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疑是林花昨夜开
自从皇后有孕,嫔妃们的请安从每三日一次变成每五日一次。
虽然少了请安次数,但她们待皇后的那份儿真心却与日俱增。
长春宫时常收到各宫娘娘送的东西,譬如和嫔做的糕点、宁妃制的胭脂水粉、庄妃亲自绣的衣裳,贞嫔甚至还叫母家送了匹矮脚马过来,连带着打制了一套小孩儿用的骑具。
庄妃从前那样一个心思深重少言语的人,自从上次中秋夜宴之后,仿佛打开了任督二脉,一头栽进画阁里出不来了。
广储司绣作的姑姑锦书成了景仁宫的常客,从前她绞尽脑汁才能完成的任务,如今只需要动动腿往景仁宫去,再动动嘴皮子奉承一番,每个月轻易就能得二三十张衣裳画稿。
要说绣作里的姑娘在绣技上无人能敌,但要论衣裳花样,还得是锦绣堆里的贵人更懂。
前段时间,第一批冬衣赶制出来,各宫宫女前脚刚到广储司领完冬衣,后脚又返回来代娘娘表达谢意。
锦书入宫多年,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差事当得轻松,还尽得表扬。
造办处分管如意馆和金玉作的燕总管和锦书是老乡,从前他们在宫里还是小宫女小太监的时候,就互相照应,多年走来,交情匪浅。
眼瞅着年关将近,后宫里少不了要分发新衣裳新首饰,燕总管正着急上火。
冬月里到内务府领差事,人人都一脸愁色,只有锦书,从容得令人羡慕。
当天下了值,燕总管带了肉干,亲自到锦书宿处去看她,见了面,他将一包肉干交给她,道:“这是御膳房的小刘孝敬我的,你拿着,要是在绣作里办公时肚子饿了或者馋了,随时拿出来吃一块。”
锦书推拒道:“这怎么使得,这是难得的好东西,你自个儿留着享用吧。”
燕总管将肉干往她手里塞,道:“我们办差在六宫走动,时常得主子赏,好吃好喝也不少,倒是你,虽然差事办得好,但油水都让钱公公捞去了,这日子不好过我也知道。”
锦书见推拒不过,便多包了两层油纸收到箱子里去,“倒也没你想的那么难过,近来托了庄妃娘娘的福,受了好几次奖赏呢。”
她一面说,一面端起火炉上的茶壶给他倒茶。
燕总管接了茶,茶水还烫,他便两只手捧着杯子暖手,听她得了奖赏心里也高兴,“向来你做事是最细心妥帖的,得主子赏识是迟早的事,不过托庄妃的福,又是怎么个说法?”
锦书道:“原本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绣作里每年赶工,又要赶画稿,又要赶绣时,绣女们眼睛熬瞎的也有。今年幸得庄妃娘娘贡献了大部分的衣衫花样画稿,大大缩减了制冬衣的工时,再加上娘娘的眼界手艺,做出来的新衣很令娘娘们中意,可不就是托她的福吗?”
燕总管道:“我正准备问你来着,那日在内务府,我看你神色淡定,料着你必有什么绝招。”
锦书将茶炉拉近点,手拢在上面烤火,“这哪儿算什么绝招,不过是主子们肯体贴奴才,我前儿去景仁宫,听庄妃娘娘说,丽才人爱研究首饰,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画,你要不也去咸福宫走走门路?”
燕总管听完这话,心绪一下就打开了,他站起身道:“多谢姑姑指点。”
锦书也站起身,“你这声‘姑姑’可是要折我的寿,论职位,我还得叫你一声谙达,行了,我知道你事情繁忙,既然要去咸福宫走门路,少不得要找咸福宫的宫人打探消息,咸福宫司衾的彩云和我相熟,你先去找她试试。”
燕总管趁着午休的时间,到咸福宫找彩云。
彩云认识他,他是造办处分管首饰这一项的,每次他送新首饰过来,都是娘娘身边的佩兰去收,所以一见面,她就问:“谙达,您是不是找错人了,娘娘的首饰向来都是由佩兰姑姑来收的。”
燕总管递上一个盒子给她,“咱家没找错人,绣作的锦书是我同乡,是她介绍我来找你的。”
彩云打开盒子,里头躺了几朵精致的宫花,必得是手艺上乘的大家,才能用通草做出这栩栩如生的效果,她笑盈盈接了,“我平日里去广储司领东西,锦书姑姑从未因为我们娘娘位份低而为难我,谙达有什么指示,只管说就是了。”
燕总管见她如此坦诚,便道:“皇后主子在宫里办彤社,听说你们娘娘专门爱研制新衣裳新首饰,有这回事没有?”
