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幽冥咏
“你的剑何在?如此未免太瞧不起我。”
事出突然,剑仍扣在掌柜手里,吕长歌来不及讨回,就这样闯入幽冥之地,不过神兵利器,通常只是应对伯仲间或强过自己的人。
再者已然如此,又能如何解释?吕长歌昂首答道:“对付你,不必。”
“我会让你为狂妄付出代价!”
这毫无征兆的一晚,钱塘江洪水泛滥,西至桐庐一带,东至入海口,咆哮山洪如奔腾野马,在中土大地肆虐狂袭。城镇、农田、村庄,江水两岸无一免难,而陆地同样不安,脚下频繁动荡,轰鸣声震耳欲聋。
洪水夹带折断的树枝和滚落的山石,巨浪滔天,奔流不止。万幸的是,先前蛇妖一说传开,虽不见之后有何异动,但江南一带几座仙山上的道家时时注意动向,很快便下山增援,即使西方遥远的昆仑,亦有先驱弟子赶至。
最重要的是,这场灾变源头,玉皇山下有一对侠侣,趁所有人尚未察觉之时便开始转移百姓,以法宝和仙术将许多人从鬼门关救下。因此到最后,方圆百里内不见死难者,只有房屋摧毁不少,牲畜能救则救,救不完也无暇顾及。
天亮时,洪水与地动减缓许多,钱塘县一带的百姓大都在孤山上避难,许多人谈论着因为日出减缓潮汐作用。但云遥和雨蝶能感知到,是那股引起灾变的巨力受阻,无疑地底幽冥之处,恶战已开始。
见过云遥的人,仍有不少在碎碎念地埋怨他放跑了蛇妖,令其跳入西湖中逃脱才有此时局面。云遥一张嘴辩不过数十人,索性待在一旁,雨蝶见其满腹心事面容愁苦,走上前安慰:“不必和他们计较。”
“没有了。”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担心大叔,之前也遇过不少强敌,天山顶上的恶魔,楼兰王的怨灵,可都没什么脑子,这一回樊海老道诡计多端、道貌岸然,我怕他会吃亏。”
雨蝶思索片刻,点头:“有理,此地已经稳住,又有别派弟子帮忙,我们这便去找他。”
昏暗地底,飘满芦苇的海岸,阴风呼啸不止,樊海操控妖魂之玉不断汲取冥蛇王的力量,此刻这邪道人与身后的凶兽如有灵犀一般,共同应对眼前搅局者。赶来这里的路上,吕长歌俯身捡起一根树枝,此刻握在手中,与剑无异。
樊海几乎使尽所有招数,若引爆整个幽冥,则气力不足,吕长歌泰然迎之,平安无恙地接下,若汇聚于一处,则丝毫无法打中。而自己这一边,冥蛇王虽借予强大的力量增援,却困于原地无法挪动,因而樊海也无处闪躲,只能勉强抵御。
数十回合之后,樊海压不住心气,突遭借来的力量反噬,趁此良机,一道剑光直击胸口,他应声倒下,手撑地,口中喷出鲜血:“为何你比数日前强上许多?分明决心要杀死鹿妖,难道未尽全力与我相争?”
吕长歌道:“我怕牵连无辜者,那是江南最繁华一带。可这里不同,魂魄虽会渐渐消散,但不比肉身那般脆弱易逝。”
“原来如此,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真正的你。”
“你已很难得,我上一回如此认真,已是数百年前了。”
“我竟远远低估了你,以为你与我同境界,只要借冥蛇王相助就能轻易除去。可是,你既然早到此一步,为何不立刻下手杀它……等等,我明白了,是怕杀它会连累紫玉中的荒魂?哈哈哈!三魂与七魄分离,精魄已被完全蚕食掉,魂也早晚有散去的一天,无法可救。”
吕长歌紧紧握拳,被当作剑的树枝竟突然折断,樊海却神情淡然地闭眼:“这其中全是妖魂,没有一个无辜的人。直到今天,死在我手下的人也不过只有我那可怜的徒弟,我甚至用招魂术救回了钱塘县被吓死的百姓,我究竟错在哪里?”
“你可敢想此时人界,你所闹出的地动与洪水会伤及多少人,何况妖也是命。”
“你喝的酒,酿酒所用稻谷也是生命,凭何来指责我?”
