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束河
七夕之夜,灯火阑珊,这座位于神州最南端的海城亦如此。树荫下、石桥上,随处可见青年男女相会,郎情妾意,流淌在汇入南海的溪流中。
不过来自仙山的人,或许心中也有悸动,但对这俗世礼节并非如此在意,最重要的是,彼此各怀心事,一切尚不明了。
一位中年妇人牵女儿的手,走在繁华街道,街头巷里的灯光映着女子花容月貌。忽然,面前走来一位衣衫褴褛之人,扛着足以惊吓常人的重剑,脸上更是一道抹不去的疤痕。
“你、你做什么?我喊人了!”
“别!大姐,别误会。”吕长歌赔笑道,“大姐,你女儿如此美貌,这崖州城中似有不少地痞流氓,可得小心呀。”
“我们不会去那黑灯瞎火的地方,遇见了就将官府喊来。”
“今晚那么多人,官府未必忙得开。”
“你究竟想怎样?”
“大姐,我是说你们可能需要一名护卫,不贵,一个晚上二两银子,要是你们能再加一两,真遇到合适之人,洒家还能替孩子们看个相,算算姻缘。”
“你自己一大把年纪娶老婆了没,还给别人算姻缘?”
“我……”吕长歌脸一黑,无言以对。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女儿咱们走,娘保护你。”
“不对,看他这年纪,娘,我保护你,咱们走。”
吕长歌望着二人远去,失落道:“唉,挣个酒钱就这么难?”
“又在这里调戏良家女子?”两位姑娘从身后走来,洛轻雪瞪着眼怒斥道。
“你们来得正好,酒喝光了没钱买,谁接济我一下?”
“上次挣了那么多昧心钱,我又给你不少,这么快就喝光了?”
“我不光喝酒,看见有需要帮助的人,多少都会给几钱。”
“你所说需要帮助的人,该不会是穿得花枝招展,在绿墙朱门外向你招手的那些?”
吕长歌高呼:“老子没去那种地方!你们对我误解太深了。”
“那就是所有的钱,都给你那老相好买珠玉脂粉了?”
“懒得与你废话。”
就在此时,一名赤膊大汉向着三人走来,胸前似有纹身:“这么漂亮的两位小娘子,七夕之夜是否未觅得佳偶?那些文弱书生都中看不中用,跟着俺,保证吃喝不愁!”
吕长歌转身瞅了一眼,埋怨道:“怎么你们两个到哪儿都能引来这种人?”
“怪我咯!”洛轻雪无奈道,“你赶紧去把那人收拾了,看着就烦。”
“你出多少钱?”
“你要是有三长两短,纸钱我包了。”
“看不到银票,我可不会帮你。”
“好,等我出手,这家伙保准后半辈子走不了路了。”
“别,还是我来。”吕长歌回首迎着那彪形大汉,见他身前绘了一只凶恶的鹰,“小伙子,看你这刺青的笔法,跟那浑江龙、下山虎是同一个师傅画的?”
“老子座山雕岂是那猪头兄弟能比的?你赶紧滚,别耽误我终身大事。”
“想娶她们俩,我看你是喝多了。”
“老子今晚一口没喝,清醒的很!你以为像你这一身酒味儿?”
“没喝?那就敬你一壶!”
话语间,吕长歌一抛手中酒葫芦,飞到半空中洒下,淋了座山雕一脸,只见他顿时泛起红晕,越变越深。
身后的洛轻雪悄然一惊:“他的酒不是喝光了?怎又洒出这么多?”
雨蝶道:“这并非寻常酒,只是幌子,实则像是控制人意识的幻术,类似南疆的蛊,不过道法中似乎很少听闻,看来大叔修行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出许多。”
座山雕站立不稳,脸已红得发亮,吕长歌淡然问道:“都干过哪些坏事?”
已失去知觉的他乖乖答道:“前段日子贩过盐,命好没被捉住,平日里收点街头巷里的钱,不过可没少罩着他们。”
吕长歌微微一笑,见并非大恶之徒,也不多计较,责令道:“老子正缺酒钱,把你那些不义之财都交出来。”
“爷,给!”
