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不知庭霰今朝落
冬月下旬,宫里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入夜前就听着雪子欶欶打在瓦棱子上,“噼啪”不绝,像爆豆子似的,太后立在南窗下细细听着,眉头浮上喜色,瑞雪兆丰年,这是天佑凛朝啊。
寿康宫的春桃挑着盏风灯从廊下穿过,地面已然铺了薄薄一层白色,寒风料峭,吹得她褐色便袍衣角翻飞,那风灯也左摇右晃。
她冷得牙关直打颤,揪着衣领子回到了下处,掀开帘门,一阵热气扑到脸上。
与她同住的圆子正窝在炕上做针线,见她脸颊冻出两坨红晕,便道:“快烤烤火。”
与她们俩同住的还有荔枝姑姑,荔枝是太后跟前的侍寝,每日戌时上钟,伺候太后睡觉,一站就是一夜。
这是老佛爷最亲近之人才能得的差事,却也是最累的差事,夜里不能睡觉,只能靠在墙根上闭目养神,一夜下来腿都要站肿了。
苏嬷嬷上了年纪不值夜,这差事就轮到荔枝头上,差事虽然辛苦,但往六宫里走动,宫女太监人人都喊一声姑姑,她心中也十分地受用。
室内还燃着炭盆,春桃拍了拍身上的雪珠,坐到盆边烤火。
烤了半晌,身上渐渐暖和些了,五感回归,这才闻着一阵香味。
她嗅了嗅,那香味就在鼻子底下,便拿火钳捅了捅炭堆,果然在里头翻出了一个大番薯。
那番薯是隔了炭灰烘熟的,表皮一点儿没糊,她用手捏了捏,软软的,可见是熟的彻底。
圆子在旁边见了,笑道:“果然姑姑说的没错,你这狗鼻子灵得很。”
春桃跟着“嘿嘿”傻笑,她拍拍番薯上的香灰,掰了一半,对圆子道:“呐,咱俩一人一半。”
圆子道:“我和姑姑都吃过了,剩下这个是给你留的。”
春桃笑盈盈道:“多谢姑姑和姐姐挂念,赶明儿我给你们做鞋袜,孝敬你们。”
圆子拿着绣花针在头上篦了篦,道:“我也不跟你见外,给我做就不必了,给荔枝姑姑做才是正经。”
春桃“嗯”了一声,小心撕开番薯皮,一大口咬下去,那番薯在舌尖烫了几个来回就囫囵被吞下去。
圆子见了,提醒道:“今儿夜里下了雪,明儿起来估计有厚厚一层,到时候主子们赏雪,要是赏了锅子下来,你可不能这副吃相。”
春桃道:“放心吧,我虽私下里没个正形,但到主子跟前,还是守规矩的。”
她任舌头跳舞般吃完番薯,胃里暖和了,连手脚都热起来。
洗漱过后,她窝到床上,拿出针黹盒,给荔枝绣起了冬袜。
果然,一夜过后,四处皆是白茫茫一片,荔枝在南窗下往外看,瓦顶上的厚雪足有三寸深,院子里那棵古槐花树叶子掉光了,此刻枝丫上一片斑白,煞是好看。
她轻轻一击掌,外头的小宫女就排着队进来磕头请安,伺候太后起床。
等穿戴好,荔枝扶着太后的手道:“老佛爷,奴才陪您去看梨花。”
太后正兀自犹疑,大冬天,哪儿来的梨花,她随着荔枝站到南窗下,见着槐花满树斑白才恍然想起,昨儿晚上下大雪来着。
太后连声道好,又说要到外头去看雪,荔枝忙给她系上墨玉万字纹黑狐皮斗篷,递上铜透雕鹤鹿同春纹手炉,仔细将她一双手拢在袖子里,方命人掀开毡帘。
见太后出来,廊下扫雪的宫人都退避开来。
想是大雪下了整夜,此刻天地间是一片素净,万籁俱寂,槐花树上偶尔掉落几块碎雪,亦是轻巧不可闻。
有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声传来,许是雪地难行,那脚步也走得慢,太后忙指着身边的一个小宫女道:“快去看看,是谁来了。”
小宫女自槐花树下穿过,走到二门口,见皇后娘娘穿着件羽毛缎斗篷走来,便隔空道:“太后,是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刚落,皇后就跨过门槛进来了,太后上前相迎,嘴里念道:“我的儿啊,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还出门了?”
