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圆月舞
云遥道:“怪不得你们在找寻栖身之所。”
凡星答道:“不错,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本打算等孩子出生长大些,可既然修蛇能找到这里,将来定然还会有追兵,我不能再连累大家。这便去往少侠所说的那个寻仙镇,不敢再叨扰各位,只希望能帮忙隐瞒我二人行踪,勿要透露。”
“这是当然,不过还有一件事请教。”雨蝶一边说着,拾起身旁玉手,“先前已提过,我们来此是替这位妹妹寻找亲人,她叫绮萝,父亲是人族,至于母亲,我猜测很可能与凡星姑娘同出一族,姑娘当真不曾听过?”
只见凡星仍是摇头:“数千年来,从没有哪位族民敢像我这样大胆与人结亲,我也从未见过丢失孩子的人。绮萝,很好听的名字,姑娘莫要灰心,天下父母没有谁愿骨肉相离,也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分别只是暂时,不远的将来会有重聚之日。”
“多谢。”绮萝道。
此时,两人从这里经过,一位少年追着女子无奈喊道:“狐媚,你与我跳一段嘛。”
“走开,看你那张脸黑成什么样,我才不和你跳。”
“我要是不黑能叫‘黑鸦’?狐媚你别走!”
村长绕开追逐的二人走来,笑道:“我们要跳圆月舞了,几位也来热闹一番可否?”
“圆月舞是什么?”洛轻雪问道。
“是南疆这带的一种舞,每月十五十六,月圆之时起舞,寓意美满团圆,这舞要有一位少年配一位姑娘成对,能凑够十对就再好不过了,那可是十全十美之意。眼下还差三对,你们快过来。”
“走,跳舞去。”凡星随即拉起夫君的手。
“星儿,你的身子不碍事?”
“才多大,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罢,凡星望着地上那一脸愁容的女子,“绮萝姑娘,你也来跳舞罢,找亲人的事先放一边,跳完一支,说不定烦恼便全消散,也能看开不少。”
“跳舞?”绮萝望了一眼前方那些跃跃欲试的村民们,“好像是要拉手的,算了……”
村长道:“拉一拉手又能怎样,姑娘你一身苗疆打扮,难道还在意这些中土的繁文缛节?”
绮萝两手托腮犹豫着,出身巫月教的她因为师父蛊惑,从小到大对男人恨得牙痒,虽然经历一番变故之后好了许多,但十指相扣,对她而言可是从未想过之事。
一抬头,却见凡星与罗生如此恩爱,羡煞旁人,她不再固执。
“可是,我与谁跳?”一面想着,放眼望去,篝火旁还有不少落单的少年只能成为看客,不过那些容貌实难让人满意,目光最终还是回到身边。若只为不扫大家的兴致,定要作一个选择,云遥显然更让人放心些,可另一人,心中念到他的名字,竟是莫名一阵悸动、温暖。
想了一阵,她猛地站起身,面向仍坐在地的炎钧,略带娇羞:“你,愿不愿意陪我跳一段?”
炎钧二话不说,起身抖了抖华贵锦衣,露出那坏又迷人的笑容:“乐意之至!”
村长欣喜道:“好好好!还差一对,小兄弟你也快来。”
“我?”云遥忽然一惊,装傻问道:“村长你想和我跳?”
“什么呀!老汉是让你请人来,你身边不是还有两位这么美的姑娘?”
“可是我……”云遥伸手捂着脸,往后偷瞄一眼,此时两人也不知所措。
村长拄着拐棍半蹲下身,带着恳求的语气:“小兄弟给老朽一个薄面,请一请?”
云遥悄声说着:“村长,我不知道该请谁。”
“你先问一问呀,人家还未必肯答应。若是你实在没信心,那我就找狐媚来和你跳,她应该不会拒绝你。”
“不用麻烦那位狐媚姐,我脸也挺黑的。”
“你可比黑鸦那小子俊多了,老朽这就去喊她。”
“别!我问,我问……”
云遥鼓足勇气站起身,面向两位女子,埋首羞涩道:“你们,谁会跳舞?”