彩云道:“有这回事,不过这些东西耗时耗力,我们娘娘又不肯假手于人,所以做得极慢,您要是想参考她的样式来做首饰,怕是不能够。”
燕总管心道,这小妮子竟还有几分聪慧,他不过一个问题,她就猜中他的用意,“你们娘娘会画画吗?”
彩云道:“我们娘娘顶不爱动笔,写字画画都不爱,那些衣裳首饰也没有样稿,她就是按自己心里的想法来做,有一次我伺候起床的时候,还听娘娘说研究这些东西魔怔了,连梦里都在想呢。”
这话可帮了他大忙,不会画没关系,只要有想法,再找个会画的,照娘娘的想法画下来就成了。
但求人办事,自然要有所表示。
这个表示还得对门道,恰好是对方想要的,那才能事半功倍。
他又向彩云打听道:“我想求你们娘娘办点事,你说,我送什么东西比较好?”
彩云仔细思索一番,想起在澄心园里,丽才人同宁妃说的一段话,便道:“我们娘娘想要一套九股苗的头饰,可惜宫里不兴穿这个,再加上这头饰做起来太复杂,所以她也就只是提了那么一嘴。”
九股苗的头饰全用银做,而宫里以金玉为贵,这种银饰自然少见。
九股苗的银饰又与别处不同,以多为美,从耳环算起,到项圈、腑饰、腰饰,组合部件加起来有数百件,重叠繁复,做起来确实挺耗功夫。
但再耗功夫也比不上宫里那些点翠、金累丝首饰,费得这一回心,往后就有省不尽的心了。
他打定主意,必要送丽才人一套九股苗银饰。
冬月第一场雪过后,嫔妃们依例到长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宋钰原本觉得红墙金瓦上的雪景是宫中一绝,直到她在燕喜堂见着满室华服,惊叹道:“原来皇宫里的美人才是宫中最绝的呀!”
那些香色、银红色、松花色、绛紫色、水红色、青莲色制的衣裳,在她们身上跟活过来一样,她们斑斓得像春日花园里的百色蝶,各有风姿。
就连她们手上的捧炉都各式各样,有红漆描金双圆式的,有画珐琅三阳开泰纹的,有画珐琅开光式的、黑漆描金山水楼阁式……
要不怎么说从前宫里争斗不断呢,这么好的东西,谁不想要。
现在她执掌后宫,断没有宫人踩在主子头上的事发生,所以大家日子也过得滋润。
嫔妃们既喜欢她也依赖她,从前她们请安,都是点卯就走,如今请安,彼此间都有说不完的话。
僖昭仪见皇后身边的竹息胖了些,便打趣道:“娘娘,您怀着身孕没胖,怎么您身边的竹息倒胖了一大圈。”
竹息听了,一张脸瞬间变成虾色,恨不得把头低到肚皮上去。
皇后笑道:“这都要怪和嫔,三两日就送吃食来,那些糕点,做的又好看又好吃,份量还大,我吃不完就赏给她们了,竹息这还算好的,你要是看了我宫里司膳的小豆子,那才叫胖呢。”
僖昭仪又对和嫔道:“娘娘嫌你做的多了,我们不嫌,要不你下次再多做点,给各宫里都送送?”