皇后蹲了个福,道:“儿臣给太后请安,愿太后福寿安康。”
太后忙叫起,又摸了摸她的手,很温热,便道:“雪天路滑,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可要小心些。”
皇后笑着答道:“儿臣穿得厚,您看,这小靴子又暖和又防滑,再说有这么多人护着,不会有事的。”她边说边亮出腿上的掐金挖云红香鹿皮小靴。
太后有段时日没看到皇后,又见她在自己面前纯真可爱,心中十分欢喜,忙叫传早膳。
冬雪天冷,寿膳房开始上锅子,宋钰进到殿里,见膳桌上锅子正“咕嘟”冒着热气。
她抬眼望去,桌上除了两品炖锅:炖香鸡、羊肉炖豆腐,另外还有大碗二品:燕窝“福”字锅烧鸭子、燕窝“寿”字白鸭丝;中碗菜四品:溜鲜虾、三鲜鸽蛋、烩鸭腰、扒鱼翅;碟菜四品:燕窝炒熏鸡丝、肉片炒翅子、口蘑炒鸡片、溜野鸭丸子;片盘二品和饽饽二品。
就这些菜,还是太后着意削减过的。
她老人家肯定吃不了这么多,吃不完的菜也不会浪费,赏给下面的宫女太监,给他们改善伙食,算是对他们忠心侍奉的一种嘉奖。
宋钰对那些“万”字、“寿”字类的吃食不感兴趣,就看中桌上的炖鸡、炖羊肉、溜鲜虾和口蘑炒鸡片。
太后见她爱吃这几道,便叫人将菜挪到她跟前。
两人正吃着,就听到外边有人通传“皇上驾到”,立时有司膳的宫人添上一副碗筷,又新上了几道菜。
皇帝进殿给太后请安问好,皇后也站起身给他蹲福。
皇帝见状忍不住向太后道:“皇额娘,朕跟皇后说了许多次,叫她御前免礼,结果您看看她,次次都不听朕的话。”
太后也附和道:“是该少些礼数,也不是在外头,能省力就省些力吧。”
宋钰知道皇帝是有心为她考虑,怕太后觉得她恃宠而骄才有的这番话,便对着太后道:“是,谨遵皇额娘教诲。”
太后拉了她的手让她坐下,又对皇帝道:“快,快坐下吃饭。”
皇帝落了座道:“今儿倒巧,跟皇后撞上了,朕原以为下了大雪,你必然不会出门呢。”
皇后道:“这么好的雪景,不出门看看岂不可惜。”
太后听这话,知道他二人没有宿在一处,向来年关将近,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忙不完,又见皇帝眼下乌青,便叮嘱皇帝道:“哀家知道你忙,再忙也要注意身子,可别仗着年轻,就熬夜办差,把身子熬垮了,多少补品都补不回来。”
皇帝听了道:“是,儿子记着了,原本每日都是亥时入睡,昨日召了吏部的卓正清殿前议事,多耽搁了些时候,所以批完折子就有些晚。 ”
太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便问:“可是上回说的,吏部那个立了大功的卓正清?”
皇帝道:“正是。”
自从上次皇帝对太后言明心意之后,太后就将六宫事都看开了,连苏嬷嬷都劝她说:“皇后娘娘统领六宫,靠的不是权柄手段,靠的是真心实意,所以嫔妃们都愿意听她的,我瞧着,她们脸上的笑可比从前要多多了。”
太后心里多少也有点感触,行宫里她亲眼所见,嫔妃间相处是多么的和谐,中秋夜宴中她们的表演又是多么绝妙,这日子,可比她当初为妃时要强多了。
皇帝皇后都是有孝心的孩子,什么事都念着她,到这份儿上,她也没什么看不开的。
所以今儿她有意给他们腾地方,草草吃了几口后,便对皇后道:“哀家吃好了,你陪着皇帝好好用膳。”
皇后欲起身相送,太后将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示意不必。
等太后走了,她才对皇帝道:“皇额娘吃得这样少么?”
