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安德烈与艾琳娜

那是一首很简单的曲子。

放在一沓一页三十个左右小节的琴谱上，它大抵只占其中的两张纸。

所以，林律能把它倒背如流。

根本无需思考，手指一接触到琴键，肌肉记忆就能流畅地将整首乐曲进行下来，每一个音符都难逃出他指间的束缚。

用左手敲下最后一组八度音，在心中数完应有的节拍后，他同时提起两只手，轻轻地将它们放到膝盖上。

随后，他转身面向飘在不远处的“鬼魂”。

他尚不确定对方究竟是活人还是真的“鬼”，在这个存在超自然力量的世界上，既然有“异能”，那么出现人死后的亡魂，貌似也是一件能被理解的事情……真的能被理解吗？

一个人要是生命走到尽头，他却还“活着”，这个世上岂不是要乱了套了？不过，相似的句式他好像在以前也想到过，那时应该是在发表关于“外星人”的见解。

思绪纷飞间，那位“鬼魂先生”见一曲结束，于是面露欣喜地鼓起掌来。

他虽然飘在半空中，好像没有脚，但是两只手掌对碰的时候能发出声音，也就是说，他大概率是存在实体的。

又或者，是他鼓掌的动作起到了某种神秘学上的作用，直接让相应的声音在周围人脑海中响起，实则在现实中并没有产生？

“弹得真好。”鬼魂先生的话足以让林律这个钢琴半吊子脸红，“可惜，你说不了话吗？”

不，林律斜眼瞄了眼琴键，随后，又将目光转向对方膝盖以下代替缺失部位的那面黑框古镜，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现在不想说话，在贝里兹逝世的消息没能得到良好控制、流传到酒店外面，并成了许多媒体胡说八道的素材后，他就失去了掌控自己嘴巴的信心。

天知道他在心情阴郁、有苦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这段期间开口，嘴里会跑出多么毁人设的污言秽语——为了不失控地将怒气胡乱撒在与自己接触的人身上，还是闭嘴为好。

人贵有自知之明，每当感觉自己可能会做出令自身及他人失望的行为前，林律都会从源头制止这样的事发生。

他的耐性不错，心思也比较活跃，没法说出口的话完全可以通过在心中暗讽完成。

也不知道鬼魂先生有没有看懂他手势的意思，但看样子，对方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向。

鬼魂原地抬升了下高度，然后又降回了最开始的位置，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说：

“我，我好像是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

他说话可真直白，林律心想，所以，他真的是某个人过世之后留在人间的灵魂？在这颗星球上，人死后真的有其他的归宿？

不，照这样下去，面对“命运之神”或其他乱七八糟的神明信徒时，自己的想法就会变成“在这颗星球上，真的有这样的神存在”，一味地纵容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复杂、更混乱。

所以，应该有其他的原因可以解释这位“鬼魂先生”的存在。

“不过，死掉的是我的肉体。”比如说，让这颗星球无奇不有的“异能”，“现在的我，可以说是纯粹由异能因子构成的粒子聚合体。”

鬼魂先生如是说道。

果然，只有“异能”才会让这样的事物出现在世界上，林律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从琴凳上站起身来，面对鬼魂的注视，他认真思索了一下，随后比划起一块石头的形状。

他抬手在虚空中划了道斜线，接着，就看见鬼魂的表情从迷惑，一下变成了豁然开朗：

“你看见它了？”

那个未完成的搜救符号，刻在来这儿必经之路上的一块石头上。

“我们偷渡到了这一层，遭到了易命师和机械守卫的驱赶，只能往尚未完成开发的原始森林中逃跑。”鬼魂叹了口气，他的嗓音慢慢变得不再沙哑，应该是回忆起来了和别人沟通的感觉，“后来，我们摆脱了追兵，虽然安全了，却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抱歉。”他这才想起面前的访客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的名字是安德烈·斯凯尔，生前——这样说好奇怪——是机缘巧合下获得了贵族头衔的易命者。”

安德烈（Andrea）……如果和自己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拼写相符的话，它的首字母是“A”，那还有一个人，莫非是罗沙提到的都市传说中的“大作家艾琳娜”？她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只在都市传说的背景中被提了一句的角色？

同样的翻译可以对应“Elena”和“Alina”等多种译名，语言的差异就是如此有趣。

如果真是这样，出现在“x”型标记中的“A ANd A”字样便能得到解释了——两个大写首字母所对应的正是这个从镜子里冒出来的安德烈，和出现在都市传说背景中的作家艾琳娜。

