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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琴仙

清晨的海风拂面,南海之滨,天涯石下,那座刻字墓碑旁,吕长歌倚着石碑睡过了一天一夜。其实对他而言,待在此地很容易被故人望见,有暴露身份之危,让世间得知玄清还活着。

然而追忆往昔,情到深处,一切都顾全不得,于是一直在此,而眼下脸喝得通红,求仙问道之人,只有心绪大乱时,才会有这般狼狈。

天边现出一具身影,竟踏着海面徐徐走来,行至碑前,醉酒中的吕长歌也察觉到这股不俗气息,睁眼望去。

眼前一位褐袍中年男子,披散长发,鬓须不加修整,吕长歌甚少遇见身着打扮比自己还要狂放的人。

男子也侧目盯来,忽然大笑:“千年间听闻不少,不过还是头一回,见到修为凌驾于我之人,只听得你嗜剑成痴,却不想道行亦如此了得。”

吕长歌恍惚间站起身:“阁下当真没有认错?”

男子走近身旁,好好审视一番,直到看见脸上的疤痕早已是陈年旧伤,适才发觉不对:“抱歉,也许我的确认错了,我以为你就是玄真,不过玄真应没有你这般大气,虽然我也没见过他,对他的了解都凭一面之词。可我最想见的也不是玄真,所以当初送承儿时把他撂在山门外就跑,我最想见的,是那个三百年前早已去世的人。”

“恕我难以听懂。”

男子与吕长歌擦肩而过,蹲在凝心的墓前,俯身道:“好美的花,你带来的?”

吕长歌默不作声,男子接着问道:“你是英皇的故人?”

这下,吕长歌却猛然一怔,随后微微点头:“是……”

男子随手取出三炷香,也在这墓前点燃,竖立沙土中:“世人都称她为凝心,可我唤她的闺名英皇,你却也不意外,想来是有所耳闻了。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那般傲然于世的姿态,这世上除了玄真竟还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说罢,男子又起身去一旁的无字碑前点燃三炷,吕长歌疑惑道:“阁下知道这座无字碑是谁的?”

“这是虞英的墓,当年她斩敌将无数,百姓们怕盗匪再来,认出她的墓并亲手销毁,于是只立了一座无字碑。然而,终究是敌不过岁月,如今已无人再记得她了。”

男子盘坐于地,捧起双手,祭出一具长琴,缓缓弹奏:“英皇去世前,也曾奏这一曲,因为她也与我一样,以为只要一直弹下去,总有一天能再看到心中挥剑的人。”

这具琴,吕长歌竟毫不陌生,脸上也已无诧异,只是闭目静静聆听,曲罢,缓缓自语:“永远不可能再有了。”

“不错,因为琴在海角,剑在天涯。”

男子收琴起身,回眸道:“看来阁下也对音律十分在意,寒舍中有一柄更好的琴,名曰‘绕梁’,不知是否愿前去一闻?寒舍位于崖州东南,两千里外的海角岩琴虞山,虽然藏于幻境中,但你的道行在我之上,应不难找到。”

吕长歌仍未睁眼,亦不曾作答,男子道:“不愿交个朋友?”

“与我为友并非好事,抱歉。”

“罢了、罢了。”

人声渐远,吕长歌望着男子背影:“琴虞山,南海琴仙,虞英,英皇……”

看那背影踏着海面即将消失在天际,他俯身鞠躬良久。

仇算是报了,剑心却无比沉闷,此刻思绪百转千回,门中弟子无人能与他相论。站在山顶眺望大海,海上烟波浩渺,那座怀念已久的琴虞山不知又在何处。

“师弟!”剑南走来身后,低声道。

“怎么了?”

“师父他……”

剑心倔强着回答:“你说,我又不在乎他,我能撑住。”

“听几位说,师父恐剩下不到一天了,他似乎有话要对你讲,命我们在山上四处找你。”

剑心身躯一震,咬着牙,手中紧握那柄古朴的剑:“带路。”

铸铁山山顶,剑湖宫中,上百人汇聚于此,却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只是静静等待,因为不知剑尊何时又会开口,而他的话,似乎听一句少一句。

剑南领着剑心走到榻前,俯在耳边轻声道:“师父,小师弟来了。”

剑尊缓缓睁眼,未曾扭头,开口道:“除了承儿与几位客人,都出去。”

“是!”

雨蝶道:“前辈若与剑心有何交待,我等是不是也该退下?”

“不,这个孩子,恐怕今后要拜托你们多多照料。请念在同出瑶宫,答应我这无理要求,还有,你们别称我前辈了,我想听一声师叔、师伯。有些话从来不敢开口,甚至想过带去坟墓,可如今实在不想瞒下去,太累。”

剑心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几位瑶宫师侄,可曾听过玄真、凝心这两个名号?”