炎钧在身后瞪着他的背影:“我真想一掌拍死这个蠢货。”
村长即刻解释:“不用会,很容易学,你就问她们谁愿意和你跳!”
云遥赶忙点头:“对对对,村长替我问了,你们……”
雨蝶捋着自己的鬓发,忽然道:“雪,你去。”
“祝姐姐,你……”
“我一身长裙不太方便,怕一会儿摔倒让大家看笑话。”
“可是我……”
“跳支舞而已,快去,别让他们等太久了。”
“那我这就去了。”
“姑娘你别动!”正打算起身,村长劝住她,在云遥耳边悄声催促:“快过去呀!”
“做什么?”
“不管谁请谁,都得小伙子先伸手,难道让人家姑娘主动走过来不成?”
云遥红着脸一步步走到她眼前,俯身抬起右手,心中或许带着一丝失落,不过这番生死与共,眼前之人在心中也早已非同路人,看着她强装镇定温柔的模样,自己也被逗得差点笑出声。
洛轻雪一手掩面,一手放在他掌心,借力缓缓起身,脸早已红得像村外凤凰花。
晚风阵阵,将凤凰花瓣不断带进村里,之前醒来时便隐约瞧见凤凰树下的草丛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萤火虫的踪影。也许是这里的火越烧越旺,更多萤火虫飞来,满天的凤凰花雨和萤虫之光,让这个夜晚如此美丽。
围成一圈的村民们持着芦笙、木鼓、长箫,悠扬曲调在夜空下回荡,篝火旁的人群中,炎钧与绮萝受万众瞩目,金童玉女,曼妙身姿,一步一履都格外动人。一如腾翔之龙,行云流水,青丝墨染,傲骨回风,一如盛放之花,翩然若蝶,身轻似燕,脚下步步生莲,百褶裙随风流转,一身银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你居然比我跳得还好,一定是之前搂着哪个姑娘学过!”绮萝拽着炎钧的手悄声道。
“没有,只是年岁稍长,自然多有见闻。”
“真的?”
“我发誓,这是生平头一回跳舞。”
“那你可算很有天赋了。”
“是你领得好,有幸与你共舞这一曲,换作她可就是另一番姿态了。”
随着目光移去,身旁不远却笑料百出,洛轻雪微醺着脸颊,如梦游一般全然跟不上鼓声节奏,而面前的山野猎户也不遑多让。
“白痴,你踩我脚了!”洛轻雪一拳锤在他的胸口。
云遥惊慌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喂!你又踩我做什么?”
“这下公平了。”
“公平什么,你还给我一拳!又踩!”
“这次真没看见。”
“我看你就是存心的,我也踩。”
“我躲!”
“云遥,洛爷,你俩在干嘛?”绮萝道。
“丢人!”炎钧抛下两个字,不忍再看一眼。
观望人群中,雨蝶亦是盯得哭笑不得,可仰首看去,即使有共“武”的二人在煞风景,这一夜仍那么美、那么难以忘怀。
不知何故,这一夜像是无比漫长,突然惊醒的他们竟然也毫无睡意,而舞跳得兴起,也懒得去问如今几时。反倒是这里的村民们,跳完舞后相继散去,只有少许仍流连此地尚未离开。
村寨大门处是一座箭楼,偶做放哨守备之用,此时三人正坐在楼顶欣赏夜色。
月明星稀,天高云淡,如火一般的凤凰林中萤光冉冉升起,飞舞的虫群像在寻找白天遗失的梦。
闲着无事,忽想附庸风雅一番,洛轻雪回忆起在门中藏书上偶然看到的几句诗词,念道:“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可就在此时,却听得身边二人忽然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我哪里背错了?”
炎钧道:“你可知其后还有两句‘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这是一首闺怨诗,敢问洛爷何怨之有,又在思念着谁?”
