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水殿凉生玉枕风
进入十月底,天气骤冷,宫里还未供暖。
宋钰生完孩子后,尤其怕冷,早晚都捧着个暖手炉。
内务府送了银炭,可每次一烧炭盆她就上火,便只好作罢。
皇帝见她穿得臃肿,还冷得缩脖子,不免有些担心,“今日午后传太医来瞧瞧吧。”
“又没病,何必特意瞧,况且每三日一次平安脉,并未听太医说有什么不妥。”
“还是再瞧瞧,也好叫我放心。”
陆川柏得了传召,急忙赶过来,他细细替皇后把脉,只觉得脉象平稳,一切正常。
但皇帝皱眉站立在侧,令人压力倍增。
他复又凝神切脉,依旧没发现什么不妥,只好开口问道:“娘娘近来可有不适?”
“也无不适,就是手脚有些冷。”
陆川柏心中有了大概,原来皇上是在为这么点事担忧啊。
但凡女子,十之八九都有手脚冷的症状,算不得什么大事。
无非就是多添点衣,多喝热水罢了。
不过他可不敢拿这套说辞糊弄皇上,他躬身道:“皇后娘娘是肝郁气滞,又加湿气重,才有手脚畏寒的症状,敢问娘娘,近来是否睡眠不佳?或者没有歇午觉?”
“是没歇午觉。”
“娘娘诞下太子,身子损耗较大,需好好滋补休养,臣开两剂安神驱寒的方子,娘娘先吃着。另外,请娘娘一定记得每日歇顿午觉。”
“本宫知道了。”
陆川柏写下两张方子,又画了一张简易图上呈给皇帝,“图中所画是为‘还阳卧’的睡姿,以此姿势入睡,可起到舒筋活络的作用。”
“嗯,下去吧。”
太医走后,宋钰拿过图一看,躺床上两脚掌相对就能“还阳”了?
她支着脑袋看向皇帝,“‘还阳卧’,这名字听着好像你比较需要?”
皇帝瞥了她一眼,无视她的挑衅,只随手翻看她案上的一些书本字画,“你整日都在忙些什么,连午觉都不睡?”
宋钰生怕书里的秘密被他看了去,忙将他两只手捉住,“也没干什么,就是宫里寻常的琐事,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事情就多起来。”
“今日你就搬到养心殿去住,也省得我来回跑了。”
“不用不用,你要觉得麻烦,可以不必每日过来,隔个三五日过来也行。”
皇帝冷眼看着她,并不作声。
宋钰改了口:“额……三两日也行。”
皇帝愤然道:“三两日也不行!就这么定了,咱们都搬回养心殿,我每日监督你睡觉。”
“那煦儿呢?”
“煦儿认地方,自然还在长春宫,只每日让傅姆带去养心殿就是了。”
“好吧。”宋钰瞟了一眼旁边的书册,还好没看到哇。
搬去养心殿这事,长春宫和养心殿的宫人都已驾轻就熟。
算起来,这是皇后第三次宿进养心殿。
宫里人对这事,也见怪不怪了。
两位主子的感情好得令人咂舌,横竖两人夜夜都是宿在一起的,宿在长春宫和宿在养心殿,没什么很大的区别。
宫里人都道:万岁爷宠妻,既无上限,也无下限。
夜里,宋钰服了药,皇帝要她用还阳卧的姿势入睡。
宋钰怕被他笑话,便拉着他一起做这个动作。
好在养心殿的床极宽敞,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各自脚掌相对,彼此也能互不干扰。
画面诡异中又透露着些好笑。
躺了一会儿,宋钰便觉得一股热流自后背流向肾脏再流向大腿,手脚有些暖意。
竟然真的有效。
这个姿势看起来简单,却不是寻常熟悉的睡姿,所以宋钰只坚持了一会儿,就伸直了双腿。
她撑起半边身子抬首望去,见皇帝岿然不动如山。
若只看上半身,天子着明黄云龙纹寝衣,神情庄重,显出出尘脱俗的俊美。
若是再看看下半身……宋钰忍不住一个爆笑,“你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像只蛤蟆。”
外头值班的小太监听到这句话,心都惊到嗓子眼了。
皇后主子也真是大胆,竟然敢说万岁爷像只蛤蟆。
他忍不住遐想:什么姿势,会让人看起来像只蛤蟆呢……
皇帝无视皇后的笑,他神色不变,依旧那么躺着。
宋钰兀自笑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会,也觉得没意思。
她坐起身来,“赵英杰他们应该已经到淮南了吧?”
