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蒿里
“这些就是你弃医从武、离开昆仑的缘由?”
“从那之后我便没有再修习医术,不过仍留在门中,真正令我不得不离开的是二十年前昆仑大会。前辈您既然也对昆仑有所了解,不知可曾听闻‘樊海’二字?”
吕长歌微微点头:“自然,他是碧水城一位长老,道法极深,但听闻上一代门主深知其心术不正,未授其掌门之位,而传于涛岸真君。”
“不错,二十年前的昆仑大会在碧水城中,年方二十却已有五年未曾习医的我,发誓要在剑术和道法上一展宏图。与碧水城弟子鸿渐师兄一番较量中,我虽然胜出但下手稍重,为表歉意,当晚我带着伤药去找他,却听到屋中有人窃窃私语,其实我并未听清,可不慎被发觉,只能掉头离开,慌乱中掉落了一块玉佩。结果第二天,各派到处传言我为了胜出,不惜出卖自己,与人行苟且之事,才让他高抬贵手,而那块玉佩便是诬陷我的证据。”
“难道那鸿渐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他死了,据说因羞愧自尽,于是我百口莫辩,被逐出昆仑。鸿渐是樊海的弟子,因此我下山后苦苦追查,最终查到樊海多年来以除恶为名,率几名弟子滥杀妖物,取内丹增自己修行,毁掉体躯,只放走其魂魄。”
“这可是大罪,看来那一晚正是他们在商议要事,以为被你听到。”
“我请人将罪证递上山去,最终让他和两名弟子也被逐出门派,可当年我含冤之事却仍无法洗脱,从此以后,我开始浪迹江湖,这一走,便是二十年。”
“那你此次留在临安是何故?”
“我见到了樊海的两个徒弟,他们又披上一身道袍,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又在做伤天害理之事。”
“为何不回昆仑找人商议?上一次你有门派护佑,他只能污你声誉,可如今你已是江湖浪子,取你性命易如反掌,这一回你便险些葬送在西湖中。”
“我已经二十年未与昆仑山上的故人来往,没想过要回去,我本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怎料之前爆发疫病,那岐黄宗传下的药方还是出卖了我。”
“最重要的不是药方,是你救下的那个孩童,其实是鱼精,我想是他的徒弟们找寻妖物时认出你,才将一切推到你头上。”
“不可能!小青怎会是妖?”
“我救你之前望了一眼,不会错。”
“看来我终不是修仙的料,连小青都认不出,陪伴数日,比不过您一眼。”
“方才我观你的气息和状况,得知你曾受过大大小小许多伤势,这是为何?”
“行走世间,总会遇到歹毒的恶人、无法力敌的妖物,所以我才会想更强大。”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所做的行侠仗义,只是因自己曾经的遭遇而愤恨,真正胸怀天下之人,定然能笑对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而非你这般冷漠。”
“您是说我不配称为侠?”
“人生在世,尽自己所能便好,论武功论道法,你都不足以扛起这担子,你先前一直有幸未遇到真正可怕的人,这一回便是教训。”
“死有何惧?”
“你分明可以用医术来救人,却选择如此冒险,先前在西湖中面临生死之际,可曾后悔过?若早知你救下的女孩是妖,还给你惹上如此麻烦,你会不会救?如果真有一天为此而赔上性命,在九泉之下回想这一生,又是否会没有遗憾?医道并非无用,是你自己被遮蔽双眼。”
“我……”
“平定天下一事,当交给能力更大之人,也许上天冥冥中早就定下他们。至于你,我希望你能重拾旧业,做回一名大夫。”
白素问如梦初醒,恍然道:“多谢前辈教诲,我会记住的。想起小时候师父所授,许多话语竟异曲同工。我既然名‘素问’二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放弃医道,成为一个舞刀弄剑,反给世人带来伤痛的所谓侠客,我是时候做回自己了。”
此时,云遥和雨蝶也带着小女孩寻来,相谈一番,一切终于真相大白。
“白姑娘如今有何打算?”雨蝶问道。
“先生的话令我顿悟,既然对此事无能为力,只有交给你们了,我这便回临安堂收拾行李,再度踏上江湖,先回故乡一趟。故土在蜀中,那里还有几户远亲,我拜师昆仑后从未归去过。”
“那可巧了,咱们还算是同乡。”吕长歌笑道。
“前辈也是蜀中人!素问家住青城山下,不知前辈何在?”
“我在蜀地东北面,蜀中一带名医甚少,更缺少有仁心的大夫,往后一阵就拜托了。”
云遥忽然愣住,仿佛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过,一时间无法忆起。
白素问皱眉道:“可你们当真有把握对付他?”
