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语多难寄反无词
皇帝见她幽幽望着他,那眸子里哀怨十足。
他卖好的朝她笑笑,言语间是万分诚恳,“娇娇,你说句话好不好?你不知道我今日在同和殿批折子的时候,出了几次小差,脑袋里想的都是你昨夜离去的场景,我昨儿不过脑子说错了话,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皇后终于“噗嗤”一声,她撇撇嘴道:“谁是大人,谁是小人?”
皇帝见她阴雨转晴天,忙道:“你是大人,我呢,虽然是天下臣民的天子,但也是你的小人。”
皇后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见天下万民养着我们俩,有多不容易。”
皇帝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庞,指尖只觉一片柔嫩,他纠正道:“不是我们俩,是我们仨。”
皇后将他的手拨到一边,促狭道:“可惜小女子爱揽权。”
他就知道她不会放过这句话,便解释道:“‘揽权’是个中性词,你看啊,权力原本也是个中性词,它放在好人手里就是褒义的,握在坏人手里那就是贬义的,好人揽权也是为了办大事嘛,真要论起来,我才是最大的揽权者。”
宋钰真是没想到,他还能这么强词夺理。
难道他在朝堂上就是这么忽悠臣工的么?
他像哄小孩儿那样刮刮她的鼻头,“咱们可说好了,我从前说的话都作数,你不要因为我们闹了个小矛盾,就怀疑我的真心。”
宋钰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当日在密云瑶亭山上,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说“从今往后,你只管开开心心当你的皇后,万事都有我给你兜底”。
她也清楚他昨日说的那些话,是关心则乱。
所以她并不是真的在为他那一句话而生气,她只是在纠结,该怎样让他理解自己,信任自己,支持自己。
她生来就不是金丝雀,穿越过来的初衷也是为了扭转史笔对阮贵妃的偏袒,她想为宋皇后鸣不平。
原本的宋皇后一定比她做得要好,一定比她更看得开。
那些浮名利禄,也许从不在宋皇后的执念中。
可她不行,她承认自己贪心不足,想要好名声,想要让天下女子更幸福,也想贪恋他的骄阳之暖。
不过她也能接受人生的不圆满,倘若非要做取舍,她宁愿没有爱。
她在现世里活了二十多年,唯一的觉悟就是,不要图一个男人的好。
他们的好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人总要学着自己爱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在艰难困苦中完成自我救赎。
指望别人,终归还是有风险。
要不她怎么说,女人该以事业为重呢。
纵使她不接话,皇帝也耐心十足,他愿意将对人对事的所有柔情,都留给她一人。
只要能让她幸福。
他将绣墩子拖近些,像母鸡抱崽那样将她拢进怀里,兀自剖白道:“我从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很爱你,也希望你过得好。起初我狭隘地以为,把你金尊玉贵的养着就是为你好,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有尊重你的意愿,才是真正为你好。”
这番话说得她自惭形秽,想想自己有时候也挺过分的,嘴上说着愿意相信他的爱,可背地里总留有一丝清明,随时准备在人生抉择里舍弃掉他。
但要是哪一日,她连这最后一丝清明都丢失了,那她一定会完蛋。
宋钰从他怀里探出脑袋,问道:“你怎么一夜之间就进化了?”
他不明所以,“进化?”
宋钰解释道:“就是顿悟的意思,你怎么一夜之间就顿悟了?”