几人互相望着,不知如何作答,当年之事,在凝书掌门的回忆中已大约知晓,或亲眼所见,或有耳闻,只是再没有告诉过别人,连掌门也不知。

剑尊也不等他们回答,便开始讲起那数百年前的往事。

“就这样,我和凝心离开昆仑,定居于南海边。至于为何会在此处,听说这里是她的故乡,不过时至今日我也只知她闺名唤作英皇,至于她究竟家在何处,父母姓自名谁,即使成亲后也从未告诉我。因为在她看来,她愿意嫁给我为妻,是对我莫大的恩赐,只要她知我的一切便够了,我没资格问那么多。”

“不许你说我娘的坏话!”剑心突然一怒,几人在身后扯住衣衫,一回首,雨蝶直冲他摇头。

“初来这里时,你娘终日以泪洗面,我安慰她,照顾她,想尽一切法子让她开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间我也回昆仑找过师兄,只是斯人已去,不复归兮。多年后,我付出的一切终于打动她,助她走出阴霾,同意下嫁于我。我们也的确过了一段算是安定美满的日子,我创立南海剑宗,将我一生所学的剑术、铸法传于世人,也常行善事答谢上天,还有,弥补我心中对昆仑、对师兄的那份愧疚。又过几年,我和你娘生下了你。”

“等等!”一旁的炎钧道,“您说的几年是指多久?剑心可才十六岁,但你们三百年前便已来到此地……”

剑尊答道:“没多久,先听我说完,会解释清楚。承儿,就在你出生那时,其实我和你娘已经难再同居一室。”

“为何?”

“当我真与她在一起之后,才知她的脾气和心性远非我能承受,其实我早该想到,只是先前我以为,不管遇到何事,只要看一眼她那举世无双的美貌,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不过,人活于世终究是要尊严,忍耐也有限度。而她也对我愈发不满,不满我开始与她大声说话,其实我只是想在徒弟们眼前有些颜面,过后都有向她赔罪解释。”

炎钧无奈笑道:“难为你了。”

“她越讨厌我,就越想念已故之人。我俗世姓沈,为了她取一心字,再加上剑宗规矩,我们的孩子全名叫作沈剑心,可是她却为其取小名承儿,‘承’这一字,来历有千种说法,但当时她也知晓昆仑浩劫中事,我想‘承’字,或许来自那一柄承天剑。那段时日,‘玄清’二字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终于有一天,我喝了些酒,梦中说漏几句被她听到,当年我犯下的事再也无法隐瞒。”

剑心道:“所以你们就……”

“那一次,我们吵得天昏地暗,甚至大打出手,你娘的修行本高过我,但当时生下你尚未恢复,我才算幸免于难,而后她便带着你离家出走,临走时说,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不可能,你撒谎!娘怎会这么说我?她一直都对我很好,虽然永远是一副清冷的面孔从没笑过。在我六岁那年她离世时,还说对不起我。”

“承儿,你可知她为何要说这三个字?”

“难道不是她寿限已尽,无法再照顾我?”

雨蝶道:“玄真师叔,我还是觉得这时日无法说通,剑心只有十六岁,难道你们成婚两百多年才生下他?可那样一来也算作是白头偕老。”

玄真微微摇头:“有一种上古封印之术,能护住人的心脉,让其暂时停止跳动。而人则被冰封,陷入长眠中,直到术法消散,才重新出世,继续活着,在此期间无法提前打破。能否成功施展,术法又会持续多久,这取决于施术者与被封印者的灵力,而那一次,期限为两百年。”

云遥瞪着双眼:“师伯,你该不会说……”

玄真道:“承儿两百多年前便已出生了,只是一直在封印中,直到十六年前,才开始成长。”

剑心浑身一颤,手中的古剑掉落在地,目瞪口呆,眼神中愕然。

“当年你娘一怒之下,请你师父将你封印,这一等就是两百年,所以当她醒悟时,才会有愧于你。”

“不可能!”剑心仰天大呼,“娘和师父怎会这样对我……”

“琴虞山,爹只去过一次,而后便藏在幻境中无法寻得。两百年来,我们就这样隔海相望,爹并没有多想她,却无法不想你。想你时,只能去南海边眺望天际,可你们在海之角,我在天之涯,这份思念遥遥无期。”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娘已经逝去,你师父也不愿你留在琴虞山,若说出真相,或许你会恨他们,且这恨无处消散,永留心中。可不说,你最多只恨我一人,天长地久,我相信我们父子有足够的时日去化解,只是没想到……”

“娘为何会死去?”

“自从离开昆仑,我们都没有好生修行过,她更厌倦于世,甘作凡人,或许是为了等你,才硬撑到十年前。当年你师父将你送到山下时,也带来了你娘的一封信,算是她与我作别。”

玄真躺在榻上,想伸手去捡地上的剑,洛轻雪俯身代劳,递到他手中。

“承儿,你这柄剑叫楚湘剑,是你娘留给你的。虽非名剑,但历经上千年,灵力超凡,希望你好生对待,原谅她一时冲动。”

“原谅……”

“爹也对不起你,我因一时之气不肯让步,害你这般结果。我负了你,负了玄清师兄,但对你娘,我仁至义尽,即使当年也是为了她能活着,否则她那般重伤在昆仑劫难中必死无疑。她在信里说自己九泉下亦无颜见玄清师兄,其实她最对不起的,是我们这个家。如今大限将至,我……”

“师叔,别说了!”雨蝶忽然俯身行礼,“抱歉,您已无碍。”

“什么?”

“您中箭时我的确没有把握,但昨晚用针灸和玄法诊治后,已为您全然散去了毒,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好生静养。不过想到你们父子二人这般,我便自作主张撒了谎,希望你们能解开心结,释去前嫌。”

云遥笑道:“玄真师伯,对不起,我们都是帮凶。”

父子二人都松了一口气,却又无颜相对,各自移开目光。

玄真苦笑:“好哇,好一个奇女子,不仅深得玄华真传,更有这般心性和智慧。救命之恩,师叔岂敢怪你?可惜世间女子若有你一半容颜,早已鼻孔对着天上,原本你也会让我想起凝心的面庞,可如今看来她又怎配与你相比?你若早生三百年,师父就不会为了该传位于凝心还是凝书而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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