“你以除妖为借口掩盖自己的野心,所做之事并非为生存,而是扭曲的心,来破坏天地衡道,你,不配成仙。”
樊海起身大笑:“既然你提起衡道,那应知晓,我们所处这片天地,许多事物看似循环往复又变化无常,实则永远守恒,定数如初。即使你餐风吸露,不食不饮,只要存于世间,依旧阻碍万物生长。”
“我明白。”
“那你所追求对生命的敬畏究竟是什么?”
吕长歌缓缓摇头:“你说的对,事物守恒不变。但心中的善念却可以无止境增长,我所做一切,只为俯仰无愧,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当真无愧?你试图解救紫玉中的荒魂,却想不到我先一步动手,而今令大地生变,你是否也该承担一半罪责?”
“杀了你便是赎罪。”
“我不信找不到你的弱点!”樊海顿时慌了心神,不经意地转身,看见冥蛇王十双怨毒的眼,陷入短暂沉思里:“它看这人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无尽的愤恨与咒怨,等等!”
樊海猛然回头:“你断言我提前起事,因此你也知道封印的期限,你就是当年镇压它的人?可这符印如此罕见。”
“我重伤了它,封印它的另有其人。”
樊海埋首不断整理思绪:“数百岁,见过我却不熟悉,八成是昆仑旧人早早离开,偶然在昆仑大会与年轻时的我碰面。有如此修行,和这般愚蠢的想法,数日前背一柄重剑,你是,你是玄清!”
“你说我是谁,便是谁好了。”
“我不必听你诡辩,怪不得我与冥蛇王都无法敌过,原来是败于你手。不过这样倒有好戏看了,我精心准备的这份大礼,只有你配收下。”
“什么!”
四面飘荡起无数冤魂厉鬼的咆哮,一点点大过海潮声,吕长歌神色紧绷,似乎嗅到不妙的气息。
樊海道:“你可知那天,我为何要赠你信物,邀你前来玉皇山上?”
“你预料到我会成为你的阻碍,所以设下陷阱,请君入瓮。我不来更好,若来了,便落入圈套中。”
“你既然知道,还敢孤身一人闯入这里?”
“也许我是有几分狂妄,想不出你能奈我何。”
“今日就让你大开眼界!”
樊海振臂一呼,吕长歌脚下四面现出暗紫色的阵法,霎时,此地所有荒魂如潮水涌来,将芦苇丛里的苍老之人团团围住。不仅如此,阴魂口中久久不停,诵念无法听懂的咒语,虽听不懂,吕长歌却觉得像被利爪掏心般痛苦,浑身也受到前所未有的束缚。
“此阵‘幽冥咏’,是集万千冤魂厉鬼而成的大阵,你虽道法高深无量,但对驱鬼避邪却所知寥寥。我猜你必然能够施展迷幻、缚身这些精神意念的招式,可惜,对没有肉身的阴魂无用,你无任何捉鬼的办法,便在这阵中必死无疑。”
“仅此而已?”吕长歌单膝跪地,左手牢牢托住身躯,右手气流涌动,生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樊海笑道:“你当然有一个反抗的机会,唯一破阵之法,就是施展全力消灭所有荒魂,令他们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天地间。”
“混账!”吕长歌右手极缓慢地垂下。
“玄清师兄,这就是你的命门,你的最大弱点。倘若你真能出手,我输得心甘情愿,临死前拽你一把,值了。”
吕长歌紧闭双眼,额前满是汗珠,面容有如遭受千刀万剐,却始终隐忍不语。
“竟还如此坚持,可你能等,我无法等候下去,而今计谋已破,很快便该有人找来了。此地离冥府近在咫尺,你倒也不必急切赶路。”
樊海挥舞长袖,对着无力还手的吕长歌,高举拂尘在眼前作法:“这人世间最后一路,由我融水之大成与幽冥鬼力,合为一式来亲手送你,九幽寒泉戮!”
仿佛一阵寒风带着瓢泼大雨,雨中更有无数厉鬼尖啸,片刻之间的犹豫,这一式毫无偏差击中吕长歌,他远远跪倒在地,浑身流淌冰冷的水珠,其中一些已凝为霜露,七窍流出丝丝鲜血,面颊黑气环绕。
樊海累得大口喘息,怒瞪双眼吼道:“竟还活着,不过离死已不远了,今日定要你命丧九泉之下!”