这就叫顿悟么,所以她想要的,是他平等地爱她,尊重她,在最大限度内给她自由发挥的空间。
皇帝自夸道:“我是天生的慧根好。”
皇后从他怀里挣脱开,朝着他胸口轻轻捶了一拳,啐道:“自恋狂。”
他可不是自恋狂,他只恋皇后。
要说世间的情爱可真有意思,一个人不管是什么脾性,总能被另一个人降服。
赵英杰那么个纨绔子弟,偏偏被没有情根的张挽婴降服。
他做了十几年的清冷帝王 ,却能被她降服。
这大概就是命定的缘分吧。
两人吃过饭,又并排立在檀木桌旁写字。
皇帝批了一天折子,只写了几个字就撂下了,他将目光移到身侧,见她正在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她纤细的手腕悬空,落笔干脆,提按顿挫一任自然,笔画间的牵丝轻盈飘逸,可见笔下功力很足。
看她写到“一觞一咏”,他忽然道:“你这个‘一’字写得不是很好。”
说着他就握住她的手,两人共执一笔,“这个‘一’不需要藏锋起笔,因为它前面有个‘盛’字,后面有个‘觞’字,都是偏繁琐的字,所以中间夹的这个‘一’就要轻动活泼些,好使前后气韵一致。”
他把着她的手接连写了几种不同的“一”,短横、逆锋长横、露峰横、下凹横、折横,每一笔都极尽认真。
宫里从冬月初开始供暖,她穿了件品月色纱纳花卉纹单氅衣,身上暖烘烘的,殿内摆放着数盆初凤和赤线金珠,这些少有的复色菊花,在金团花卷云纹香几上恣意盛开。
淡淡的一抹清香味,是菊花独特的微苦味道。
但他却品出了十分香甜,她的几簇绒发扫过他的面庞,软软的,痒痒的,叫人不自觉就意动情迷。
他拿出张素笺,依旧是握着她的手,短横落笔,再是折横,一竖又一横……
宋钰看那落在纸笺上的几个字,只觉得耳根发烫,手指已经无力握笔,不知是不是站得太久,腿间竟生出一种酸软无力的感觉。
耳边是他急促的呼吸,她转过脸去,正与他四目相对。
不过是片刻停驻,他毫不犹豫将紫毫笔丢在一旁,两手掐住那条细腰,闭眼去寻她的樱桃红唇。
鼻间是她慌乱的气息,龙脑香夹杂着冷冽的秋菊香,丝丝沁入,直令人头晕目眩。
或许是地龙烧得太热,或许是衣衫太厚实,宋钰觉得后背出了层薄汗。
起先她觉得热,后来又觉得冷,衣衫散在宫毯上的那一瞬,仿若寒风刮过肌理,引起一片粟栗。
他的指尖烫得吓人,重新将她从寒冷中捞起,又一片片点燃。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热浪里,她的心跳像急促的鼓点,仿若要跳出胸腔似的。
但那“鼓点”再怎么躲,也始终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只能在他掌下被辗转研磨,“突突”地跳动着。
皇帝瞧着她横眉入鬓,眼含秋波,忍不住一声声唤她,“娇娇……娇娇……”
明黄幔帐似有风动,唯有檀木桌上一张素笺,纹丝不动,那上头写着“吾爱萧煜”。
在无数个凌乱的“一”字衬托下,那四个字愈加显得厚重且富有韵味。
好容易从酣战里结束,皇帝瞧她出了一身薄汗,便问:“要传汤沐浴吗?”
她疲惫地躺在绒面被上,轻轻点了点头。
竹息亲自盯着小宫女布置浴桶,就在东次间里,铺上一张大油布,将浴桶抬到上面,再洒上精心挑选的花瓣,滴两滴特制精油。
她用手腕试了试温度,正合适,便到西次间去请凤驾。
谁料皇帝直接叫退下,跟在竹息身后伺候沐浴的两个小宫女暗自交换了下眼色。
竹息到底是皇后身边最亲近之人,对皇帝要亲自帮皇后沐浴的事也见怪不怪。
她早没有当初值夜时一听见里头的动静,就脸红心跳的那份儿纯真了。
万岁爷将她主子宠到心尖尖上,不论做出什么事,她都觉得很合情理。
皇帝已经穿好寝衣,又拿出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将皇后裹了个严实,才打横将她往东次间里抱。
她消耗了一回,困得厉害,只能两只胳膊勾在他脖子上,任他摆布。
等全身都被温热的洗澡水浸泡时,宋钰才觉得舒坦极了,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身上的黏腻感霎时消散于无形。
她终于回归了些神志,在微弱的烛光里睁开眼,赫然见皇帝跟她在一个桶里,他正拿着澡豆,替她搓手……
她缩回手,后背紧贴在桶壁上,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怎么……怎么也在这里?”
