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命运的变化
都说遗忘是大脑的保护机制,在这个世界上盯着半途出现的一个目标,活了二十二年的林律,其实对这段生命的前十年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在他十岁以前的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抹去了,尽管有时能通过异能看到零星的片段,他却缺乏对它们的实感,好似当时经历那些事的是另一个人。
自十岁那年,邂逅“蔷薇大盗”的那个时候起,他就一直在脑海内反复咀嚼当时的见闻,加深自己内心的仇恨,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认为是蔷薇的出现及其所作所为破坏了他原本温馨的家庭,并夺走了自己的命运。
就像pESo数据库中提到这位顶级易命师的那些文献中所展示的一样,十二年前,蔷薇大盗诡异地出现在岛屿之外的“旧世界”,让一家人成为他最后的受害者,自那之后便隐匿了行踪,再没出现在世人眼中过。
所以,当“没有未来之女”透露蔷薇即将复出的消息时,命运女神队的大家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家伙是谁,但渐渐的,岛屿上每个人都回忆起了这么一位强大的存在,并为他的回归感到恐惧。
林律认为那“最后的一家人”就是指他、他的姐姐还有父亲,他一直对此心中有数,当初也是怀着这个已知的事实登上了命运岛的土地,并在后续的独自调查中获得了一定数量的佐证。
然而,随着调查进展一步步深入,林律对自己坚持了十多年的判断产生了疑虑。
尽管有不止一个人证——对他友好的或者心存敌意的——能够证明蔷薇当年的确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pESo的数据库和探索者的调查报告里,也罗列了不少蔷薇受害者的悲惨结局;就连他认识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险些命丧于那家伙的手上……可是——也没有“可是”这一说法,“你是受蔷薇大盗重视的外来者”,某个黑衣男子曾当着林律的面,明确指出了这件事。
那位顶级易命师对自己怀有善意,他不希望成为自己的敌人,他对自己的朋友们出手,也全都是源于“误会”,担心那些人对自己心怀不轨。
然后,在列举出来的这些事都已过去,时间回到自己与亚述对峙的那个时候,对方亲口说出了“你们曾是很好的玩伴”这句话。
林律闭着眼睛,脑海中思绪翻涌,他恨不得把这片海洋最深处的记忆全都翻到海面上来,以找出能够用以印证亚述那句话的往昔片段,可他什么也回想不起来。
还没有把握住契机,他想,之前回想起父亲的残酷一面时,他的生命受到强敌的威胁,他的意识曾短暂地脱离他的躯壳……有时候,只要让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也能回忆起过去的某些事情,但它们大部分都是十岁之后的事。
“所以,当我遇到陷入生命垂危的情况时,我的大脑就会把一部分埋藏起来的记忆片段返还于我吗?”
它们没有被完全删除,因此还有回忆起来的可能性。
但即便能在生死关头回想起十岁以前目睹的情景,它们也都是缺乏完整性的片段,若想拼完整张记忆拼图,兴许需要等他真的快要死了、看到“走马灯”时方能做到。
一片漆黑的视野中,一张给人以温和感觉的女性面庞模模糊糊地勾勒成形,构成这张脸的光点与线条好似夜空中的星辰,眨眼般闪烁的同时,也将静谧、安全、宛如回到了家乡般的感觉传递到了他的心中。
如果说这算响应地图上写的“比较安全的地方”这句批注,林律愿意承认那张地图的可靠性和准确性,而且,他也在无端产生安全感的这一瞬间,理解了那些人为何愿意把隐藏在心中的话语全盘托付给一棵长有人脸的树。
“这是你的异能?”闭着眼睛的确有效,至少能控制住诉说心事的欲望,不让自己在周围其他旁听者面前出丑。
由光点组成的朦胧人脸点了点头,这位森之妖精有的是办法让不配合的访客看见自己的动作语言。
“但是,”森之妖精温柔的声音响起,“我只有感应、吸纳和净化大气中异能因子的能力,没有办法将它们归为己用。”
她的异能不受她的掌控,一旦辅佐她的“莲花”小姐让她的意识降临在这棵人脸树中,这个异能便会自发地影响周围所有对上她目光的生命体。
“莲花”小姐自己此时也是站得远远的,不敢太过接近这位妖精住所的真正主人。