“我、我可顾不上那么多,只是看见萤火虫就念出这两句。想不到本门的载物阁连这种诗也收录。”
雨蝶道:“明日就要分别了,希望凡星姑娘与罗大哥一路顺风,莫要像这首诗一般。”
原本在林中不知为何忙碌的二人也攀上楼顶,云遥左手捧着右手,轻轻放在雨蝶眼前:“猜,这是什么。”
指缝中露出点点光亮,雨蝶莞尔一笑:“是萤火虫。”
云遥笑着移开右手,一只萤火虫闪烁着暖人心扉的光亮,照着四目相对的二人,扑腾双翼从眼前飞回夜空中。
这一幕看得旁人好生艳羡,正当炎钧有些失神,同样左手捧着右手递到他眼前,绮萝笑道:“猜猜看,是什么。”
“还用猜?当然是萤火……”
绮萝忽然撒开右手,约手掌大小的八脚蜘蛛,浑身绒毛,一下被送到炎钧脸上。
“惊不惊喜!”
向来无所畏惧的炎钧这一次着实吓了一顿,扑开蜘蛛不停抹面,满脸厌弃怕被弄脏。身旁几人跟着笑起来,绮萝觉得自己似有些过火,撒着娇说道:“对不起,其实那只萤火虫是我捉的,这家伙喊了我三声姑奶奶给骗过去了。”
“你答应要替我守住秘密的!”云遥惊呼道,“算了,我承认自己只会猎野兽,不会捉虫子。”
月光下,萤火虫一缕缕从眼前飘过,像繁华城中高挂起的一条条彩灯,最终汇成一道,好似九天之上的银河,颇有“星河幻梦”之韵。五人并排而坐,静看这些与蝼蚁无异的生命,不计一切后果燃烧自己,在村中火光熄灭后仍照亮着整个夜晚。
雨蝶道:“想不到这满是毒虫毒花与凶兽的神降秘境中竟会有这片凤凰林,如此世外之所,能度过这样的夜晚,不虚此行。”
绮萝道:“这么美的景色,若是找到娘亲,我一定要带她也来看看,你们说好不好……可是,我娘真的会认我吗?”
“一定会,”雨蝶微笑着,“小时候我常问父亲,娘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总是回答,我娘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子,若还在世,定会比他更加疼我爱我,我们一家三口也会像寻常人那样幸福。”
“祝姐姐,你为何叹气?”
“流萤尚且知恩,我的出生却让娘难产而逝,此生无以为报,只盼来世能弥补些许遗憾。”
云遥呆呆盯着夜空:“不知我的亲生父母又是何模样,为何会离开我,要是……算了,我和老爹以前在山上的日子也很开心,可惜常人终究敌不过灾病。”
说着,无意间看到洛轻雪那黯然的身影,在蜀中早已知晓她的身世,若这几人都还能存有一丝幻想,可她确是只留下短暂的美好,和更多不堪回首的记忆。
此刻自不敢打扰她,云遥转头问向炎钧:“炎钧,和我们聊聊你的身世,这里我就对你一人毫无所知。你是从小拜入神火宫,还是经历了什么?”
只见炎钧微微摇头,云遥不罢休地追问:“别呀,看你的衣着、谈吐、阅历,还有出手那般阔绰,定非同寻常。不显富贵是好事,可对我们几人应该没必要隐瞒了。”
炎钧仍是摇头道:“我从不知‘亲情’二字该如何写,不提也罢。”
气氛顿时更加凝重,绮萝诧异道:“不会罢,难道你也与我差不多?你的亲人可还在世?等我的事了结了,我再陪你去找?”
“不必,我知道父兄何在,但我此生永远不会认他们。”
几人一阵沉寂,相顾无言,绮萝道:“你别难过,既然不愿意说,那就自己看开些。”
一群萤火虫飞过头顶,绮萝猛地一跳,指尖却差了咫尺,不甘心地说着:“我去给你捉一只真正的萤火虫来,你等着。”
“不用了,阿萝!”