他戏谑的挑眉,故意逗她:“你这时候才发觉,是不是晚了点?”
宋钰只觉得身上的疲累感还很清晰,不是刚刚才那个的吗,这么快又崛起了?
她双手环胸,一副防御模样,恶狠狠瞪着他。
皇帝开怀的笑了笑,柔声道:“开个玩笑,看给你吓的,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想伺候你一回,你怀孕辛苦,我为你做的这点事微不足道。”
说着又捞起她的手,在胳膊肘上搓了搓,宋钰能感觉到他搓出了细细的长条……
太丢人了啊,为什么他非要这么用力搓?为什么每两日洗一次澡还能搓出泥!
怀孕辛苦她倒没觉得,除了最初的孕吐不适,近来反而吃睡都香,要说辛苦,还是眼下在他面前丢脸更觉辛苦!
她虽然面上一派淡定,但心中早已仰天长啸,好在皇帝似乎并不拘这些小节,替她搓完胳膊,又搓脖子,搓后背。
但凡现世里,她要是去东北澡堂体验一下搓背文化,就不会觉得这么尴尬了。
礼部衙门设在正阳门和南华门之间,挨着太医院。
春试的五位正副总裁约定好,每日辰时到礼部衙门碰面,必得在年前,将春试的题目出出来。
春试分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
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由皇帝亲自出题,第二场考论一篇,第三场考经、史、识务策五道,后两场都是由主考官出题。
钟硕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待谁都多了一份热忱,似乎人人都知道他要荣升内阁大学士,见面都要对他道一声“恭喜”。
近来卓正清与他走动得频繁,他也能理解,这是在上赶着讨好他。
要说卓正清不愧是笑面虎,跟谁都能处得好,连琼崖的那个待任巡抚看着也与之交情匪浅。
那日他上醉丰楼应酬,甫一进门,正见着卓正清与符离从楼上下来,两人互相拱手道别。
这位符离他有所耳闻,听说很得皇帝看重,有神机之才。
所以别人升官都是走的科考路,只有他是平地起高楼,直接被皇帝任命为一省巡抚。
不过他的官凭还一直放在部里,并未发下去,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他正暗自琢磨,卓正清上前来跟他打招呼,无意中向他提起,符离正在四处托人打听官凭暂缓发放的事。
这不是正撞在他手里了么,要是符离豁得出,发放官凭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件。
不怪他心神不定,要怪,只怪这符离生得一副桃花面孔,那双吊梢丹凤眼风情无限,这种人,驯服起来是最难的,可一旦驯服,那就是受用无极了……
“钟大人,钟大人”
钟硕从连声的呼唤中回过神来,他拱手向曹辅仁道:“曹大人,咱们开始吧。”
曹辅仁道:“钟大人,昨日圣上另有旨意,着命你我二人各出一份试卷。”
钟硕不可置信道:“各出一份?这样的事情,圣上为何不当着我的面说?”
曹辅仁却道:“这就不知了,圣上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或许是防着出了纰漏,叫我出一份备用卷。”
曹辅仁所说的纰漏无非就是泄题一事,他心中不免讥笑,这样的事绝不会发生在他钟硕身上。
只是,五位主考官里有三位是礼部的,要是分开出卷,那三位必然绑在一根绳上,还剩个翰林院掌院学士尚能给他打下手。
这么一来,一个月的命卷时间,就显得万分紧迫。
官场上的人,不论心中有多少沟壑,彼此间都会留三分颜面,他一思量,就对翰林院掌院卫士徐元文道:“既然圣上另有旨意,敢问徐大人,是预备在礼部办差,还是随本官去吏部办差?”
且不论钟硕是否会荣升,单从人数上来看,徐元文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拱手道:“下官但凭钟大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