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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蔷薇

慧妃伸手便抱起公主,那公主长得玉雪可爱,粉面丹唇,尤其是眉眼处深肖乾坤,里头罩着一件菊红色麒麟绣佛手球开襟小兜,下面垫着一块绣春栀子花褯子,虽是圆润晶莹,冰雪可爱,可身子有些瘦弱,精神也不太好,恹恹不乐。

慧妃轻轻吟唱着儿谣,冷厉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了些,顺手翻开小兜一看,只见小兜的绣花碎边一角有些毛躁了,金线刺绣穗子也浮了又浮。

慧妃看不过眼,便皱了眉,道:“公主穿戴为何如此凌乱?小兜的绣花边子都毛躁了,手臂也愈发消瘦,你们是怎么伺候公主的?”

见慧妃一向温言顺语,鲜有这般疾言厉色,不怒自威,伏地而跪的一群下人到底有些害怕,也不敢大声回话。便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嬷嬷,满脸傲气,便仗着胆子,道:“奴才伺候公主可是谨小慎微,不敢草率,公主年纪娇小又好贪玩,一个不当心扯坏了衣裳也是有的,至于公主瘦了嘛,前段日子公主脾胃不合进不了汤羹,实在不怪奴才。”

慧妃听着这话不入耳,当下沉了沉脸色,道:“公主年纪娇小,贪玩好闹是有,可我听说是你们这群奴才不尽不实,伺候不够精细。”

蕊桂唇角含了一丝厌弃,道:“入了伏天公主便肠胃不适,腹泻呕吐,谁知医了这么久,反而愈发消瘦,神情恹恹。”

钱嬷嬷脸色铁硬,还要张嘴分辨,慧妃扬了扬唇,赵得海眼疾手快,一个耳光便甩在了她脸上,道:“慧主儿跟前,少花言巧语戏弄!”

钱嬷嬷捂着脸也不敢哭泣,慧妃放下公主向方才与她争辩的奶娘,笑道:“我瞧你敦厚老实,你且说说是如何照顾公主的?”

那奶娘有些怯懦,犹豫了一下便忍着怒气,道:“奴才是伺候端惠公主的何氏,上个月才从内务府挑上来,方才挨打的是钱嬷嬷,主掌南三所的一应杂设,钱嬷嬷入宫年长,伺候的皇子、公主也多,可是公主才三个月大小,肠胃娇嫩,前几日下夜又着了凉,一个吃得不顺口便吐了来,奴才也是按太医嘱咐,在汤羹里和了爽口开胃之药,饮食上不敢吃咸吃辣,恐伤了公主身子,奴才如此做才养足了好奶水,可偏偏钱嬷嬷不信太医嘱咐,硬让奴才喂稀粥烂饭。”

钱嬷嬷一双冷厉柳眉倒竖起来,脸上仍然不服气便指着何氏,怒吼道:“你竟敢在慧妃面前污蔑我!公主肠胃不好吃了药便是了!你何苦来冤枉我!”

蕊桂怒色冲冲,道:“放肆!慧主儿面前岂容你这般咆哮!”

慧妃摆了摆手,道:“你刚刚说连珍贵妃、荣嫔都要给你几分情面,你与她二人是何关系?”

钱嬷嬷十分畏怯,连说话也都不大完整,道:“奴才……奴才是顺嘴胡说,奴才……奴才没关系!”

慧妃清冷着神情,慢慢俯下身子,以尖锐的护甲拨着钱嬷嬷的下巴,幽幽冷笑,一个巴掌便狠狠的打在她脸上,慧妃眸光冷然如剑,道:“还敢扯谎!去传张平远伺候。”

待张平远匆匆赶来时,南三所外已经围了许多人,慧妃坐在雕花檀香软椅上,而钱嬷嬷瑟缩着身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慧妃。

张平远行了一礼,道:“端惠二公主患了暑热之症,本是悉心调理几日便能痊愈,谁知奴才为公主用药多日都不曾见效,奴才愚钝不知是谁,暗中用药残害公主。”

几位嬷嬷、奶娘慌忙地伏地叩首,道:“请慧妃主儿明察。”

慧妃骤然举眉,冷冷瞧着众人,道:“张太医杏林圣手,若是被我查出是谁主使,我定不会放过她!”