“嗯。”
“淮南冷不冷?”
“冷。”
她踢了他一脚,“喂,你不会生气了吧?”
“不会。”
“那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能啊。”皇帝忽然暴起,抓住她的脚腕就将她放倒在身下,“这个还阳卧确实效果奇佳,我周身阳气如今汇集到了一处,正蓄势待发,皇后有没有兴趣试试?”
还阳气汇集到一处……哪一处?这不是耍流氓么!
宋钰面无表情道:“没有。”
“你拉着我一起,不就是为的这个目的吗?”
“不是。”
皇帝对着她的唇咬了一口,“你这不是小肚鸡肠是什么?真是一点儿亏都吃不得,非得以牙还牙,睚眦必报。”
宋钰心里表示不服,只许你装高冷,就不许我装了?
什么世道!还敢说她小肚鸡肠,说她睚眦必报!
那她就睚眦必报给他看!
她奋起反抗,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下去。
“啊——”
皇帝这一声喊叫,吓得门外的小太监心肝直颤。
但他也不敢出声问一句,里面听着像是皇上和皇后在玩什么闺房趣事,要是让他给搅和了,那岂不是小命不保。
夜里寒风瑟瑟,小太监缩在角落里,莫名觉得有些孤单寂寞冷。
皇帝掀起袖子,看着小臂上两排齐齐的牙印,被她气笑了。
宋钰听着他那声惨叫,知道自己没掌握好力度,不过觑着他的神色,他好像并没有生气。
不仅没生气,还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伸出另一只胳膊问她:“小老虎还要磨牙吗?”
宋钰抓起这只胳膊轻轻咬了一口,愤愤然:“谁让你说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
“我说错了,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是将军额上能跑马,你是本朝最最宽宏大度之人。”
“这还差不多!”
皇帝看着她傲娇的小模样,便觉自己心中如有骄阳高照,有无尽的暖意漾开。
要说皇后搬进养心殿,对谁的影响最大,那必然是内务府的人。
从前大家都爱抢着往长春宫跑,皇后主子好说话,为人又宽厚大方。
可如今要到养心殿奏报,一行人便觉压力硕大。
最后他们干脆想了个法子,每日将要奏报的事规整到一个单子里,再由总管太监常荣统一奏报。
这是牺牲了他一个,成全了所有。
没办法,常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想起从前,皇帝连皇后生产时用的嬷嬷都要一一审查,他不免愈发审慎。
到了养心殿,还未来得及奏报任何事,便听皇帝道:“这么早?”
常荣心中一凛,来早了?也不早呀,万岁爷都下了早朝,两位主子也用过早膳。
他正不知怎么答话,恰见皇后从屏风后走出来,看了他一眼道:“过来说吧。”
御案旁新置了一张桌子,常荣等皇后坐定,方打开奏事单,逐一奏报起来。
“今年赏赐给朝中一品、二品大员家眷的礼物单子,内务府已拟好,请皇后娘娘过目。”
内务府的一个小太监立即递上册子,翠洗接过放在皇后面前的桌上。
宋钰只略微看了一眼,便一扬眉,“今儿就你一个人来?还有事吗?有的话就一并说完吧。”
她向来的习惯是,先听他们把所有的事情奏报完,再统一处理。
“嗻。”常荣照着单子念,“这个月因各宫裁制冬衣,开销额外多了两千两,具体的花销都记录在账本上,烦请娘娘查看。”
小太监又递过来一个册子。
常荣继续道:“西山窑的银炭已经上贡,只是今年银炭少了些,内务府按各宫娘娘的品阶重新划分,请您再过过目。”
“今年春节的宫殿布置、宴会筹备、宾客宴请,按您前儿的要求,都已经重新改过。”
“造办处新打了一批首饰,昨儿呈上来名单和样稿。”
“彤社这个月新增一笔收支。”
“阿哥所那边说阿哥们长高了,要新置办桌椅。”
“静淑公主说想吃蟹粉丸子。”
……
他虽念的认真,但却一直在留意皇帝那一侧。
果然,余光中那抹明黄忽然站起身,朝皇后走去。
常荣略数了数,单子上还有十余条未念完,但他不敢再出声了。
皇帝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册子,“你平时要料理这么多事?”
