第123章 天涯石

话语间，殿外唤作剑如的弟子长跪于地，已不记得磕了几个响头，最终缓缓起身：“师父，这是弟子最后一次这般称您，告辞了。”

剑尊道：“天高路远，好自珍重。”

几人走出屋外，雨蝶问道：“前辈，不知贵派这位师兄犯了何事？怎至于要将他逐出师门？”

“是他自己想走，不过放不下这里的人事，他从小无父无母被我收养，更放不下我，于是我便助他一力，替他了却这些尘缘。”

“怎会如此？”

“你们看他背上的剑。”剑尊抬起右手，指着正远去的背影，几人这才注意，那是一柄五尺重剑。

“我派弟子只用三尺剑，这五尺重剑，于常人毫无剑招可言。但他却觉三尺剑不够重，自己打铸一柄，所以我也再无可教他。师者传道授业，既然道不同，便也好聚好散。”

雨蝶皱眉：“这似乎太过严重了。”

剑尊道：“我并非看不惯使五尺重剑之人，反而十分敬佩，甚至每每望见都自惭形秽，都不免想起一人。百兵之中我独爱剑，其实初衷实在可笑，不过是觉得剑招潇洒，能够引得美人倾慕，结一良缘。虽说最终达成所愿，可时过境迁，岁月流转，如今一想到那身背重剑的人，就觉自己这所谓剑术如同玩物丧志，并无差别。”

几人默不作声，但心中清楚明白，剑尊接着道：“所以像剑如这样的人，不该一生困于剑术，而是应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数百年来，我不知送走多少凡尘弟子，缘来缘去，早已不会介怀，此番，我更是为他骄傲，回屋去罢。”

返回殿中坐下，剑尊望向云遥道：“凝书掌门在信里说，她看到你会想起当年那个人来，还断言我亦会如此，不过只一面实在难看出什么。或许是她夸大其辞，想从我这里骗走一柄好剑也说不定。”

云遥无奈笑了笑。

“几位就先在此小住些时日，取剑之事容我想一想，我也多年没有清点一番那些藏剑。你们的衣食住行尽管向门中弟子开口，不过这段时日恕我不能相陪，犬子一年来下落不明，崖州官府又几次请我去对付盐帮，诸事杂陈，难以顾全。”

雨蝶道：“前辈言重，岂敢劳您大驾。”

“那，老夫就先行一步。”

剑尊离开大殿，几人相继起身恭送，雨蝶摇头道：“这般态度，此行我们怕要失望了，或许随意取一柄剑来草草了之。不过他也确实憔悴，不知为何会过得如此……”

“师父，小师弟回来了！”

又传来剑南的呼喊，朝殿外望去，只见山边人影走完石阶，从头到脚一点点浮现。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一面之缘的剑心。

四人藏在门后默默望着，殿外，剑心一步步走来，剑南道：“小师弟，你总算回来了，你可知师父有多想你？”

剑心并未理会，右手提一支布袋，缓缓抬起，隐约听到清脆响声。

“承儿……”剑尊微笑着艰难说出两个字。

“别这样称我，我和你并不熟。”

“师弟！”

“剑南，你住口。”

“是，师父。”

剑南悄然退到一旁，空旷之地，两人于中央对峙，剑心又将手中布袋抬高一尺：“这五百两银子是我从钱庄里换来的，还给你。”

“承儿，你涉世未深，初入江湖哪里赚来这么多钱？”

“不用你多管，总之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我说过欠你的一定会还清，我虽在这里住了十年，但向来清茶淡水，五百两应足够了。”

“孩子，爹生你养你，从未图你回报。”

“你不配做我的爹！”剑心道，“若不是答应过娘和师父，在这里至少待到十六岁成年，我早就离开了。把这五百两收下，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无任何瓜葛，我也不会再回来。”

“承儿，你要去哪里？”

“回琴虞山去找我师父。”

