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苍山负雪
苍山顶上,时而云蒸雾涌若隐若现,时而山顶藏掩深邃莫测,时而上下俱开,白云横腰一围,另具一番风姿,时而碧天如水,万里无云,群峰像流淌琼浆玉液,晶莹的雪山耀眼。
此时东方初晓,而雪山却已早迎朝霞,多彩的霞光映染雪峰,白雪与霞光交相辉映,几人沉醉于苍山顶上这场雪景,不知不觉中,一位老翁路过,云遥上前道:“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
“你们是远方来的?咱这里少女多得是,谁知你在找哪个。”
炎钧道:“那有没有关于情蛊的线索?”
“情蛊?听老人家一句,别碰那东西。”
“为何?”
“很多年以前有人卖情蛊,后来查明只是寻常毒蛊,丈夫不听话,妻子就念两句蛊咒弄死他,没过多久,卖这蛊的人全被官兵和巫猎砍了。后来又有人卖情蛊,查明后是一种致幻的蛊术,所有卖蛊的人又被砍了。”
“这样......”
“对了,最近这苍山下的蝴蝶泉边,有个名叫莫大姑的人又开始卖情蛊,不过估计离砍头不远了。”
炎钧随即道:“走,去看看。”
“喂!说了叫你们别去,年轻人怎这么不惜命?”
山下一座泉眼,彩蝶飞舞,鸟语花香,四人走下苍山来到此地,只见一位美貌妇人被几名大汉围住:“各位巫猎大哥,好好看仔细了,我这情蛊非蛊,可不是害人的玩意儿。”
“说了,我们不是巫猎。”
“别装了,谁不认识你们几个?”
“大哥,她这似乎真非蛊术,只是几味药材,可这能有用?八成是骗人的。”
“我们只抓巫蛊之人,骗不骗是官府该管的事,走罢,收队。”
几名巫猎离去后,泉边顿时人声鼎沸,无数女子哄抢不已,妇人高喊:“别抢别抢,排好长队,这可是巫猎查验过的情蛊,绝非毒药,今日原材有限,先排排看,不够过几天再来。”
几人茫然无措,没有丝毫关于她的线索,炎钧只能姑且一试,也排于人群中,但放眼望去,不见尽头的长队只有他一名男子。
“天呐,这么美的男子?”
无数盯去的目光让炎钧渐生厌倦,远方观望的三人暗觉不妙,雨蝶道:“这样下去,那些女子恐怕要放弃自己的情郎,抢着对他下蛊了。”
“洛爷救我!再不来我要动手杀人了!”炎钧仰天大喊。
洛轻雪撩起袖口,走上前一把推开他:“好了好了我来排,你回家去榻上等着。”
见无数女子不服,洛轻雪猛踏一脚,震得大地抖上三分:“看什么看,他是我的!”
此地终于井然,但当好不容易轮到她时,妇人笑道:“抱歉,女侠,今天卖完了。”
“你手里不是还有一瓶?”洛轻雪道。
“这是留给一个小妹妹的。”
雨蝶上前道:“阁下是莫大姑?我们千里迢迢赶来,能否赏个薄面,卖给我们。”
“正是,”莫大姑笑道,“可你们两人对一个人下蛊,不知道能有多少成效。”
两人顿时面红耳赤,远处,正与炎钧一起避难的云遥莫名一个喷嚏。
炎钧道:“你都是仙山弟子了,怎还会着凉?”
“谁知道?走罢,那边人散得差不多了,过去看看。”
四人齐聚,但莫大姑依旧坚定说道:“我已答应那个小妹妹,她钱不够,说去苍山上采些名贵药材来换,看她一大早就来了,一脸土灰,风尘仆仆,似乎吃了不少苦,谁忍心呀。”
云遥眼光一闪,悄声道:“你们说,会不会就是阿萝?”
“很有可能。”炎钧道。
“可为何山上没有遇见?”