正将再度出手,忽然间,此地响起一阵肃穆笛声,身后远处的芦苇荡,雨蝶手执“飞天舞”,吹奏着横笛缓缓走来。
“仙曲,镇魂调?不可能!”樊海神色慌乱,伴随笛声越发缭绕,阵中的所有魂魄一点点静下,隐匿于黑暗中,除了四人与一只凶兽,岸边再没有丝毫生气。
樊海尚未平复,眼前的意外却远没停止,云遥率先一步跑过来,扶起老者,催动自身灵力,在“帝心净世”的护持下,邪气顿时烟消云散,吕长歌还复常态,不过面容憔悴了许多。
这世间总一物降一物,樊海最引以为傲的幽冥大阵,就这样被两个后辈顷刻化解,愣在原地,惊得合不拢嘴。
“大叔,你没事罢?”云遥呼喊着。
“我还好。”
“别逞强,你伤得很重。”雨蝶稍稍诊脉,催促道:“你先离开此地,这里交给我们。”
“可是……”
“相信我们,你此时留下来也无意义,先回到地上,若有力气,再帮忙救助遇难百姓。”
“好,你们小心。”
吕长歌不再犹豫,本是决绝之人,随即起身,拖着疲惫的躯体缓缓上升,奔向头顶那一片黑暗之中。樊海见状立刻出手阻拦,全力施展一道水柱袭过去,雨蝶长袖一挥,一面耀眼的光墙出现在前方挡住其攻势,直到吕长歌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樊海指着她咒骂:“混账!你们都是一伙的。”
“你所做之事伤天害理,倒行逆施,自会有人来阻止你。”
“区区两个昆仑后辈能敌过我?师门不曾告诫尔等,勿在海边与碧水城的人交手?今日就让你们葬身在这阴魂泛滥的黑海之下!”
樊海高举手中拂尘,岸边的浪潮顿时掀起一丈,而后不断上涨,纯黑的海水像是堆砌成一个巨大恶魔,俯视着岸边芦苇丛中渺如蝼蚁的二人。当头顶已撞上岩壁,无法再继续涨高,整个身躯朝着岸边轰然倒下。
樊海轻抚长须,露出得意笑容,却觉此地渐渐变得寒冷,当潮水轰去那一刻,洞天里的一切骤然凝固,俨然冻结成一座冰室。
不久前在神降秘境蝶仙谷中,雨蝶向谷主讨教了冰系术法,此刻忽然派上用场,不仅冻住海中袭来的黑水,也让樊海狂傲的心凉了一截。
“之前观你与寻常弟子无异,爆发出的灵力为何会如此高?”
正说着,樊海全身冒出一条条光痕,像是要炸裂开,雨蝶道:“并非我之缘故,是你身负重伤还要催动幽冥大阵,恐怕离死不远。”
“你也很了不起,呵,到头来还是败在他的手里,不愧是玄……”樊海丢掉拂尘,伸出双手牢牢抓住飘浮在半空中的妖魂之玉,张开大口,妄图一口吞进肚里。
那一刻,云遥虽不明其意,但却本能出剑,疾如闪电,冲上前一招刺进樊海左肩,逼迫其撒手。
紫玉被云遥所接近,立刻失去光芒,变为一块黯淡的石头滚落在地,其中不断有魂魄飞出四散逃去,雨蝶长舒一口气道:“险些被他赶尽杀绝。”
“这些荒魂……”
“樊海想吞噬这些无辜的残魂来疗伤,是你解救了他们,看来‘帝心净世’不仅能驱鬼辟邪,也能助其回归正途。”
“可他们今后会怎样?”
雨蝶忧怨道:“他们已没有精魄,下一世是很难指望了,接下来何去何从,是否栖身于此,便由他们自己决定,我们爱莫能助。”
“可恶!”云遥转头怒瞪樊海,“天道慈航”插入其肩并未拔出,而是不断净化他身上的幽冥鬼力,一团又一团邪气从他的身体中冒出,而后又在此剑的神威下不断消逝。
当剑收回那一刻,樊海左肩鲜血四溢,俯身趴下无力再站起,云遥冲着樊海大喊:“闪开,我要斩了这妖兽!”
被封印的冥蛇王本有一战之力,却为樊海操控,借用了几乎所有力量,而他又无法完全驾驭,先后遭遇强敌,最终败得一塌糊涂。此刻,这幽冥鬼域的一方霸主,也成了待人宰割的十首蚯蚓。
“别过来,别逼我……”
樊海咳着血水仍不肯让路,云遥高举神剑,双手紧握剑柄将要奋力斩下。
刹那之间,樊海心中自说着千般话语:“它如此强大,在这幽冥之中浑然天成,却见不得光,亦无心智。我有高绝的智慧和胆识,更有一统天下的宏愿,怎奈道行有限,此时也命不久矣。若是,若是合为一体,勿说人间,三界之内亦是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