“没用的！爹曾去拜望无数次，可你师父将那座仙岛藏于幻境中，凭我们的本事根本无法寻到。他若想管你，当初就不会把你送到我这山脚下。”

“那是我年纪尚小，师父喜好清闲，只传我术法不想照顾我，也在情理之中。但如今我长大了，理当回去孝敬他。”

“在你眼里，你师父也重于我？”

“当然，不管怎样我都要先回琴虞山一趟，若找不到，再去浪迹江湖。”

“承儿，最近你不可出海，盐帮猖獗，所有船只都将遭袭，你不会御剑之术，爹带你去找。”

“不必，我绝不会碰你，更不会站在你身后抓着你的衣襟。”

“那就等我们收拾了盐帮，爹再亲自送你乘船出海去寻。剑南，你速去回禀知府大人，我愿亲自出山，助府衙一臂之力，剿灭盐帮。”

“弟子遵命！”

剑南领命走下山顶，剑心不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唬住我？盐帮又如何？”

“爹是为你好，你既不会飞天又不会潜水，在海面十分危险。爹不再强留你，但求亲自将你送到琴虞山上，送到你师父眼前。”

“少废话，赶紧来把钱收下，别耽误我离去，你再不收我就扔到地上了。”

“承儿！”

剑心随即将包袱一扔，五百两银块散落一地，人渐渐远去。

“剑心！”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少年再转回身，只见这里不只有剑尊，更有昨日遇过的几人，此时正走出殿外。

而雨蝶，就在最前方。

“祝姐姐，你们怎会在此？”

雨蝶道：“剑心，可还记得昨日你说过的话？”

“记、记得，钱是你给的，不管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剑心答道。

“那好，我现在请你留下，听你爹的话，未经他准允你不可离开。”

“你！”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能做到？”

“我……”剑心紧握双拳，咬牙道：“好，我答应，等灭了盐帮我再走。”

剑尊听得云里雾里，不过神情已有缓和。

云遥拱手道：“前辈，盐帮一事请让我等跟随，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也是我们该做之事。”

“那就有劳诸位。”

炎钧道：“前辈最好先勿露面，以免打草惊蛇，就由我们查清此事，待到总攻时再请您出山。”

剑尊道：“也好，盐帮一事，之前都由剑南追查，听闻他也查获不少，我就让他带些人手来助你们。不过门下都是凡夫俗子不比仙家，若遇危难，还请几位多多照料。”

“自然。”

此地散去后，四人聚在一间客房中，炎钧道：“有官府在，洛爷不太方便，祝姑娘当好好休养，此事就交给我们二人。”

云遥道：“看来我没猜错，剑心果然是玄真和凝心二位师伯的孩子，怪不得生得这般样貌，爹娘年轻时都是不可一世的美貌之人。”

“可是，凝心师伯如今又在何处？只听弟子们喊师父，从未听闻有关师娘的事。”洛轻雪喃喃自语。

炎钧道：“从我们幻境中所见，瑶宫上一代，凝心的天资仅次于玄清，可位列第二，虽然第一与第二之间有座鸿沟，但既然玄真能活三百年，她一定也能，除非她自己放弃了修行。”

崖州城外，九州大陆的最南端，这里有一块天涯石，南方海浪呼啸，不断拍打涌来。而巨石北面掩护着两座墓碑，其中一座甚为古老，却是无字，不知为谁。另一座年岁不久，其主的名字便刻在石碑上。

黄昏将至，吕长歌沿海岸走来，在城中置办近一天，此刻，怀中抱满酒坛香炉、供果点心。双手已腾不开，故而嘴边，叼着那一朵自昆仑带来准备已久的奇花。

“凝心，我来了，来你的墓前，再说一声抱歉。”

吕长歌走到有字的碑前，安放好手中一切，取下口中花朵，单膝跪地，将花轻立在沙土中，献给或许是世间唯一能配上它的人。

“十年前来看你时，带着个不懂事的女儿，不能耽搁太久、说得太多，如今她也化作神鸟离开我了，这一次已无顾虑。”