炎钧一声劝阻,可绮萝已疾步跑回村中,此地流萤仍在,村民却少了许多,应是回去歇息。见一位小姑娘在荧光中寻寻觅觅,上前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
“姐姐你是远来的客人对罢,我叫蝶依。”
绮萝笑道:“我记得,村长介绍过你,你一人在这里找谁?”
“我在找凡星姐姐和罗大哥,他们丢了东西。”
“丢了什么?”
“就是我手里这块玉佩。他们二人互赠过定情信物,罗大哥送给凡星姐姐一支金簪,凡星姐姐送给他这块玉佩。可能是那巨蛇来袭时弄丢了,或是方才跳舞的时候。”
“他们住在哪间屋子,你可去找过?”
“当然去过,他们没回来,听大伙说好像去了一个叫星萝岩的地方,可我法术低微从不敢乱跑,不知道此地何在。”
“星萝岩?我知道!”
“真的!那姐姐你能不能替我把这玉佩还给他们?”
“好罢,我替你跑一趟。”绮萝接过玉佩。
“谢谢!”
来时的记忆中尚有距离,更蜿蜒着一条溪流,可此番星萝岩却就在凤凰林外不远处,一如这无尽的长夜、毫无还手之力的修蛇一般不可置信。在爬满藤萝,星光闪耀的岩壁之下果然望见二人的背影,但这一幕却不忍打扰,只是在身后静静观望。
罗生道:“这就是你所说之地,真的好美!生平头一次遇见会发光的菟丝子,就像群星一样。”
凡星突然若有所思,露出欣然微笑:“罗大哥,我想到一件事。”
“何事?”
“那位叫绮萝的姑娘,名字真好听,且正合眼前一幕,又暗含你的姓氏。”
“你是说等将来我们的孩子出生,就叫此名?”
“你觉得怎样?”
“好虽好,可我们也该向那位姑娘道声谢才是。”
“自然,还有当初此地一位女仙送给我的答谢之礼,我带着数十年的那支藤鞭已修炼大成,看着眼前之景我忽然想到,不妨给它取名为‘丝萝乔木’。”
身后如梦初醒的女子已是两眼含泪,奋力呐喊:“爹!娘!”
一转眼,人相继醒来,仍旧背靠着围坐在那棵枯老的凤凰树下,四周也尽是如此,不见一朵鲜红的凤凰花。
云遥第一个起身,高喊:“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在看萤火虫?”
炎钧苦笑:“我果然是在做梦,梦里一招打败了修蛇。”
洛轻雪道:“你们都梦见了?怎会如此,哪有我们几人做同一个梦的?祝姐姐你说呢?”
“我们很可能中蛊了,听闻南疆有一种幻蛊,施术者能将沉睡之人带入自己所造的梦境中。”
云遥道:“蛊?不可能,我修习了‘天道无念’,应该不会再中此等术法。”
“或许因为是无害的,只是让我们做一个美梦而已,故并未抵御,”雨蝶疑惑着,“可究竟会是谁在对我们施术?”
“竟敢这样耍我,决不轻饶……”炎钧闭目凝神,忽一转身,睁眼望向几丈外一棵枯树。
就在几人疑惑之时,树后飞出一只淡樱色的蝴蝶,疾驰而又翩跹,借枯林遮掩消失在视野中。
炎钧打算追上两步,雨蝶劝道:“算了,它的灵力十分低微,也许是胆小生怯,怕我们与这里的凶兽一般,不敢贸然上前,才用这样的梦告诉我们一段故事。”
洛轻雪道:“可是这梦境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告诉我们这些又是为何?”
话语间,几人皆已起身,只有绮萝仍坐在树下,手捧一块古朴的玉佩:“也许,是为了请我们将这块玉佩交还给凡星和……不对,交还给我的爹娘。”
“阿萝,你说什么?”洛轻雪惊呼。
“他们两人,就是我的爹娘。”
天也许亮了,苍穹中不见星月,雾气也变得浓重,彻底从梦中醒来的几人话语凝噎,绮萝更是静静地望着这片枯林尽头,山顶那座隐约可见的凤凰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