慧妃微微扬眉,蕊桂忙从后殿取来公主的一切衣物服饰,紫檀木长桌上一一罗列公主的一切东西和素日喂养的汤羹粥米。张平远逐一检查,发现并无异样,慧妃才稍稍放了心。

待到检查皮蛋瘦肉羹时,张平远嗅了嗅,觉得气味有些不对,便蹙了蹙眉,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轻轻试了试,见银针雪白发亮,方舒了一口气。

张平远又用银勺舀了一口慢慢尝过,眉头皱了皱越发灰暗,再尝一口便立刻警觉,道:“回慧主儿,此皮蛋瘦肉羹无毒,只是被人掺了番泻叶。”

蕊桂惊愕道:“番泻叶是何物有毒无毒?”

张平远徐徐笑道:“番泻叶无毒,番泻叶又叫泻叶,产于两广、云贵一带,是极为性烈的泻药。小孩的胃肠、食道多为娇嫩,若是服用过多会刺激胃肠,攻下力猛,呕吐腹泻,厌食消瘦,看来是有人存心了。”

慧妃沉下脸子,冷冷扫过一众人,道:“到底是谁敢谋害公主?南三所的人若不老实交代,一律发落慎刑司杖杀!”

何奶娘抽泣不已,道:“奴才实在不知,奴才身份低贱是伺候不了公主一应吃喝饮食,内殿伺候公主汤羹食药的不是奴才,还请慧主儿明察。”

慧妃已然知晓,便抬头问了问伏地哭泣的钱嬷嬷,冷然道:“端惠公主的内殿是你一手伺候,想必你是知道。”

钱嬷嬷擦了擦额头上流淌的汗水,慌忙乱语,道:“奴才不知!奴才实在不知!南三所出出进进的闲杂人这样多,保不齐哪一个对公主上心便下了毒手,奴才冤枉!当真冤枉!”

慧妃哪里听得她胡乱解释,当下心思一沉将手里的茶盏重重一搁,碧绿的茶汤立刻泼了出,只冷冷道:“来人,将这个刁奴掌嘴八十!关入慎刑司服役!”

蕊桂立刻答应了一声,便使过眼色,赵得海拖着钱嬷嬷便拉下去行刑了。

慧妃矍然厉色,轻哼道:“南三所养着三皇子、四皇子、端惠公主,还让你们伺候的这般不仔细,简直是无用!将奶娘、嬷嬷各自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殿门外不断传来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和钱嬷嬷哭泣的声音,慧妃只作充耳不闻,转过头来瞬间睫毛一扬,又若无其事垂眸端坐。

珍贵妃闻讯已然生了满心火气,便立即回了延禧宫,路上却一丝也不敢显露,只到了内殿中,啪的一声拍了水杨木黄花雕青鸾方桌,渐渐地冷下脸来。

丁玉海、荔桂、翠橘忙跪了身,道:“主儿息怒,仔细身子。”

珍贵妃的神色逐渐暖和,嘴上却是硬气,道:“不中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料理不了,生生惹了这么多事!”

丁玉海急道:“慧妃怕是告诉了皇上,若皇上追查起来……”

珍贵妃冷笑了一声,心中却愈发惶恐,道:“趁钱嬷嬷还没死堵住她的嘴,只要她漏了一点儿,她一家子别想活了。”

珍贵妃不顾手疼,顺手抓起桌上珐琅釉青花青鹤缠枝觚中含苞带刺的月季,面目可憎撕扯了稀烂,众人都不觉吓呆了,更是不敢出言劝阻一句。

珍妃眼神一冷,愈发刻薄,道:“原想利用孩子拖她下水,谁料这个蹄子竟然发觉,无用的奴才坏了这么多事。”

荔桂唇边冷笑,道:“奴才无用惹了您动怒,那今夜着人往四皇子奶羹中添的药还下么?”

珍贵妃目光微冷,仿佛是含了一池子化不开的冰霜,道:“不中用了!”