渐渐地，他闭上双目，任由海风将鬓发吹到眼前：“当年我被承天剑反噬，将淡薄‘情’这一字，已注定和你有缘无分，于是不再来寻你。数百年，不在昆仑山下的岁月，我踏遍山河万里，却唯独不敢来海之角、天之涯。我一直害怕打扰你们的日子，可直到十年前，我才从凝书寄来的信中得知，你已经离世了。”

尽管他努力闭目，眼角仍漏下一颗泪珠：“你这般天资，却放弃修道，甘做一介凡人。虽也活数百年安然而去，可你的死，我难辞其咎。凝心，我一生无悔，只有遗憾，其中最痛，莫过于你。但若重来一次，我应当还会是一样抉择，如此才能让你活下。往事难追，除了探望一眼，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照看你和玄真的孩子，我已见过他了，看到楚湘剑，就知他是你的儿子，还有他的眼神、眉宇。”

第二天，云遥和炎钧离开剑宗，伫立在崖州城外，琼州岛东海边，剑南领着十数位弟子，为二人细说详情。

“盐不仅是人一日两餐不可或缺之物，也是用来保存和运送食物的唯一手段，万千百姓却无力自产，可想而知其有多重要。当然了，你们仙家子弟或许难以体会。”

云遥点头：“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小时候的确常见老爹过冬前屯好食物，将肉和野菜都用盐腌制。只是后来我一个人时，有多出的都立刻跑去山下换钱。”

剑南道：“这沿海一带制盐，都是将海水引入盐田中经风吹日晒而成，不过琼州岛上的盐田都位于偏僻之地，山路崎岖，因此船运必不可少。数月前开始，官府指派的盐船缕缕遭袭，船毁人亡，盐袋也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城中出现不少盐贩，抓捕后据他们所说，都取自附近兴起的一个帮会，对外无名，但我们都称其为盐帮。”

云遥问道：“城中如何应对？”

“岛上各城都遭遇盐荒，上禀朝廷后，北方各地增援而来的盐船同样受袭。我们可以肯定，盐帮并不在琼州岛上，而是在附近小岛屿，可你们御剑而来一定还不知，此时的琼州，已经与孤岛无异了。”

“什么！难道......”

“不错，如今任何船只都出不得海，连渔船也被牵连，如此一来，盐帮究竟在何地，怎样破解，都是无稽之谈。”

炎钧道：“既然此局已非常人能破，尊师为何早不出山？”

“一来为小师弟而担忧，万幸他会些道法，平安乘船归来，躲过了盐帮。二来，师父近况我最清楚，虽说已决定相助，但实则他也有心无力了，他不像昆仑山上的故人一心潜修，如今已可谓老态龙钟，倘若盐帮是彻头彻尾的凡间势力，或许还能一战，否则，我担心他也性命堪忧。”

“原来如此。”

“几位出现，如同上天授意，还请务必相助。”

炎钧点头：“继续说，将所有可疑之处与线索都讲出来。比如，为何不从贩盐这条路查起？”

“据岛上抓捕的人说，他们从未亲眼见过盐帮，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他们当晚派水鬼将银两放在海底有标记的地方，第二天下水就能寻到对方送来的密封盐罐。官府试着派人潜伏截获，但第二天，派出的人全漂浮在水面，无一生还。”

“真是心狠手辣。”

“也有些水鬼散户去抢盐，同样死状凄惨，最后他们只敢白天等到盐帮离开，再去从买盐人手中抢。还有一可疑之处，在琼州被盐帮封岛前，据说盐帮的帮主花重金招揽大量中原高手去效命，人倒是离开了中原，但也从未露面，时至今日，可以说未曾见到南海盐帮一个活人。”

“看来只能亲自会一会了，你去找官府，问出一个今晚交货之地，放好银两，我们二人来蹲守。”

“二位千万小心。”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