“并非你该担忧之事。”
“拜托了。”
小青道:“素问姐姐,我能否与你一路?听祝姐姐说鄱阳湖一带甚是宜人,我想搬去那里。”
“不为你爹娘报仇了?”
“我再修十世也敌不过通天观主,只能由上天来惩治他了,我想好好活着,才不枉爹娘拼死助我离开。”
“好,我带你一程,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会!”
“一路保重!”
西湖畔夜风阵阵,三人立在湖边,云遥看着桥上远去的背影,叹道:“话说回来,她就这样走了,也不向百姓们解释一番?”
“她自己都不在乎,我们何必替她担心?”
“可先前城中人心惶惶时,我听说北边的镇江一带,自前朝起就有蛇妖吃人的传说,为了警醒那些贪恋美色、抛弃结发之妻的男子,这下白姑娘的事传开去,恐怕要混为一谈了。”
雨蝶道:“通常百姓们只会记得美好的事,至于别的,若非记载于书中,很快便会被忘记或改变。”
吕长歌抹胡渣点头:“不错,以我的阅历来看,即使千百年后这故事还在,一定是另一番样貌,白姑娘是不是蛇妖都不重要。”
云遥半信半疑:“你是说人们会以此为摹本,传出新的故事?我不信。”
雨蝶道:“雷峰夕照、断桥残雪,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故事,可惜我们应看不到了。”
吕长歌道:“交由后人去评说罢,眼下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阻止通天观主樊海老道的阴谋。”
云遥问道:“你这几日都在何处?”
“我在南面玉皇山,查到山中一条密道,直通往地底幽冥之处。”
“西湖中也有一条,不过方才我潜入水底去找人时,见那已被堵住了,看来他们动手可真够快。”
话音未落,大地隐隐开始震动,平静的西湖之水荡漾起一缕缕波纹,吕长歌大呼:“不好,他要提前起事!”
“怎么办?”
“我先去会会他,你们立刻唤醒城中所有人。西湖事小,钱塘江事大,将百姓们带到北面高山上去避难,以免被淹没。”
“好,你小心,事毕后我们立刻赶来。”
吕长歌飞至玉皇山中一处洞窟,吓退镇守的通天观弟子,直往地底深处而去。在这漆黑一片的路途终点,封印许久的力量开始觉醒,四周山壁颤抖,越往下,动荡越是剧烈,最终山崩地裂一般,巨石翻滚,尘土飞扬,居于地下的蛇虫鼠蚁仓皇逃命。
直到地穴中一处悬崖边,吕长歌纵身一跃,跳入那不见五指的深渊里,当他感觉前方已至尽头,猛然翻身落地,起身立稳。
此地是谓幽冥,俨然人界最深处,或许称之为地界亦无妨,他所立脚下位于岸边不远,岸上长满幽绿的芦苇,在眼前飘过一浪又一浪,身后海潮声不断,海水沾湿裤脚,此地的水纯黑一片,即使用光也无法将之照得通明。耳边更有阵阵阴风呼啸,四面荒魂游荡,虽然无谁敢接近于他。
吕长歌转身面朝这无边无际的暗海,眼前浮现一幕幕往事,但他从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思绪很快飞回,收拾衣衫,沿着海岸往前走去。
前方等待他的,便是十首冥蛇王,虽然仍处于封印之下,但十双血眼凶怒而有神,除了无法自由行动,已如三百年前一般。
一旁的紫色玉石冒出淡淡幽光,而通天观主已立于它们之前,等候许久。
“道友,你终究还是来了。”
“为何提前起事?”
“徒弟们向我禀报,你就在城中。我立刻来到此地,沿途发现你的脚印,虽然离期限还有两日,此时并非最适宜的时辰,但总好过被你毁掉,令我的苦心前功尽弃。”
吕长歌面无神色,冷漠地问道:“我该称你通天观主,还是樊海道长?”
“你知道我的身份?”
“曾见过一面,但几日前无法忆起,因此将你的模样画下来,连同你所赠的亲笔信物,交给一位故人,请她替我认一认你。”
“我的容貌并未改变,怎会无法忆起,阁下是萍水相逢之人?可我只斩妖物,并未得罪过太多人……”樊海捂着额头轻轻摇了摇,“不去想了,你定是从救下那个姓白的女人口中得知,捏了一套瞎话来唬我。早知今日,当初我便不争那区区一只鹿妖的魂魄,任你将其正法而后离开,我也就不必数日担忧,而今不得不提前解封冥蛇王。”
阴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襟,樊海长叹一声,四面仰望:“想不到罢,人界与地界之间,亦有洞天一片。眼前这海,连同这长满芦苇的海岸,被称为‘蒿里’,是所有荒魂的归途。”
“这里的魂魄都是罪孽极重,或执念极深者?”