林律一时间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冒出了与森之妖精“感同身受”的想法,在过去的十多年内,生活在岛屿外世界中的他就和她一样,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异能,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异能的存在。
他自认为是普通人,在都是普通人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并不普通的那段时光。
“林威治的孩子……”森之妖精的脑袋渐渐从她的树身上探了出来,在旁观的莱斯纳迪及“莲花”露图斯眼里,相当于是那颗头后面伸出了一段脖子,而且它还在不断伸长,“林律。”
而在闭着眼睛的林律的视野中,他看到的是徐徐放大的人脸星座,苍白的光芒逐渐驱散了黑暗,那张由光构成的脸是否清晰已然不重要了,因为光已经成为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事物,他的视野由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
“在你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的气息……我知道他的孩子也成为了易命者,否则,我是不可能感知到他的,我一直在想,来到这里的,是林法呢,还是林律?”她说这句话,就证明她其实并不熟悉林律的父亲的家庭。
森之妖精在还是人类的时候,只知道林威治有一对是双胞胎的孩子,他用“法律”一词来为他们命名,较早出生的是“法”,相对年幼的是“律”。
“你一直都能感应到四周的情况吗?”哪怕是在眼中出现神采之前?不,甚至还要在脸从树上长出来之前?
“当然。”森之妖精给出肯定的答复,“这棵树就是我,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棵树。”
“我的意识一直寄居在这具非人的躯壳里,真希望没有吓到你。”森之妖精说着,脖子稍微转了点角度,让自己的脑袋对准林律身后的“莲花”和“鲛人”,“你们也是,虽然已经见过许多次我这副模样,但也希望你们没有因此受到惊吓。”
她拱起自己的脖子,使眼睛能够看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看守长:“你也……唉,他也是。”
“但是,假如我想让你们听见我的声音,就需要相应的媒介。”否则,在访客们眼中,她只是一棵长有人脸的树罢了。
心里有再多的话语想要与造访此地的人们沟通,却张不开仿佛由树皮雕琢出的嘴,也无法转动被封印在树皮中的无神的双眸。
“你们愿意分享自己的想法,我也很乐意做出答复,但唯有大量外界异能因子同时接触并与我的体表融合的时候,我才能在你们眼中‘活’过来。”
森之妖精的脖子慢慢缩了回去,连带着她的脑袋也回到了树皮的包裹中,林律的视野重新变得昏暗,但被强光照耀过的后遗症可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他总觉得自己眼前挂着一张看不清细节的大脸。
林律小幅度摇了摇头,想将光芒留下的图像从自己的视野中驱逐出去,这时,森之妖精已恢复了原本端庄的模样,不再胡乱甩着一条由树藤编织成的长脖子,比起“妖精”,更像是“妖怪”。
“我能感知到,他体内的异能因子离开了他的身体。”她在变回正常模样前,打量了几眼看守长倒下的身体,此时正是在对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做出评价,“林威治的孩子,你做了什么?”
“失去异能,并失去与之相关的记忆——”林律用手覆盖住自己的脸庞,将表情掩藏在了手的背后,“让一介易命者变回一个普通人,这难道不是一个极佳的报应吗?”
“虽然,我不能看你……”林律干脆地跳过了有关看守长的话题,“但请你看看我吧,森之妖精。”
他想要守住自己内心的秘密,但相应的,他终于想出了自己有求于对方的事。
“不,森芙女士。”他从森之妖精称呼自己的方式中,认为她仍对人类的身份念念不忘,于是改变了对她的称谓,“你的向导说,你会回答访客的问题。”
“那么,请告诉我,在你眼里,我的身体是什么模样?”
“林律?你的身体……”一旁的鲛人听他这么说,顿时慌张起来,同时,他想起了看守长向森之妖精倾诉时提到的“蔷薇希望林律待在疗养院里养伤”一事,“我以为……你是重伤未愈,在河边与你重逢时,我就闻到了从你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
但听当事者本人的说法,他的身体中,貌似还发生了比“重伤未愈”更严重的事况?