“她故意隐去了气息,也许发觉我们,但把我们的气息当作巫猎。”
雨蝶道:“倘若是她,正在被通缉,必定等到人走空才会现身,我们可以陪莫大姑一起等,等到天黑也无妨。”
就在此刻,远方忽然喧闹,十余卫士拥簇一名女子走来,虽是便装十分低调,但这些卫士依旧能看出皇室风范。
炎钧道:“看来情蛊一事已在南诏国传开了。”
女子似乎羞于开口,身旁领首的侍从道:“还有没有,就那一瓶,卖给我家主子。”
莫大姑为难道:“抱歉,过几天可否?”
“你以为自己是谁?要我主子等你?今天不卖也得卖,上!”
侍从们一涌而来,云遥等人正打算出手阻拦,忽然,莫大姑手中的药瓶竟仿佛不翼而飞。
“是蛛丝!”雨蝶惊呼。
众人仰首,只见一少女身影划过。
“她逃往苍山了,追!”人群喧哗不止,但早已有一具黑色身影凌空追去。
黄昏,山中密林尚能看清,女子匆匆停下,长途奔逃,不得不喘息片刻。
忽然,矫健的身姿翩然落地,拦在她眼前。
“跑什么,是我。”炎钧道。
“你?”疲惫的绮萝,不敢相信自己双眼。
“还有他们,很快就到。”炎钧微笑着,高悬许久的心终于放下。
“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真的,我们就在你身边。”
南疆众人追来,华贵女子被搀扶着,已有些疲倦难支,望见少女,猛然道:“你是那个被通缉的巫女?”
“别过来,否则我就一口喝下去。”绮萝道。
“把药给我,饶你一命,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炎钧将她护在身后,此刻除了大开杀戒,似乎已想不出办法。
“且慢!”就在这时,余下三人才陪着莫大姑缓缓走来,正是雨蝶呼唤一声。
“你们为何这么慢?”炎钧道。
云遥望了雨蝶一眼,苦笑:“她看不惯如此多人争抢,就索性将药方买下了。”
久违的重聚,尤其三位女子一阵寒暄,绮萝更是欢喜道:“祝姐姐,你就这样把情蛊的配方买下了?”
雨蝶还未开口,莫大姑抢着道:“这可不容易,但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嘘寒问暖之后,雨蝶走向众人,面朝当中女子:“阁下一定是南诏国王后。”
“你怎知我是王后?”
“说来话长,但您曾去中土朝拜过对不对?我们之中正巧有人见过您。”
洛轻雪站在远处观望,悄然回避着。
王后道:“是又如何,我只需一瓶,既然你已买下药方,就把这一瓶给我。”
“药方我看过了,的确没有巫蛊之术,却有甘草、银杏、菊花这几味药材,是药三分毒,这药方若长久服用会伤人眼,令人眼瞳生雾。”
“眼瞳生雾?”
“如此一来,看任何一切,如同笼上一层薄纱,所有人事都会变美,最美的,自然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人,这就是此番情蛊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我冒险出宫,却差点成为祸害陛下的凶手?”
“不错,还好我及时觉察,否则将来被揭穿,您可是犯下欺君之罪。”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师从天下最高明的医者,而我们几人来去自如,也无需与您置换筹码。这药和药方尽管拿去,只是先请医者好生看看,免得一念之差追悔莫及。您若想长久抓住陛下的心,我可另写一纸延缓老去的食谱,虽不比传说中的情蛊,但也能尽万一。”
“多谢,我欠你一份情,有何所需尽管开口。”
“一来,请免罚莫大姑的无心之过,二来,请给我们一个证明阿萝清白的机会。”
王后竟非愚钝之人,顿悟道:“好,明晚会有一场大典,所有高阶巫猎都将前往城东女娲祠中拜祭,那几人也不例外,若真清白就来罢。但若最终失败,无论你们有多大本领,我都会不惜一切手段与你们撇清。”
“多谢。”
当人群散去,莫大姑喃喃道:“雨蝶妹妹,你所说都是真的?”
“分毫不假,这药方如何得来?”