宋钰点了点头,心道:何止这么些呀,更细节的都有。
譬如宴会时,哪两位大人关系不好,不能将她们的夫人安排在一处。
譬如阿哥公主今日想吃这个,明日想吃那个,若不是时兴的东西,还得另外着人去采买烹煮,这些分例之外的东西,全得她亲自批示。
皇帝见内务府小太监手里还有一小摞册子,方才明白为什么她平日没时间歇息。
这还不包括《彤社生活录》的修改校正。
他拿起桌上的册子,又对小太监道:“拿过来。”
小太监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刘德全已经上前从他手上接过册子,放在了御案上。
常荣跟着到了皇帝跟前。
“还有哪些差事,一并念给朕听。”皇帝说着就打开方才那些册子,该批注的批注,该过目的过目,该批准的批准。
他一边听常荣说着差事,一边专注于笔下。
这是一心两用啊!宋钰在旁边惊掉了下巴:那些她要花费一两个时辰才能确认的名单和细节,分分钟就被他审核完了?
难道这就是优等生和差生的区别?
常荣念完后,皇帝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对于眼前的情况,他也有些犯迷糊,万岁爷怎么还管起后宫的事情来了?
皇上没发话让走,他也不敢告退,只好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站着。
又过了一刻钟,皇帝搁了笔,对常荣道:“拿去吧。”
“嗻。”他一刻不耽搁,从刘德全手中接过小山一样的册子,便道,“奴才告退。”
待走出养心殿,常荣才将手里的册子递给后面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还勾着脖子问:“咱们的差事这就办完啦?”
“办完了。”
“可这些东西,皇后娘娘还没过目呐。”
“万岁爷已经替娘娘过目了。”
“啊?”有风吹过来,恰好吹翻了小太监手中的第一个册子,赫然引入眼帘的,可不正是朱砂字迹么!
不怪小太监吃惊,就是常荣也有些难以置信。
他打小就进了宫,伺候过三任皇帝,从没见过哪任皇帝能体贴皇后到这份儿上的。
宋钰亲自为皇帝奉上一盏茶,半个身子都趴在御案上,撑着下巴问他:“那些差事,三两下就被你料理完啦?”
皇帝忽然想起前几日在长春宫的南案上,她被他放倒在舆图上的场景,一时有些心猿意马,喉头发痒。
他清了清嗓子,“嗯,料理完了,你可以好好歇息会儿。”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啊!”宋钰忍不住感慨。
“我批了十四年折子,每天上百件大事等着决断,所以早练就一目十行的本领了,一份长奏折递到我面前,只一眼,我就能看出里头的重点。”
皇帝笑了笑,“所以你犯不着和我比。”
“我夫君可真厉害!”
这句话叫皇帝很受用,他亲昵地抹了抹她的脸颊,“我还有好些折子要批呢,你先自己玩会儿,待会儿咱们一起用午膳。”
“好呀。”宋钰砸吧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才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殿内焚着她喜欢的瑞脑香,静的都能听见西洋钟指针拨动的声音。
她在箱笼里拿出从长春宫带来的书册,一个人写写画画起来。
皇帝趁着批折子的间隙,不时朝左手边望去,但见她执笔很入神,不知在写些什么。
她一只手写,令一只手还拢在前边,好像生怕被人看去似的。
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心思多!皇帝随手打开案上的一封奏疏,嘴角已经不自觉往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