林律摊开手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希望面前的鬼魂可以分享他的故事。

仿佛许久没和其他生命体交流过的安德烈当即浮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他迅速拉近自己与花园访客间的距离，然后一头撞在了林律周围的力场防护罩上，被迫拖着镜子往后飘了飘，重新拉开了一小段路。

“提议在到过的地方留下箭头标记和搜救符号的人是艾琳娜，她是我的……我是她创业时期的爱人，我们因为灵感互补而坠入爱河，对了，她是一位作家。”

安德烈脸上流露出仿佛在浮想联翩的神态，留存在脑海中的美好回忆，让他纵使死了、意识与异能相融，心态也依旧乐观、像个乐天派的活人。

他乖巧地坐在自己身下的镜子上，镜面因他的动作泛起涟漪，旋即又映出了他的身影——与故去的女作家艾琳娜手牵着手的，他生前的形象。

“命运岛浮出水面，当时，刚给艾琳娜过完三十岁生日的我们受到认识的人的邀请，从原本生活的地方来到了这里。

“艾琳娜准备继续发展她的事业，可是，那时的我却惊恐地发觉，以我们当时的财富和地位，以及周围陌生且混乱的环境……一切，都阐述着我们不可能抵达成功这一事实。”

“之后，发生了一场意外，陪在艾琳娜身边的我死了。”鬼魂用左手拉长右边的袖子，扯着它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珠，就是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具有实体，“在那以后，我发现自己居然觉醒了异能，成为了易命者。”

死了之后才觉醒的吗？林律有些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况，安德烈的异能莫非是“灵魂出窍”？

然而，安德烈随后表示，新诞生的易命者更改不了已逝之人的命运，但是，他却仍有“未来”——他有了“下一世”，他的灵体可以附着在任何一个遭遇险情失去意识、可能再也苏醒不了的躯体上，甚至，可以借此直接取代那个人！

他可以为自己选择下一段人生的家境背景！

有了选择权后，他顺利地成为了当时同样在第一批登上岛屿，却因为给蔚蓝联盟提供资助而成为“第六层贵族”的“斯凯尔家族”的一员。

“我对第一段人生的记忆，在我进入‘安德烈·斯凯尔’的身体中后就开始变得模糊，开始与存在这具躯体中的原主的记忆相混合，但我一直记得我曾经是另一个人，记得我其实是个在别的身体里活过一次的易命者，记得艾琳娜——我必须去帮助她。”

鬼魂慢慢沉入了镜子，最终只冒了半个头在外面，而镜中的画面也因他的此番举动破碎。

再次浮现出来的，是两幅全新的景象，其一是在书桌前慢慢老去的艾琳娜，另一个则是在花园里满脸焦虑的年轻人安德烈。

“在新的人生中，我变成了一个未成年人，行动处处遭到限制，但是，我一直在关注第六层之外的动静，期待艾琳娜的消息或作品能传到上面来，一直煎熬着……直到自己这一世迎来了成年仪式，我终于可以离开第六层，带着过去所没有的一切前去支持她。”

在对方讲故事的期间，林律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终端上新跳出来的消息，罗沙根据他不久前提出的问题，通过网络和基地内部数据库找到了比较简略的答案。

他问的是“都市传说‘镜中人’的背景是否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而罗沙的答复则是“大作家艾琳娜确有其人”。

传言，那位老人寿终正寝前很长一段时间中，都有一位神秘人物陪伴在她的身边，支持她的一切活动，她有些一度遭到官方审核后拒绝出版的书籍，也正是经那位神秘人之手流入市场，摇身一变成为脍炙人口的读物。

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她的书只在“新世界”传播，之后来自岛外的游客很少听说过它们，毕竟，鲜少有人来旅游是为了逛当地的书店、图书馆，追一些在原本生活的地方听都没听说过的书刊。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你的书房里其实有她的全套书籍，就是，每一本都比较厚，很难啃，而且有几本没有正式翻译为炎夏的文字过，靠翻译工具可能出现误读。”罗沙这么在短讯中写道。

我可能翻到过，林律默默想着。

他平日里的闲暇时间，除了找星核体特训、锻炼、翻数据库顺便试探自己所拥有的权限外，就是啃罗沙丢在他书房里的那些书籍。

有些内容很深奥，有些却比较跳脱、不适合他这个年龄或心态的人去阅读……比起讲故事的书，科普类的读物对他来说反而更容易读下去。

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比较“要命”的是——因为书实在太多，他基本是从书架上拿过一本就翻，很少有盯着书封或书脊确认作者的时候。