“不尽然,寻常生命离世,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及三魂七魄,可若遭逢意外变数,那就命苦了。鬼卒勾魂只勾三魂七魄俱在者,如此才能转世,一旦有缺,则不得不变为荒魂。黑水发源于不周山一带,那里不仅是天柱所在,亦是幽冥的起源,黑水从不周山下流经昆仑,而后蜿蜒于神州大地几乎每一座山下,最终流入蒿里,不管在何地潜进幽冥,最终,这里都是唯一能收容荒魂之所。这里既不会被人界的仙家道士缉拿,也不会被地界的阎罗判官驱赶。”
“我竟从不知晓。”
“我也是找到冥蛇王后才开始打听幽冥之事,大地上即使土地山神,也未必知道这些。”
吕长歌双手抱臂,淡然说道:“其实我对这些并没有太多兴趣。”
樊海道:“这关乎你的将来,你敢到此与我和它作对,势必不得好死,一旦变为荒魂,最终早晚要来到这里,而在这里,你迟早会成为它的食物。”
“我更想知道有关于你,当年你滥杀妖灵吞其内丹,被逐出昆仑后又干了哪些好事?”
“哈哈哈,照旧而已,直到我遇见这家伙,以我推测,它是寄居在地底的十条妖蛇,互相蚕食异变,机缘巧合下孕育出的魔物。这里少有肉食,它为了增长修行,便以魂魄为食。”
“可这里仍有如此多的荒魂。”
“冥蛇王只食强者的魂魄,只有那样才对修行有用,这些漂游多年早已衰弱无比的荒魂远远不配。很多年前,它不知被哪位高人重伤继而封印于此,还堵住了两条由它打通的,去往人界临安一带的道路,可多年过去期限将至,两条通路也一一浮现。”
“你的诡计究竟是如何?”
“我无意间发现玉皇山底这条通路,于是赶走山上所有人,建立通天观,自封观主。我从冥蛇王身上学到移魂、缚魂等术法,做出一面拘魂幡,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曾经被我所杀的妖孽,不只内丹,连魂魄亦有用处。”
“何用?”
“这一年来,我不断缉拿妖物,夺其内丹后又将三魂与七魄分离,七魄供冥蛇王食用,以助其恢复力量冲破封印,三魂则留在我炼制的妖魂之玉中。”
“就是这颗紫色的玉石?”
“不错,魄由魂而定,当它吞下足够多的精魄,便会听从妖魂之玉的指引,也就是我的号令。”
“你想汲取它的修行?”
“想套我的话?不必如此,这畜生听不懂人话。不错,它拥有如此强大的能力,却只待在幽冥无法见光,实在太可惜了。我本为八荒境界,若能驾驭九转境界的冥蛇王,拥有它全部力量,则一统人界指日可待。达到渡厄之后,只要再突破天劫,位列金身,方可比肩神魔,拥有无尽寿数。”
“这样做究竟是为何?”
“为何?修仙就是为了一统世间,与天地齐寿,夺取自己想要的一切,否则不如回家种地卖红薯。当年师父说我野心太大不传位与我,而后涛岸师弟竟还将我逐出门中,这份仇一直记着,待我得手后第一件事,便要毁去昆仑碧水城。”
吕长歌已然明了一切,看对方那痴狂的神色,便知已无法回头。
樊海望着他尖锐而决绝的眼光,却没有丝毫畏惧:“我虽未察觉另一条通往西湖的暗道,令人界出了命案,但已有惊无险地嫁祸给那个女人。当年她偷听我的谈话,有岐黄宗保护,我只能杀了徒弟鸿渐诬陷她,令她名节不保被逐出昆仑,谁知她竟在山下暗查我们,害我与两名弟子同样被逐下山,十年过去竟在钱塘偶遇。”
吕长歌叹道:“并非偶遇,是她看见那两名改道号为‘清风’和‘明月’的弟子,才留下查探,另外,当年她并未听清屋中所说的话,也许你虽抢夺妖丹,可不至于沦落到今日拘魂索魄,万劫不复的地步。”
“不重要了,宁杀错不放过,我一向如此。”樊海猛然抬手,直指吕长歌眉心,“今日便轮到你,你坏我大业,令我不得不冒此大险,提前解封冥蛇王,这笔账该清算了,我要你尸骨无存,魂魄不安!”
吕长歌冷笑一声,樊海喝道:“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号,别再用‘翠红楼主’这样的玩笑之词来敷衍,我扣下的每一具魂魄都有名有姓,即将作为紫玉中第一具人魂,我需知道将来清点时该如何称你。”
“想知道我的名号,在我送你去冥府森罗殿前忏悔之时,自会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