丁玉海的语气低沉而狠戾,道:“慧妃处处与主儿做对,今儿失了手,那就寻人打死她的阿玛和兄弟。”

珍贵妃的唇角化开了几分薄薄的笑容,道:“丁玉海,你去把我侄子李杞找来,我有话交代他。”

丁玉海忙垂了头,道:“嗻,奴才处置完钱嬷嬷,就去找李大公子。”

珍贵妃抬眉一颦,起身便往内殿走去,唯有裙裾之下绣着的金花点点摇曳发光。

到了夜下,养心殿内灯烛晃晃,人影稀稀,但见慧妃进去了多时也不曾出来,顺财低声道:“师傅,慧主儿进去了这么久能说什么?”

李长安横了眼,道:“管好舌头别乱动,仔细脑袋。”

顺财忙颔了首,便退下了往皇后宫中走去。

乾坤轻轻低哼,面上却十分阴冷,道:“如你所言,她心肠这般歹毒,的确有负皇恩。”

慧妃抚着乾坤的胸口,哀婉轻叹,乾坤摩挲着金黄龙纹缠云茶盏,道:“她父亲治辖海域,极有能力,且在福建刚刚立功,朕权衡之下还不能处置。”

慧妃素手往青银蟠龙镂空香炉里添了一勺檀香,笑道:“李云璐诬陷奴才阿玛,阿玛牵累受贬,奴才也不敢妄言,雷霆雨露皆是圣恩,万事由皇上圣断。”

乾坤闭目须臾,微微凝神,道:“你阿玛毓彰是仁帝时的能臣,一向刚毅颇为贤德,深受仁帝倚重,才将你指给吾为侧福晋。”

慧妃妙眸含泪,温婉颔首,道:“所以奴才一族世代叩德,不敢忘恩。”

乾坤笑色凝滞,道:“碧绮,公主一事你仔细查查,究竟还有谁参与其中。”

碧绮答应一声便含笑退下,乾坤微一皱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道:“生出这么多风波,难为你了慧妃。”

慧妃垂手而立,眼神略略伤心,道:“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奴才虽不是端惠公主生母,可公主自幼龄便得奴才鞠养,奴才视如己出。”

乾坤低头沉思,怜惜地望了她一眼,道:“朕深知你贤惠温和,才将公主交由你抚养,朕虽不甚宠你,倒也颇为礼重,这件事先不许张扬,朕自有安排。”

慧妃收了悲伤之色,笑意渐渐,道:“嗻,奴才谨遵圣意,定仔细抚养公主。”

乾坤的笑容一分比一分淡下去,竟如海碗中慢慢融化的冰块,寒冷而尖锐令人发颤,过了许久,乾坤才轻轻抬起慧妃娇小的下巴,笑道:“今儿妆容甚美,愈发年轻了。”

慧妃荡了两朵浅小梨涡,垂首柔和,道:“是么?皇上说笑了,奴才色衰爱弛,哪及二八女子一般年轻娇憨,稚齿婑媠。”

乾坤眉清目朗,俊彩奕奕,道:“《春赋》说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便是你这般人面桃花,婀娜窈窕。”

慧妃笑色浓郁,伸手添了一盏茶,道:“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皇上说笑。”

乾坤抬了眉,笑道:“你今儿画得是柳叶眉?”

慧妃抚了抚髻上一支鎏金蔷薇翠簪,温婉垂眸,含笑抬首,道:“是,皇上喜欢么?”

乾坤开怀畅笑,十指刮着她柔嫩的脸颊,道:“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倒是衬你的脸,李白说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你的眉毛状如柳叶,螺青紫黛,甚美。”

慧妃妙目轻转,伸手摇了摇一柄象牙金缂小扇,道:“奴才也不是美人,顶多有三分美色。”

乾坤瞥了一眼慧妃袖子上朵朵蔷薇,笑道:“你喜欢蔷薇花么?鬓上、衣裳皆绣满蔷薇。”

慧妃低头看了几眼,才柔柔浅笑,道:“缲烟杨柳千丝绿,过雨蔷薇万点红,奴才喜欢蔷薇的艳丽。故在庭院中多植蔷薇,便不再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了。”

乾坤嘴角上扬,微微眯了眼眸,道:“你是可怜自己深闺寂寞?还是感慨重门掩闭,岁月匆匆?”