“唉,想我年轻时也引得无数男子倾倒,可随着芳华逝去,他已渐渐无心。他忙碌于倒卖名贵药材为生,家中衣食不愁,我闲来无事又略懂医理,便将半生付之于情蛊。他不愿吃,我就每次偷偷放进碗里,好不容易终于被我试出这一味来,日子变得越来越像曾经,可那家伙,却错食毒菇,不久前去世了。”
几人大惊,一片怅然。
莫大姑啜泣道:“我卖这情蛊,不是为了赚多少钱,只是想天下的姑娘都能圆梦,怎料......唉,看来只有神降秘境中才能炼出真正的情蛊,我们这些凡人永远也不可求。”
“神降秘境是什么?”云遥问道。
“你们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我得赶紧去把卖出的情蛊回收。雨蝶妹妹,钱还给你,多谢你替我免去一场杀身之祸,我再也不炼蛊了。”
雨蝶道:“或许你早就该离开他,没有谁务必陪着另一人走到老,当两人心已不在一处的时候。”
“我明白了,趁年华尚存几许,镇上还有好些倾慕我的人,回去挑一个过日子,各位,你们保重。”
“等等!”洛轻雪高喊道,“那些人是否可靠,要不我给你说个媒?”
“真的?”
“当真,若是你不介意嫁去昆仑山下,还有他谋生的手段总是在变......”
“免了免了,我还要离得近些,照顾先前的公公婆婆,下辈子有缘再说。”
夜晚的苍山雪落,飘落的雪像梨花,像飞絮,落在众人肩头。
望着莫大姑背影离去,炎钧叹道:“看来她还没想明白,也许她的丈夫就是误用此方,令眼瞳生雾,才会将有毒的菇错认成无毒。”
“那她岂不是,可能会被讹传成谋害亲夫的凶手?”云遥直瞪眼。
“不错,”雨蝶紧闭双目,“但愿她永远也想不到。”
绮萝道:“她放弃,我不会放弃的,等一切过去后再到蝴蝶泉看看,据说那些蝴蝶是从神降秘境的山谷中飞出,情蛊传说也由此而来。若有机会我还是要找到情蛊送给桑师姐。男人的嘴永远会骗,只有蛊不会。”
炎钧道:“就是她托我们再次转告你,她不需要。”
洛轻雪道:“真的,我们都可以作证。”
“我……祝姐姐,你们来南疆,是特意为我而来的?”
“是。”
“我何德何能。”
“莫说你,就算陌路之人,我们也不会不管不顾,因为我们很清楚这其中缘由,知道你是被诬陷,更何况你与我们一同经历过生死。”
少女泪眼婆娑,走下苍山的路上,终于敞开心扉诉说着:“我自小被师父收养,听她说,是娘临终前将我托付给她。”
“那你爹……”
“他就是个混账!”绮萝咬着牙,“他是中土人,还有一官半职,当年出使南诏国而与我娘相遇,而后归国之时就这样走了,娘正怀着我,可他却毫无挂念丢下我们母女,我恨他!”
雨蝶回看身后二人一眼:“所以你因为他,而对别的男子也这般厌恶?”
“没错,师父也曾被男子伤过,所以我们巫月教都是女子,其中不少因非男儿身,遭家中抛弃。”
洛轻雪道:“你们苗疆女子地位也很不堪?”
“我不太清楚,但女子大都做不了粗活,也不知长大会是何模样,要想将来衣食无忧、潇洒自在,修习蛊术是最好的法子。”
雨蝶问道:“那你先前去中原又是为何,魏王陵一别后去了哪里?”
“我是去找我爹,路过陵墓就随意逛逛,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因为我也曾看见别人家的爹和孩子,那般快乐地在一起。我想要问问当年详情,若能亲耳听到他解释和道歉,我也并非不能原谅他。”
“那后来可有结果?”
“他已病逝了,我见到他的遗孀、子女,应是后来才有的。可所有人都说从未听过此事,虽然确有耳闻他曾出使过南疆,也许害怕我真是他的女儿,想去分家产。祝姐姐,当时我气得真想毁了他的墓,让他的遗孀子女过不上好日子,可就在这时我收到门中传信,说师父大病一场让我赶紧回来。”
雨蝶微微摇头:“若当时同门已得知你的下落,且能传信于你,为何只告诉你师父大病,却不说你身处险境一事,这样岂不是让你自投罗网?”