“我看到,有一株植物,在你的体内扎了根。”在莱斯纳迪下意识地插话后,森之妖精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她试图展现出自己的幽默感,但语气听起来却格外肃穆,“你就要变成我的同类了,林威治的孩子。”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们的试探才没有触碰到我的骨头。”林律眼帘微垂,放下遮挡住面部的手,将它轻轻按在自己胸前的洞口上。
“它们是不是早已被替换成了藤蔓?‘蔷薇’的手笔,我的心脏也是因为它们才没有破碎,至今还在运作……咳。”
尽管之前已经咳嗽过一阵,但在面对父亲的旧识、余生永远驻守此地的森之妖精,他努力克制住了发病的冲动……可惜,功效甚微,林律突然剧烈咳嗽的表现成功吓住了森之妖精和周围的另外两位生命体。
“我不能一次性说太多话。”他为此表达了歉意。
就像过敏原是“说话”的过敏性哮喘,虽然咳上一阵就能自然平息,不需要药物介入治疗,但在他这十多年来的生活中,理所当然地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
况且,他无法把握说话的“度”,有时候他能一次性表达许多想法,譬如在和与他交好的那些人,还有同戈夫交流时那般;还有些时候,只说几句他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它们不会威胁到你的生命,以及你的自我意识。”森之妖精好心安慰道,“和你认为的一样,它们是在维持你的生命。”
“只是,我也不清楚,它们什么时候会撤离,让你的身体恢复原状……也有可能以后都恢复不了了。”
毕竟,那是直接命中心脏的伤害。
森之妖精用自己出色的异能因子感应能力,在脑海中构筑出了熟人之子胸前伤口的模样,她十分清晰地认识到,如果没有那些藤蔓,面前这位年轻人的生命恐怕在被锐器贯穿心脏的那一刻便已终止。
“但有一个好消息。”身为长辈的她继续表达自己的关心和慰问,“你的身体除了心脏险些破碎外,没有其他大碍,双手上的伤痕都已经要痊愈了,你自己也看得到。”
“平时剧烈运动什么的都能做,战斗能力也不会受到影响。”树叶“沙沙”地摆动起来,她绞尽大概率已经不存在的脑汁来告诉熟人之子:情况没那么糟糕。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林律让手自然垂落到身侧,他在脑内回味着父亲熟人的声音,犹豫着想询问对方她还是人类时,和自己的父亲以及“星球核心”有关的事情,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又变成了询问蔷薇的情报:
“他是我的同龄人吗?”
“如果世人口中的‘蔷薇大盗’一直是他没有变,”森之妖精先抛出了一个前提条件,“答案是‘不是’。”
“林威治和我一样,都不是最开始就在岛上、看着一切按照那位的想法创建起来的,我们后来才收到邀请,千里迢迢被迎接到了这座远离尘世、宛如传说中‘乌托邦’的海底……岛屿上。”
由于不远处还站着无关人士,森之妖精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她的语速也比较快,还刻意压低了音量。
“蔷薇对当时随父亲来到岛屿上的你们而言,就像‘兄长’一样,你们为彼此带来了许多欢乐,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但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林律直抒胸臆。
“我看到了你命运轨迹的多重变化。”森之妖精语气中突然多出了一丝怜悯,“倘若一个人的命运被改变,他前后的性情,还可以说是‘人格’,都有可能发生变化。”
“而这也会影响到他的记事能力,他的记忆会随着人格的改变发生更迭,在那之前记住的所有事都会呈现碎片化,补给进后来的记忆中,它们无法被轻易想起,除非,命运的轨迹一度接近原本的那条趋势曲线。”
“说得比较专业,你或许很难理解。”森之妖精叹了口气,“你只需要记住,命运的变化,是有可能导致发生在你身上的这种情况的。”
“而且,不仅仅对你如此,对于其他被夺走、被交换命运的易命师的受害者而言,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