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同乐
进入冬月末了,天气也愈发寒冷,北风肆虐的狂吹,窗外风声凄冷,渐渐刮起了清雪。慧妃穿了一件玫瑰红撒花氅衣,一手拾起一本《论语》,一手拿着炉铲子,一下一下勾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炭火。
蕊桂用牛乳兑了甜水,又沏成一碗奶茶,笑道:“主儿瞧了书许是累了,喝口奶茶润润喉咙。”
蕊桂放在了炕桌上,慧妃微微抿了一口,道:“这个月额娘倒没递牌子进宫,上次托郝进喜典当的首饰还剩多少银子?”
蕊桂垂在一旁,凝眉一笑,道:“上次足足当了六十两,奴才都存了来。”
慧妃放下炉铲子,抚着衣袖上的一针一线,道:“快到年下了,府中且是艰难,若额娘再要银子,便留下十两,剩下的都给她。”
蕊桂和声道:“主儿还是惦记娘家,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省下银子接济娘家。”
慧妃嘴角蕴了一抹浅笑,道:“父母至亲,古来如此。”
蕊桂笑靥似花,道:“奴才只是为主儿不甘罢了,主儿这般惦记娘家,夫人却不体恤主儿,凡事十言有八句数落主儿。”
慧妃容色素雅,梨涡浅荡,道:“额娘倒没什么,我倒记挂阿玛,阿玛率性刚强,如今降了位,或许心有不平。”
蕊桂烤着一盆核桃,那核桃烤熟之声噼里啪啦,十分响脆,道:“主儿写了信托人捎了府上,老爷见了定会纾情释怀。”
慧妃抿茶含笑,道:“但愿阿玛知道我的心思,不为案牍劳形所累,其实清清淡淡度过一生,倒也是一件幸事。”
蕊桂剥了剥核桃,露出了雪白色的核瓤,笑道:“主儿,您也宽宽心,快过年了,也该乐一乐。”
话音才玲玲落下,翠竺、芷桂推门进殿,抖落了一身雪花,她冻得瑟瑟嗦嗦,搓手道:“回主儿,奴才去了司衣局,成色好的皮子、料子都被珍贵妃、荣嫔、丽嫔挑走了,紫貂皮、白狐皮、墨狐皮都是给皇后主儿、太子用的,只剩下一些次货的皮子。”
翠竺烤着双手便皱了眉,道:“奴才瞧那次货的皮子实在不好,像是下人穿的。”
慧妃含笑如常,微微点头,道:“好的没有,倒也不用了,我记得从前赏二公主的一些缎子里,有几件皮子将就裁件坎袄吧。”
蕊桂微一蹙眉,道:“有是有,不过成色也糠了,样子也老。”
翠竺只噘嘴勾了勾炉火,道:“内务府拿不好的东西糊弄,说来二公主养在主儿身下,素日衣食不周也就罢了,如今天冷了,想做件皮褂子都没有。”
芷桂扬了扬一瓣朱唇,道:“可不是嘛,内务府的秦世海眼诩,处处孝敬几位有宠的主儿,奴才去了,还受他一顿奚落。”
慧妃心中凉薄,拨着三段珐琅烧蓝嵌玺护甲,道:“好了,他不愿给就算了,端惠还小,用不了多少皮子,我与蕊桂找一找就是了。”
翠竺蹲下身剥着核桃,翻眼道:“主儿慈心,却不知皇后主儿有多阔气,太子的一双龙靴是用紫貂皮做的,上缀东珠,下嵌玳瑁,里子满绣龙纹,靴垫飞龙含水,十分精致。”
慧妃冷了冷脸,道:“太子之物必是精致华贵,你这话若传到皇后、王嬷嬷耳朵里,她会掌你的嘴,还落了个不敬太子之名。”
翠竺吓得连核桃都丢了,忙跪地磕头请求开恩,芷桂嘟囔了一句,道:“奴才路过东长街,瞧见往燕喜堂的太医一拨接一拨,连黄御医都去了,燕喜堂的口风紧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这一晚,燕喜堂闹了小半夜,闹得六宫人尽皆知,只遥遥看见长街上灯火通明亮了一宿,殿门却深深紧闭,一点消息也没有。
慧妃一夜未得好眠,清早篦了头发,赵得海便提前备下了轿辇。刚下完一层清雪,宫廷长街的甬路上还有些滑,抬轿的几个太监只敢踩着未冻结实的薄冰,一路上慢慢行走。
才出了西六宫的长街,走到雨花门拐弯前头,轿辇愈发慢了,慧妃一时性急掀起如意青穗碎花车帘向前瞧了一眼,皱眉道:“怎么走得这样慢?”