绮萝无奈一笑:“可能她们也想我死,这样就不会再被巫猎所烦了。大师姐一直不喜欢我,师父年事已高,我是她最小、最后一位关门弟子,传言说我最具天资,师父想传位于我,故而引别人不忿。”
“如此。”
隔夜下,南诏国城东女娲祠堂中,上百人各自跪于蒲团,参拜面朝他们的女娲石像。三拜九叩之后,右手置于身前,扪心虔诚祷告。
巫猎首领恭敬道:“女娲大神在上,请保佑我等早日除尽巫法,让那些修习蛊术、拜祭九黎神只的巫族信徒得到惩治,让南疆土地永远安定、太平。”
话音才落,身后敞开的大门猛一声合上,几人起身去拉,却动不了分毫。而与此同时,庙中原本点燃的香火,寸余长的火焰高出两倍。而最令人惊奇的则是面前女娲石像,石像后冒出万丈金光,这一幕看得所有巫猎傻眼,一些起身之人顿时又跪倒在地。
“娲皇显灵了!娲皇显灵了!我们的愿望一定成真!”
众人正欣喜之时,耳畔传来一阵叹息,一位女子之声,温柔又慈蔼,即使长叹,也让人心中有丝丝暖意。
“汝之所求,有违天道。”
“谁在说话?是女娲娘娘?”所有人一齐盯着石像,不敢有丝毫分心。
巫猎首领道:“我等不明此意,请娲皇指点一二。”
“上古时代,九黎虽暴戾凶性,然其术法无正邪之分,一切皆由心故。其残卷留落南疆大地,为迁居于此的后人学成,只要心存善念,亦可造福一方。余虽神隐太虚之中,亦知晓世间之事,南疆修习巫术的人,大都为无奈之举,孰愿与毒虫为伴,受此切肤之痛?不过只为活着,蝼蚁尚且偷生,况汝等人?提及此处,余却心有一问,人族诞生之时,除相貌并无差别,为何时至今日会有尊卑贵贱?”
“这,小民不敢妄言。”
“古之君王皆乃人中圣贤,由民挑选,为民谋福,为何今时竟敢妄称代天授命,又有几人能真正堪当此任?余对人之关切,胜余娲族臣民,然今时之貌,令余心痛,实有愧‘人皇’二字。”
“您言重了,此非您过错,是我等凡人心术有变,今后定当牢记教诲。”
“先前,汝等之中有人为求安稳,自中土归来,陷害一位巫月教女弟子,且于心安,错之甚焉。若不能悔过,难求福祉。”
巫猎首领随即起立,转身冲着人群一角大喊:“此事当真?”
“我们错了,娘娘饶命!”
“还不向女娲大神从实招来?”
“我们只是俗人,会些武功侥幸成为巫猎。因王爷痴迷于求仙问道,我等便谎称师从蓬莱仙境,以投其所好妄图平步青云,实则只会些中土传来的戏法。王爷死后,陛下念手足之情,盛怒难消,我等恐遭牵连,更怕被查出老底,便将一切推给那位修习巫蛊之术的女子。”
“不够虔诚,大声些再说一遍!”
首领责令一声,几人又扯着嗓如实上禀,身后大门忽然敞开,南诏国官吏走进庙中为证,扣下几名巫猎。
石像周身金光消散,躲在其后的雨蝶闭目凝神,背靠石像默念:“女娲娘娘,事出有因不得不冒充,得罪了……”
一切真相大白,逃亡许久的少女终于不必再漂泊。
庙宇外,王后笑道:“果然是他们干的好事,有劳诸位了,先前虽明知女娲显灵是假,但姑娘的一番话语着实令我想到许多。这几年南疆巫猎良莠不齐,我也会禀明陛下,好生看管。”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雨蝶道。
“相逢是缘,还请各位移步宫中,我命人备好酒宴招待仙山来的贵客。”
“我等冒犯女娲大神,不敢再牵连王室,以免为南疆万民招来灾祸,烦请王后代我们陪个不是,我们还赶着回师门复命,这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