座山雕毫不含糊地照办,吕长歌接过一袋银两,顿时惊呼:“这钱袋怎那么眼熟?还有股酒味儿!你从哪儿来的?”
“这是老吴家给的,他们说前几天有个傻老头在到处施舍,就扮成穷人前去,一字一句情真意切,果然骗到了一袋。”
吕长歌捂着额头一阵郁闷,一脚踹倒他:“那个傻老头就是我!”
座山雕应声倒地,没了动静,雨蝶上前探望道:“他没事罢?”
“我让他睡到明早,城里的姑娘们也就平安了。”
洛轻雪笑着走上来:“要想城里的姑娘都平安,你可得赶紧出城才行。”
“过奖!”吕长歌被呛得哭笑不得。
雨蝶道:“大叔,行善是好,但也防着人心难测,这里不比仙山脚下,俗世间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唉……”
“这些银子也算物归原主,你快买酒去罢。”
“对了,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云遥人呢?”
洛轻雪道:“钧娘这几天心情不好,正陪着他。”
“他是不是傻,七夕该陪谁不明白?不知轻重。”
“你才明白他傻?客栈无人,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不会去那家迎春院了?”
“你以为都和你一样。”
“丫头,你要一直这般污蔑我,我可得好好解释了,那天我真是冤枉,是他俩站在门口与那老板娘有说有笑。”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你们看看炎钧那模样,这种地方他会少去过?”
两人也忽然有些不安,彼此望望,雨蝶道:“还是先找人,虽然我相信他们,但繁华三千,难免纠缠不清。”
“对,可别让那山里人学坏了。”
“可需要洒家相助?找一人三两银子,找一对儿五两,喂,别跑呀!”
“买你的酒去。”
寻来海边,庆幸两人都在此地,于是便也远远望着不去打扰。没想到炎钧那失落的背影,让他们也莫名忧愁,但洛轻雪却是转而笑道:“先前看城中一幕幕多有不甘,不过连钧娘这样的男子都受着相思之苦,倒也坦然了。”
吕长歌道:“他又在想那个苗疆姑娘?究竟是何来路,说与我听听。”
“她叫绮萝,是位苗疆女子,长得可美。我们先前在魏王陵偶遇,不过那时候钧娘可能自己也没想到将来会这般思念,所以就继续护送我们前去昆仑了。”
海边潮起潮落,浪花沾湿了衣襟,云遥忍不住开口:“好些了没,我也不会说什么劝人的话。”
“难为你了,佳节不去陪她们,在这里守着我。”
“其实我也有些纠结,炎钧,我一直不太明白,你为何对那个苗疆丫头如此思念?”
“我若知晓就好了,情之一字,说不明道不尽。”
隐约听到身后远处的人声,云遥一回眸,笑道:“他们也来了!对了,有些事当局者迷,不如我替你去问问他们,也许便有答案。”
不等炎钧思索,云遥便起身离开,一阵后回到这里,却是红着脸沉默不语。
“可问明白了?让我这当局者也听一听。”炎钧道。
“还是算了。”云遥羞得不愿开口。
“你倒是说呀!”
“大叔说……”
“他说什么?”
“他说你对昆仑那么多仙子都无意,却偏偏喜欢一个豢蛊养虫的苗疆丫头,可能是……”
“是什么,你要急死我不成?”
“他说,可能是你心里扭曲,有被折磨的癖好。”
“老子去割了他的舌头!”
树荫下,吕长歌正侃侃而谈,两位姑娘听得一阵脸红,只见炎钧举着长槊前来,云遥在身后紧追不舍:“大叔!快跑!”
吕长歌立刻道:“两位丫头,告辞了,我得逃命去,以后再接着说!”
才迈出一步,就见炎钧扑来,突然一下将其按在地上:“纳命来!”