皇帝自然明白太后的用意,他忙起来三五日都难空出时间,太后这是留他们两个自在说话,然而他却对皇后说:“许是皇额娘怕她在这儿,你吃饭放不开,所以才故意离席,让你吃个痛快。”
宋钰听他又在这儿暗指她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便不服气道:“这有什么放不开的,我是个最洒脱的人了。”
说着她就站起来拿汤勺舀了一碗汤,呷汤时有意发出“丝丝”声,用行动告知皇帝:看,我在太后宫里也是这么不拘小节的。
皇帝看了她身后,闷声大笑起来,皇后不明所以,只问他:“你笑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皇帝道:“没有,没有,我看你吃饭这么香,由衷感到开心。”
要说冬天上锅子的好处在这会儿就体现出来了,他两边吃边聊,一顿早膳吃了半个时辰,菜还是热的。
皇后感觉胃有点撑,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都怪你,一直给我夹菜、舀汤,害我吃撑了。”
皇帝道:“无妨,等会儿走回去刚好消失,我送你回去。”
皇后问他:“你今儿不忙吗?”
皇帝牵了她的手,边向外走边道:“忙,但送你回宫的时间还是有的。”
宋钰任由他牵着走到门外,忽然视线里闪过两抹暗色,她转过头去,见太后宫里的两个宫女正一左一右站在门口两边,她人就呆在那儿了。
那两宫人低着头,只听皇后无限哀戚的问:“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其中一个宫人道:“回娘娘,为防着您和万岁爷随时传菜或者传人伺候,我们一直都在这儿的。”
一直都在!那她刚刚像个糙汉一样喝汤的声音都被她们听到了?她跟皇帝说话没大没小也被她们听到了?
苍天啊,最近怎么到处丢脸!
这要是传到太后耳朵里,对她的评价肯定会大打折扣。
亏她还费心经营这么久,她的端庄形象,她的蕙质兰心……
她又回头去看皇帝,见他正憋着笑,显然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儿留了两个人,却不提醒她,害她丢人现眼。
皇帝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收起脸上的笑意,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威严:“管好你们的嘴。”
两个宫人跪地道:“是。”
等帝后两人的步伐走远了,春桃才从地上起来,拍拍胸脯道:“吓死我了,万岁爷待皇后那么如沐春风,差点叫人忘记怹是杀伐果断的主儿。”
圆子道:“快管住你的嘴。”
春桃四处看了看,这廊下并无其他人,便依旧道:“这儿没有旁人,欸,你说说,皇后娘娘对万岁爷连尊称都没有,万岁爷一点儿不生气,还哄孩子似的哄她吃饭,从前没想过 ,原来万岁爷喜欢这样的。”
圆子看她嘴上不把门,便曲起两根手指在她头上一敲,恐吓她道:“你没听万岁爷说么,‘管住你们的嘴’,你要是再胡议论,或者传到别处去了,到时候把你舌头拔掉,送到辛者库去刷马桶。”
春桃吓得捂住嘴,再也不言语了。
甬道上的雪大部分都被清扫干净了,只剩些残雪堆在墙根,太监们正拿扫帚铁锹清理着,见远处一抹明黄身影过来,纷纷转身面对墙根低头站立。
宋钰看青砖上依旧湿漉漉的,走路是没有打滑的风险了,但终究不及来时富有趣味性。
下雪多好玩儿啊,来的时候小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一步一个脚印,一路走来,再回头去看,身后是一长串脚印。
所幸现在青砖上还随处遗漏了一些残雪,原本绕着走也不碍事,但她偏偏往那残雪上踏,左一脚,右一脚。
皇帝见她走得歪七扭八,便愈发仔细牵着她的手,集中起万分的精神留着意,以防她不小心滑倒。
这么点小事就能玩的这么起兴,到底只有十六岁,还存着小孩儿心性。
因为是他亲自护着,所以也乐得纵容她。
临近长春宫的时候,皇帝道:“你喜欢看雪,明日我空出时间,陪你去御花园看雪看梅花。”
皇后却道:“明儿不行,明日六宫嫔妃要来请安,我还要给她们开会,后日行不行?”
合着现在他要找她,还得排队么?皇帝自然是一脸不乐意。
他的时间多难得啊,嫔妃们整日无事,该是她们为他让步才是。
宋钰瞧他一脸不情愿,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都约好了,再失约多不好,你可怜可怜我,我就剩这点儿颜面了。”
皇帝听她意有所指,似乎还在为刚刚吃饭时的事耿耿于怀,便刮了刮她的鼻头,拖长尾音道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