读到我也不知道是她写的……难怪当时罗沙提到这个出现在背景板中的角色时，没有过多介绍，因为她在岛上算是个名人，也许罗沙把这位大作家的事情视为常识了。

想到这里，林律收回投放在终端上的一部分注意力，重新全神贯注地聆听鬼魂的讲述。

“我……陪了她很长时间。”由于下半张脸全都陷在镜面以下，安德烈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是在水里讲话一般，闷闷的，还“咕噜咕噜”的。

“我向当时的父亲情愿，希望他能允许我向艾琳娜求婚，但是我的请求遭到了他们双方的否决。”

美好的回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因身份转变造成的误解与无尽的烦恼，安德烈叹了口气，身体一点点从镜子里升了出来。

“我只能看着她慢慢憔悴老去。”

当身体恢复最开始的状态时，他微微抬起头，注视着覆盖在花园上方的层层叠叠的树木枝杈与树叶，将往事娓娓道来：

“在那一天，我找到了机会——斯凯尔家的其他人被新来的掌权者请去商议岛屿建设以及易命师相关的议题，被留下的我于是邀请艾琳娜来到第六层，想着可以趁这个机会，向她好好说明一切的原委。”

“这样一来，我就不再只是‘支持’和‘陪伴’，我们的关系就能回到从前。”他说话时的表情十分生动，就像回到了过去某个值得记忆的时刻。

“可是，当时的掌权者……星球环境自卫组织，pESo，他们开会的内容泄露了出去，引来了许多易命师。”

“那些人入侵了岛柱电梯机械守卫的系统，让本该保护这一层的机器人们视我们为敌，开始大肆破坏周围的环境，屠杀见到的每一个人类。”他讲的事情显然不是林律目前的权限能了解的，林律从来没在电脑屏幕上瞅见过它。

而罗沙和托尔加他们，自然不可能在平常生活里无端提起这么一桩血腥惨剧。

“修好它们对掌权者麾下的易命者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却像是永恒。”

上来时乘坐的岛柱电梯无法使用，安德烈便带着艾琳娜朝他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

在这片家族领地附近的森林里，他曾为了迎接上一世的爱人做过很多实验——他从交易市场黑市里买来建造岛柱电梯的图纸和原材料——在当时，它还没有被pESo严厉禁止流通，但到了林律这个时代，这种商品就像“神的遗物”一样，是新登岛的人们根本不可能听说的存在。

如今，官方势力已将这种商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重视岛柱电梯胜过打击易命师，据说有好些名列通缉榜的易命师自身异能等级不高，但手握被禁止的资源，所以受到了和顶级易命师相似的待遇。

但这不是作为外勤机动队一员的林律他们有空关心的事，不如说，所有机动队的职责就是接受任务，打击敌人，保护岛屿和平。

至于敌人因为什么选择与官方为敌，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知道他们的确做出了危害社会的实际行动就行了。

过去的安德烈用那些原材料秘密建造了一座属于他自己的简易岛柱电梯，一直以来，他都苦于它只能“单向行驶”，但到了危急关头，它却是再合适不过的逃命交通工具。

“可是，森林也不安全了。”

易命师盯上了当时在第六层活跃的贵族们，除了针对pESo请来的那些人外，他们还想将遗漏下来的贵族子弟赶尽杀绝。

“在留下各种记号后，我在森林里倒下了。”鬼魂悻悻说道，“我……弥留之际，告诉了艾琳娜‘第六层出口’的位置，目送她一个人消失在我建造的岛柱电梯中。”

“她平安回到了下面，我也变回了成为‘安德烈·斯凯尔’之前的状态，也就是现在这样——哦，那时候还没有镜子。”安德烈指了指自己的下半身，“我被困在了这里，找不到现成的身体，也就没法进入‘下一世’，去找艾琳娜。”

“岛柱电梯也出了故障，我无法重启它。”他望向钢琴的位置，林律也下意识地重新打量起这架乐器。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可以制造出镜子，它们是我现在这具‘身体’的一部分，每当我怀念艾琳娜时，就会从我体内析出来，掉落一地……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用它们装饰了一下周围，无聊的时候，还会用它们做些简单的工艺品。”

时间拖得越久，无法进入其他人身体的安德烈的异能，便干脆偏向了另一种表现形式，渐渐的，他从最开始的“只能产生镜子碎片”，变成了“造完整的镜子”、“造镜子植物”、“造镜子钢琴”无所不能。

而他随即察觉，自己能够通过这些异能的产物，联系到这片长眠之地以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