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剑胆琴心

睡梦中，海风轻轻拂动衣衫，山崖下的水声回荡在心里。

恍惚醒来，眼前一幕似曾相识，想起方才被巨龙扫向海面，气息大乱，在巨浪中生死难料，可此时却如梦境一般。究竟谁是梦，一时难以分辨。

剑心缓缓起身，见洛轻雪倒在一旁，万幸脚下是一片柔软草丛，即使被海底巨浪卷到天上，摔在此地也不觉疼。然而，地上未有太多痕迹，与其说摔下来，倒更像是被人轻轻放下，再说两人同掉一处也未免有些凑巧。

“洛姐姐，醒一醒！”

洛轻雪被唤几声，也一点点睁眼，捂着额头：“怎么回事，这是哪儿？”

话音未落，剑心猛然环顾四周，觉得此地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如此熟悉。曾经梦到无数次的地方，本以为再也无处可寻，不经意时却又回来。

“琴虞山。”

耳旁传来悠扬的琴曲，剑心不顾一切闻声追去，洛轻雪赶忙起身跟随：“等等我！”

远离了身后的海涛声，琴韵越发响亮，久久萦绕在耳边，沿着山涧绿茵小路行至尽头，繁花深处，一位褐袍男子，鬓须杂乱，长发披肩，正闭目抚动琴弦。

正逢曲终，男子拨弦收关，望向二人：“你们醒了。”

“是你救了我们？不知前辈如何称呼？”洛轻雪拱手一拜。

然而剑心却径直走去，来到琴台边，瞪眼道：“师父，是你封印了我两百年？为何要骗我？”

“师父！南海琴仙！”洛轻雪大惊，随即也来到二人身旁。

“承儿，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三个字，只想知道缘由。”

“是你娘让我这样做，她的话我不能不听。”

“凭什么！以你的道行为何要怕她？”

“我……”

“说！”剑心忽然抱住面前长琴，高高举起。

“住手！”就在此时，云遥和雨蝶赶来身后，厉声劝阻。

“祝姐姐！”

“快放下，不可伤害你师父。”

“我没有伤害他，只是见他永远都抚琴避世，或许砸了这琴能让他清醒。”

“不可！”雨蝶望了琴身一眼，高呼道：“此琴应是绕梁，琴仙前辈正是绕梁琴中的仙灵所化。你若摔坏了琴身，他也定会抱恙。”

“可他有没有为我想过？封印我两百年，假意师徒一场，待娘亲离世，他就迫不及待地将我送回崖州。”说着，剑心手中琴又举起一寸。

“这其中必有缘由，剑心，你听我说，前辈不仅是你的师父，更是你的外公。”

“你说什么！”身躯一震，手中的琴险些摔下。

“是那位龙将听南海众生传言，经由他转述后我所猜到。还有，那位盐帮帮主家中的虞英小姐，就是你的外祖母，这座仙山名为琴虞山，正是以他们二人取名。”

“外公……”剑心放下手中绕梁琴，端放于琴台上。

琴仙一阵轻咳，几人随即上前询问。

“前辈，你怎么了？”

琴仙捂着胸口：“万物，终有竟时……”

“怎么可能，您是上仙呀！”云遥惊呼道。

“仙又如何，我也已有数百年未曾修行过。承儿，救下你二人后本想直接送回中土，只是因为舍不得你，想再多看几眼便犹豫了，却没想到你修为精进，过早醒来，更不料竟会知晓所有的事。”

“可我知道的还不够多……”

“我乃古琴绕梁中化生的仙灵，机缘之下被封为一介地仙，赐我这座南海中的仙山为属地。数百年前，一位女子昏倒在破木板上，飘来这座海岛。我救醒她之后，得知她名为虞英，是一位女扮男装的从军将士，在海战中流落至此。”

话语间，他轻轻用手抚着长琴，面露微笑，落入美好回忆：“我和虞英一见如故，两情相悦，而后便结为连理，隐居在山上，此山原本无名，我以我二人的名字，取为琴虞山。一年后，我和虞英生下了英皇，也就是你们的凝心前辈。”

“真是如此……”雨蝶低声自语。

“那几年里，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日子，仿佛我活在世间，就是为了与她相遇。只要闲暇无事，我便坐于此地抚琴，而虞英就在我眼前舞剑。绕梁琴弹奏的琴声，虞英舞剑时的身影，就像一幅画，成为我心中永远的回忆。”

剑心问道：“那后来呢？”