蕊桂往前走了几步,询问了几声太监,道:“一顶轿子走在前面,天冷路滑,许是抬的慢了。”
慧妃髻上的鎏金蔷薇烧蓝嵌珠步摇,迎风微动,清脆玲玲,手里紧紧捂着手炉,道:“快慢也罢,只是万不允误了请安。”
赵得海、蕊桂忙垂了手,道:“嗻,奴才知道。”
忽然从身后传来一把利索干脆的女子声音,喝道:“谁的轿子挡在前面?都给主儿让开!”
只听脚步踩踏着清雪薄冰而格外飞快稳重,四个太监抬着一顶朱红色杨木雕花小轿横冲直撞,冒冒失失地冲到了前面,一侧的蕊桂躲闪不及,那轿子边缘的橼木挡了一下,顺着风势刮起了一阵雪,吹落在众人的脸颊上、脖领后,叫人脊背寒冷,身子微凉。
那轿子若无其事没停下来,又撞倒了前头的一顶朱紫色青鸾雕花的小轿上,太监脚下一滑,正好给轿里坐着的人颠了一下。
有一股梅花的淡香散在清冽的空气中挥之不去,一旁的荔桂身子倾斜,花盆底一滑,跌倒在雪地上沾得满手满身都是雪,她不禁发了怒,道:“怎么抬得轿子没长眼吗?”
小轿上被颠簸了一下的珍贵妃掀起芍药绣花穗卷帘,冷厉呵斥,道:“是谁?”
那顶轿子停了停,里面的丽人细手纤纤,掀开蜜桃色青枝穗卷帘,冷艳一笑,道:“路走得急,不小心撞到了,真是失敬。”
珍贵妃一声冷笑,髻上的一串紫金流苏微微一摇,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煦常在,侍弄花草的低贱下人也配坐轿子。”
煦常在笑容如常,只抚了一对玫红镶瑛翠钳环,盈盈道:“圣上亲赏,配不配得上与你无关。”
珍贵妃神色骤冷,气得浑身发颤,立刻想要下轿发作,她纤手一指,怒声道:“得意忘形,放肆!”
煦常在盈盈托腮,利落带笑,道:“省省力气吧,到了皇后宫中,我让你瞧瞧什么叫得意!”
珍贵妃恨意横生,她嘴唇发紫愈加冷冷,道:“你筝弹得好听,嘴皮子也这般伶俐,该跟着三庆班的师傅学唱昆曲,吹拉弹唱,一手下贱。”
煦常在扬起一张秀色玉脸,越发倨傲仍悠然一笑,道:“天寒地冻,便不与你在冷风巷费口舌了,我还要去养心殿。”才说完,便撂下了绣帘,急急地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珍贵妃一张白皙面孔,渐渐森沉,只紧紧攥着一方赤红芍药手绢,冷冷不语。慧妃倒听得一清二楚,便勾了一丝冷笑,道:“赶紧走,别误了一场好戏。”
储秀宫一室温暖,殿前青花铜鹤雕花刻凤香炉里,轻轻袅袅焚着月麟香,那香味浓郁芬芳,使人浑身温热,心头骤暖。
皇后神采奕奕,笑意吟吟,道:“北来南去几时休,人在光阴似箭流。又到冬天了,妹妹们要多增衣衫,以免受凉。”
一众人忙诺诺点头,珍贵妃嫩脸雪白,虽头发有些零乱,斜簪三只赤金色烧蓝孔雀丝宝钗,依然镶嵌整齐,她福了一礼,道:“奴才蓬头垢面,穿戴不齐,请主儿恕罪。”
皇后进了一盏茶,便嘴色轻漾,笑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晨起劳累了?”
珍贵妃的眼神清冷如刀,道:“煦常在太过娇纵,皇后主儿定仔细罚她才是。”
皇后凝了凝神,转首吩咐翠雯、金桂为珍贵妃梳头,才道:“你是主位,要上些身份,何苦与她一般计较。”
荔桂、翠橘便要张嘴争辩一二,王嬷嬷横了一眼,道:“主儿的茶许是凉了,奴才这就添一添热的。”
珍贵妃气得银牙缝紧,冰肌冷面,只暗暗忍气,静静不语。皇后进了一口热茶,徐徐道:“宁贵人有娠近四个月了,害喜厉害么?”
宁贵人笑着掩唇,一身秀丽装束愈发清贵,道:“回主儿,奴才晨起恶心,一闻到荤腥便是呕个不停,夜夜有三四个时辰不得好眠。”
荣嫔面似珠玉,只抚着胸口,笑道:“宁妹妹睡得不安稳,我瞧你眼圈都黑了,定是未有好眠。”
宁贵人扶了抚髻上一枚烧蓝鎏银梨花耳挖,荡漾着层层春波,道:“是啊,前儿仁后赏的一碗红枣雪耳燕窝粥,奴才才进了两口,便呕了出来。”
丽嫔含笑抚鬓,道:“头三个月妹妹进一些清淡的,像桂圆羹、红枣羹、金菊银耳粥、阿胶山药粥,既健脾落胃又消胀积食。”
悯嫔抚着翡翠压襟,笑道:“有孕怀娠就是辛苦,我记得怀大皇子时,我进得也多,一碗肘子只剩下几根骨头。”
珍贵妃只盈盈一笑,如一枝含露芙蕖,道:“亏你还有脸说,难怪大皇子不长进,长了好吃懒做的性子,倒是你的缘故。”
悯嫔扬了扬素色绣木槿花丝帕,轻笑一声,道:“你这般会说嘴,也没见你生一个皇子,倒喜欢编排孩子来。”
珍贵妃面容冷霜,丹凤含恨,立时火冒三丈便要发作,忽听殿外的陆忠海尖声一喊,道:“皇上驾到!”