慧妃清冷了颜色,依依纤软,便福礼道:“皇上精晓诗词,天纵英明,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奴才不敢妄言。”

乾坤扬起双臂将慧妃拥入怀中,紧握着她的一双纤手,道:“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你既然喜欢蔷薇,那朕便着人在咸福宫广植蔷薇花。”

慧妃朱唇轻抿,轻声一笑,便依依卧在乾坤怀中,温柔不言。

不知不觉已是金秋清寒,霜露微重,从草树泛黄,花木扶疏之间悄悄走远,便已浸凉了衣襟裙衫。

御花园的清秋菊花随着秋虫唧唧渐次开放,金菊、白菊、红菊、紫菊、绿菊,朵朵娇丽,锦绣盛开,晕染出一片胜于春色的冰凉旖旎。

仁后在诚肃殿设秋日宴,待酒席结束后,王嬷嬷轻轻捶捏着皇后双肩,道:“主儿今儿累了,不如早些歇息。”

皇后换了一件紫棠色上衣,她一脸疲倦,道:“瑞慜还有一些字没练完,快传瑞慜过来,吾要亲自盯着瑞慜。”

王嬷嬷蹙了眉,道:“天色这么晚了,太子怕是安置了。”

皇后抚着双腮轻揉几下,道:“可是字没练完,瑞慜的功课就会落下,近来大皇子、三皇子颇有出息,他们可不能抢在瑞慜前头。”

王嬷嬷面露难色,便附下身持着一柄玉锤轻捶皇后双腿,道:“主儿多虑,太子身子柔弱,若彻夜习字,患了疾该不好了。”

皇后神色如一弯新月,十分清冷,却道:“不行!太子就是太子!不能有半分懈怠,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王嬷嬷垂头不语,只听皇后传了陆忠海几声,陆忠海便匆忙地往太子的咸安宫去了。

太子到来之时已是夜半时分,皇后站在一旁研墨,王嬷嬷轻铺宣纸,翠芸蘸笔翻书,兰桂挑灯剪烛,金桂站在一侧端茶伺候,翠雯找来一件明黄色团龙锦纹暖褂披在太子肩上,众人虽困倦难捱,但见皇后端肃面孔,倒也强忍困倦了。

习了半个时辰,太子便困累体乏,睡眼惺忪,道:“皇额娘,儿子练完了《乐毅论》,有些乏了,想早些回去安置。”

皇后畏寒起身披了一件坎肩,疲倦含笑,道:“再写一篇《自书告身》你才能回去安寝,你自龆龀便成了储皇,更要秉烛达旦,勤学苦读。”

太子行眠立盹,昏昏欲睡,只低着头道:“嗻,儿子谨记。”

皇后一脸怜惜地轻抚着太子的额发,笑道:“不是皇额娘严苛,你身为太子,更要形表影附,率马以骥。”

太子恹恹欲睡,似懂非懂,明亮的烛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照得人愈发身心交瘁,疲惫不堪。

皇后微眯双眼,倦意渐深,便饮了一口醒神茶,道:“今儿皇上传幸了谁?”

王嬷嬷摆开了一叠字,道:“是慧妃,近来皇上恩幸慧妃,十日有三、四日传了慧妃伺候。”

皇后脸上倦波一漾,却道:“是么?怎么是她?”

王嬷嬷垂声道:“那主儿以为是谁?顺财来报,有一夜慧妃进了养心殿许久。”

皇后贝齿轻咬,更是疑惑不已,道:“她与皇上说了什么?”

王嬷嬷只摇了摇头,皇后脸色恼怒便放下墨条,瞧了兰桂一眼,道:“顺财那边是你打点的,他这么无用!连慧妃说了什么都不知?你去告诉顺财,他不是喜爱钱财么?吾日后多赏他!”

兰桂眼色拘谨,忙行礼道:“嗻,那奴才明儿一早便告与他。”

翠雯黛眉巧笑,双眸流转,道:“可不是嘛,连这么点小事也让主儿动气。”

兰桂低低埋头,只瞧着鞋尖上一朵燕尾绒花,出神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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