“炎钧,住手!”雨蝶高呼一声,来不及多想,也不明白究竟是玩闹还是当真动怒,为了平息此地,她毅然说道:“实在不忍见你这般,不如再去苗疆一寻如何?这一次我们陪你一起去。”
几人顿时皆赞同,唯有逃过一劫的吕长歌抹着胡渣道:“可七夕还没过完呀,留下来,在街上没准会有一场邂逅。”
洛轻雪道:“别做梦了,能跟你邂逅的人都在家里抱孙子。”
“这么说你们是已经决定了?”
“去呀,关乎钧娘的终身大事,当然要相助一番。”
“那就到这里罢,你们多多保重。”
云遥道:“大叔,你不和我们一路了?”
“你剑已寻得,这种事我就不掺和了,怕给你们添乱。”
炎钧收起长槊:“你还是一路罢,没有你,我们得失去多少乐子。”
“那姑娘你还没得手,万一喜欢我这样的,到时候指不定谁乐。”
“谁给你的自信?算了算了,不去拉倒。”
“你看,害怕了不是?”
“我!”
不久后,吕长歌也出现在铸铁山山顶,只是没有剑宗弟子发觉他的到来,因他未从山门走进,径直来到剑湖宫中。
玄真道:“师兄,这就走了?”
“嗯。”吕长歌微微点头。
“想留你多住一阵,但我实在无此脸面,或许你与我也没有什么好说。你,要回昆仑了?”
“暂时不回,数百年里,每过一段时日我都会离开寻仙镇去游历山川,等到镇上一代人逝去,没有谁知晓我,才回那里重新开始。”
“难为你了,师兄,关于楚湘剑中的剑灵,我实在有些不放心。”
“我若遇到剑心那孩子,定会多多留意照顾。”
“多谢!师兄,不知我们今后还能否再见,我也不可能日夜守着凝心的墓等候你,若有机会,可愿再来看我一眼?”
“诸事随缘,不必太过在意,保重。”
上古之时,神州西南一带本是九黎巫族盘踞之所,随着九黎部众被赶往东海尽头,不少中土子民往西南迁移。而后人皇女娲下嫁一苗疆男子,直到神隐前始终守护这片土地。然而九黎残卷少许遗留在此,被世人寻得开始修炼,南疆巫苗也因此而生。
南诏国国都北面约三百里有一座束河古镇,而这里就是苗疆之行的第一处,四人为免张扬落在镇外,沿着密林小路向镇中走去。
炎钧道:“上一次我拿着她的画像四处打探,可画终究是画,相似之人不少。最后好不容易打探到可能是巫月教一位弟子,不过我赶来这里,却被几位门中弟子矢口否认,我不罢休,又潜入教中去找,的确没有她的踪迹。”
雨蝶道:“你说这里,意思是……”
“这巫月教就在束河古镇北面,我们先在镇中落脚,而后我再去探一探。”
话语间,来到城门,四人彻底愣住,石壁上赫然贴有一纸令状,炎钧带着不安走近一看,缓缓退回。
“是阿萝?”雨蝶问道。
炎钧微微点头。
云遥自语着:“好家伙,又是一个通缉犯,等等,我为何要说‘又’?”
“你又皮痒了是不是?”洛轻雪从身后悄然接近,已准备动手。
“他是在说他自己。”雨蝶苦笑道。
云遥想起自己初下山时的遭遇,无奈一叹:“对呀,原来最早的通缉犯是我自己。”
炎钧道:“够了,我可没有功夫与你们说笑。”
“钧娘,她为何被通缉?”洛轻雪问道。
“是先前魏王陵外,那些苗人串通一气,怕鬼神之说难以服众,就将尹王爷的死全推给了她。可恶,我早告诉她提防一些,就是不听。”
雨蝶道:“别急,至少意味着她现在还无恙,既然我们来了,一切便有转机。”
走进镇中,眼前风貌让初来此地的三人耳目一新,苗族屋舍大都是木砌,离地高高架起,即使镇子里,也依然能见繁花似锦、翠竹悠悠。过往之人都身着七彩服饰,女子犹甚,不过即使如此,也难美过几位他乡来的客人。
行至一座木桥,脚下的流水潺潺而过,天上下起朦胧细雨,雨蝶撑起许久未见的“青荷缘”,伞面的蝴蝶、莲花,与眼前一片景致相映成趣。
炎钧道:“这伞你居然还留着,我以为早就丢掉了。”
“自是留着。”话语间,她拽着洛轻雪的胳膊拉到伞下,见云遥和炎钧仍淋着雨,又祭出“星河幻梦”,飞到云遥手中。
“你们也快把伞撑上。”
云遥瞟了炎钧一眼:“我和他一柄伞?有些怪怪的。”
雨蝶笑道:“雪,那你过去。”
不等少女回过神,轻轻推着她到云遥身边,自己为炎钧撑起伞。
炎钧随即一步跳出伞外:“我还是淋一会儿好了,免得有人会不高兴。”
恍惚间,望见远处一座庙宇,炎钧道:“那里似乎有座庙,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去庙里躲。”
古老的庙宇有些破旧,却处处透着神圣与庄重,几颗供果摆在石像下,眼前正有一人背对他们上香。
云遥低声道:“这座庙是供奉谁的?”