“几年后我又救下两个从中土漂流而来的人，听他们说起海边境况，我怕虞英会离开我，立刻用法阵送他们回去。然而还是被虞英听见，彼时她的武功剑法虽然大为长进，但也不到能横扫千军的地步。虞英执意要回去征战，保卫她的故土，替父报仇，可我却犹豫了，灵本属非道，能归入仙籍乃是可遇不可求的福缘，与人相恋已有违仙道，万万不敢再踏入俗世间的战火中。就在我犹豫不决之时，虞英知晓我心中所想，为免连累我，独自乘舟离开了琴虞山，我和几岁大的英皇每天守在海边等她回来。那种思念之苦，让我备受煎熬，当我下定决心去找她的时候，却逢九黎遗族攻占南海，隔断了一切往来。天界宓妃娘娘领兵前来，征战数日终于将南海平定，我和英皇父女二人得以幸存，可是，当我们赶去中土时，虞英已经……”

话语间，眼角泪珠滑落，落在琴弦上，弦也随之颤动。

“崖州南边有一块天涯石，听城中百姓说，那一战，虞英斩杀敌将无数，大仇也终于得报。她拖着重伤的身躯，杵着剑跪在天涯石畔，眺望东南，临走之前言自己一生没有白活，唯一的遗憾，是负了夫君和女儿。彼时那里已经沦陷，当地百姓们只能为她立一座无字碑。”

云遥恍然道：“这么说，凝心师伯墓旁那一座无字碑，就是虞英前辈的？”

“不错，从那以后，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便难以修复，英皇恨我的懦弱，害她失去娘亲。她从此不再需要我照顾，而是一人在这岛上独活，在她十五岁那年，她便离开了我，带着虞英留下的两样遗物，前去昆仑求仙问道。因为她誓要超过我，让我明白我不顾虞英而妄图保全的地仙之身也不过如此。”

“是何遗物？”剑心犹豫着继续问道。

“一是你手中的楚湘剑，这就是当年虞英佩带，二是虞英做的一把檀木琴。她曾想学琴曲，但性格豪迈，常不知轻重，怕毁了我的真身绕梁，于是苦学木雕之艺，自己做出一柄。这两样遗物，英皇一件也不留给我，都带走了。”

说着，琴仙拭去眼角泪痕，缓缓抬头：“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晓。承儿，外公实不愿将你封印，可我愧对你娘，她的话我不能不听，当时也忘记了她是在盛怒之下，一念间铸成大错。她去世之后，我也想继续照顾你，但我更希望你们父子二人不再重蹈我们的覆辙，才铁了心将你送回南海剑宗。承儿，请你原谅娘亲，当年封印你的事她也十分后悔，在得知真相，离开你爹重回琴虞山后，她本已放弃修行，决定隐居在此、沉浮于世，但为了等你出来，还是苦苦支撑了两百多年。还有，她送给你一份礼物作为弥补，不远的将来，你也许便会收到了。除了你娘，你更勿要责怪你爹，此事与他没有太多关联，因为你娘这一生从未爱过他，你娘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那个已在昆仑浩劫中离去的人。归来隐居的数百年里，梦中、醒来，念叨的都是在瑶山抚琴时，面前挥着五尺重剑的身影，和那冥顽、疯癫又专注、执着的面庞，她说那时与她的玄清师兄，就像当年我和虞英一般，一琴一剑，一生再无所求。”

“怎么会这样……”

剑心猛然跪地，琴仙环顾一周，目光停留在洛轻雪身上：“姑娘，在我离去之前有个不情之请。你容貌俊秀，英姿飒爽，仿佛让我再见故人，可否听我抚琴一曲，你舞剑一段，让我重归旧梦？”

“这，前辈救我脱离海浪，区区小事理当效劳，可是……”

“拜托了！”就在此时，剑心又站起身，双手捧着从后背取下的楚湘剑，递到洛轻雪眼前。

云遥走近身旁，俯在耳边低声道：“帮帮忙，不是什么大事。”

洛轻雪道：“可我不会使剑呀，要不我舞两柄大锤给他看？”

“你是怕他去逝得不够快？”

“那你让我怎么办？”

云遥祭出神剑“天道慈航”，几人大惊，但眼下也顾不得。

云遥道：“这样，我躲在前辈身后，你看着我，跟我学。”

“好。”

琴声响起，洛轻雪手执楚湘剑，跟随着暗中少年的步伐，翩然起舞，一招一式都尽力缓慢。琴仙抚动绕梁长琴，不知此时的他是清醒，还是在回忆中，只听得他自言自语。

“琴与剑，有诸多相似之处，剑乃百兵君子，然而力道不足，无论官场所用，还是市井里切肉砍绳，大都以刀为兵刃，真正懂剑、愿意用剑之人不多。同样，百律之中，琴曲幽怨，无论宫廷奏乐还是茶坊戏谈，都难闻琴声，唯有世外隐者与红尘胭脂常弹奏一二。”

雨蝶道：“前辈不必如此伤怀，世上也并非没有懂琴、剑之人，古人常以‘剑胆琴心’来喻文武双全之士，便是莫大肯定。”

一曲作罢，挥剑的二人也悄然停下，琴仙仰天笑道：“此生，已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