宁妃附和道:“就是,你不能光念着娘娘,也念念我们。”
和嫔见大家都喜欢她的手艺,自然开心的应承着,她心里激动得无以言表,从前大家看不上她做的那些东西,现在却陡然间又都抢上了,这真是对她的极大认可,她恨不得立即在长春宫搭灶和面,好感谢她们的支持。
又热闹了一阵,忽然听皇后问道:“怎么最近你们的衣服都大不一样了,看着花纹比之前更灵动,上头的画儿也更有意境。”
靖妃道:“这上头的花样,都是庄妃姐姐亲手画的,再由广储司的宫人绣制,庄妃姐姐的手艺,自然是比那些宫人要强上许多。”
庄妃怕皇后觉得她自降身份尊卑不分,便解释道:“我也不是专为广储司画的,这两个月大家忙着过年的事情,彤社的活动停了,我闲来无事画着玩的,结果被绣作的宫女看见,说样子好看,要借用一下。”
皇后赞道:“你有这样的善心是好事,不必羞于承认,虽说尊卑有别,但奴才们终日在宫中劳作,日子过得艰难,做主子的如果能为她们减轻点负担,也是善举。”
丽才人听这话,心才放回肚子里,原本她收着造办处燕公公送的一套银饰,正愁无法交待呢。
宫里不兴戴这种头饰,但她是真心喜欢,所以燕公公送过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接了。
事后却又后悔,燕公公专管宫里首饰的制作,想要她帮忙出些主意,这倒是她的兴趣所在,但要是传出去了,没的被人说她眼皮子浅,收了太监的好处,主子为奴才干活。
她正考虑着,要不要等请安散后就去把那首饰还回去。
不过现在连娘娘都发了话,说这是善举,自然她的顾虑也是多余了。
众人互相看了会衣裳,就听皇后道:“近来彤社的活动虽然暂停,但我和庄妃、靖妃、宁妃正商议着明年的规划,前头一个多月的时间,彤社就办了四五次活动,这也是你们兴致正高的缘故。不过如果明年重新开始,我建议活动一个月办一次更好。”
靖妃应和道:“娘娘说的正是,之前十日一次活动,确实有些仓促,时间一紧,大家的许多想法都来不及实现,所以一个月一次更好。”
皇后又道:“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已经请了万岁爷的示下,准备明年开始写《彤社生活录》,记录彤社的每次活动细节和活动感想,让天下女子都看看,咱们女子在后院的生活也能欣欣向荣。”
这话无异于平地一惊雷,《彤社生活录》?这个还能成书吗?要是刊印出去会有人看吗?
和嫔经不住想,如果真有人看的话,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后宫里有她这么一号人?她的父母兄弟、乡亲族人都会以她为傲,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
宋钰知道着书立说对她们来说太出格,毕竟大家都受“三纲五常”的教育,一切以夫君和家庭为重,现在陡然要她们站到人前去,还是需要些时间来适应。
从前酸儒都觉得女子难登大雅之堂,这些偏见,从她开始,就该打破了。
殿中议论声渐涨,不过宋钰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成,所以她打断她们的讨论,“淑贵人的字写得好,到时候就由你来掌笔,不过这任务繁重了些,你们还有谁,愿意帮着她打下手。”
和嫔站起身,懦懦道:“我师从完白山人,我或许可以帮上忙。”
宋钰心道:完白山人?就是那个创建邓派篆刻的完白山人邓石如?有这样的当代大家为师,她却从来不声张,真是深藏不露啊。
众人也都惊诧不已,从来都以为和嫔只对吃的感兴趣,却不曾想她也是师从名家。
靖妃也站起身道:“臣妾也可以帮忙。”
宋钰连声道“好”,这样一来,不肖三五年,这本生活录就能成事了,“昨日下了大雪,今日趁着雪还没化,我们到后殿的花房里去煮锅子吃,那里都是装的大玻璃窗,敞亮,咱们边喝酒边赏雪,也是乐事一件。”
众人起身蹲福,齐声道:“臣妾多谢娘娘。”
宋钰又道:“吃过饭,你们也别走,都在我宫里打叶子牌,我叫人把宫门锁上,横竖就咱们自己在宫里偷着乐,不怕消息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