“看这石像人首蛇身,面容如此慈蔼,应是女娲无疑。”雨蝶合上伞,打算迈步上前,“我们也去拜一拜。”
走到石像下,忽然发现少了一人,一转身,炎钧仍然留在原处,双手抱臂静静地站立。
云遥喊道:“炎钧,你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我这辈子没有跪过任何人,包括我师父。”炎钧道。
“那,给女娲娘娘鞠个躬也不行?”
“我没什么所求,故不必如此。神隐太虚,脱离三界六道,与逝者无异。”
“难道不想让她保佑你找到阿萝?”
“我只会自己去找,越是祈求神明,越显自己卑微与无能。”
顿时,一旁背对他们祈求的陌生人身躯一震,雨蝶急忙致歉道:“对不起,我们说些气话,请勿见怪。”
三人各自跪在面前蒲团,雨蝶虔诚一拜:“洪荒时,天地间本没有人族,是女娲娘娘取九天息壤,依照盘古样貌捏造,汇聚众神灵力后诞生了人之始祖。虽说此举本意是为传承盘古样貌,但也值得我们永远铭记在心。而后天柱崩塌,大地险些焚毁,她再度回到人界,炼五色石补天挽救世人,其后更嫁与一苗疆男子,据说神隐之后,神识也常显灵,护佑着西南一带。”
洛轻雪道:“女娲娘娘无愧‘人皇’二字,故而人没有不拜之礼。”
身旁人渐渐开口,一阵低沉、沧桑的女子声音:“可惜呀,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们这般该多好。现如今,南疆人对九黎神只的信奉已超娲皇,更有甚者,公然拜祭蚩尤、刑天、蓐收等等。”
炎钧道:“竟敢拜这些九黎凶神,那可是众生共同的仇敌,也不怕被天得知,降罪于此?”
“他们可没想那么多,一切皆因我们的祖先迁居此地,无意中发现九黎残卷。求仙问道谁都艳羡,但其中孤寂、所需的恒心,是常人无法忍受的,最重要的是,无欲无求、克己守正才是大成之境,可既然无欲无求,又修一身本领作甚?与之相比,巫法却是好用得多,修炼巫蛊之术虽也万分凶险,但正适合亡命之徒,败了死不足惜,一旦修成,心中所有的恶念顿时喷涌而出。”
雨蝶道:“术法无善恶之分,一切皆看心中所想,巫蛊之术,也有救人愈人之能。”
“说来轻巧,可又有几人能做到?”
“看来阁下对此十分憎恶。”
“不提也罢,几位是中土来的?”
洛轻雪道:“我们是来找一位苗疆姑娘,她叫绮萝。”
“绮萝?就是那位被通缉的女子?你们是她的朋友?”女子仔细打量几人一番。
“不,她欠我们钱,来追债的。”云遥匆忙一笑,暗中欣喜自己也学会了见机行事,以免惹祸上身。
女子道:“几位可有住处?我叫桑霞,在小镇西面开了家客栈,很是便宜。”
炎钧道:“我们正愁无处落脚,既然如此,那便留宿一晚,再作打算。”
“多谢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