一众人忙止了说笑,忙恭敬行礼,只见乾坤笑意微荡,他的身后跟着面如桃花一般的煦常在,眼波摇曳,盈然微笑,乾坤坐在檀香木刻凤蟠龙软椅上,抚手笑道:“起身!”
煦常在恭敬地屈了一膝,她温柔凝笑,道:“皇后主儿圣安,姐姐们清安。”
乾坤挥一挥手,煦常在便眸色轻扬,含笑而坐,道:“几日不见宁贵人,你身子如何?”
宁贵人神情欢喜,忙笑道:“谢皇上惦记,奴才怀娠辛苦,怕失了规矩,不敢至御前叨扰皇上静安。”
乾坤和颜悦色地转着白玉扳指,笑道:“你得空勤来养心殿,朕喜欢热闹,人多才有趣致。”
宁贵人清和福礼,乾坤瞥了一眼娇嫩清秀的煦常在,旋即眉目欢喜,爽然含笑,道:“才煦常在去养心殿见我,说她身子不适,请我传黄御医瞧瞧,却万万没想到,煦常在有娠一个多月了。”
只见煦常在眸光冰净,玉容婑媠,一只手轻轻捂着小腹,莞尔不言。珍贵妃冷冷剜眼,低声道:“难怪这么横冲直撞,原是怀了孩子。”
煦常在放下手上的镂空银叶珐琅青彩暖炉,由秋螺扶了起身,动作却极为缓慢,只轻轻福了身子,道:“奴才也是身子不适,传了太医诊治,才知已有了身孕,都怪奴才素日糊涂,如此喜事却茫然不知。”
乾坤眉梢眼角皆是欢喜,笑道:“不怪你,既然有了身孕,万勿仔细小心,不可莽撞大意。”
皇后笑容满面,恭谨行礼,一众人忙追随皇后,齐声道贺。乾坤唇齿含情,粲然一笑,道:“煦常在是有福,三五日便有了,朕打算过了冬月,晋煦常在为煦贵人。”
煦常在的笑意如芙蓉蘸露,便依依施礼,慧妃垂手一笑,道:“恭喜煦妹妹了,妹妹伺候圣躬快一年了,如今骤然怀娠,心想事成。”
煦常在垂睫敛眉,扬着紫薇洒金朵手绢,道:“谢慧姐姐,也愿姐姐称心如意,得偿所愿。”
乾坤颔首道:“朕自升储御极,子嗣之声未曾萦绕于殿,如今宁贵人、煦常在接连妊娠,真是喜上添喜,双喜双乐。”
皇后笑着福礼,道:“皇上圣明,奴才也日夜祈盼能为皇上诞育子嗣。”
乾坤挽了挽煦常在的一双素手,轩眉扬笑,道:“你与宁贵人同时有娠,且仔细养胎,等开春暖了,也搬到涵春室住。”
煦常在拨了拨烧蓝翡翠雀头珠子,迎风闪闪,熠熠生辉,笑道:“谢皇上恩典,奴才定为皇上诞育皇子,绵延后嗣。”
皇后又拨了十几个宫女、太监服侍煦常在,细心嘱咐一番,方都散去。
天色渐渐放晴,早散去了清早的寒风凛冽,清泠的空气多了一丝梅花的淡淡醉香,迎着初冬熹熹的暖阳,冰雪琉璃,玲珑玉碎。
一众妃子出了储秀宫,有的便乘着过来时候的轿子,莺莺燕燕回宫了,有的贪婪着冬日的白雪晶莹,驻足欣赏。
煦常在身子娇贵,众人不得不让着她,她穿了一件浅紫色暗樱花纹滚鼠毛大氅,髻上嵌了宝石、璎珞,垂下的粉紫色石榴穗流苏,只扶着李昌海、秋螺的手,曼声道:“这天儿跟娃娃脸儿似的,说变就变,刚才还寒风凛冽,这会儿这般晴好,别传轿子了,一路走吧。”
秋螺脸上堆积笑容,仔细搀扶着煦常在的手,道:“是,主儿,这么晴好天儿也让您的皇子好好瞧瞧。”
慧妃扶着蕊桂、芷桂的手走在后面,虽是天色渐晴,可身上还有一丝微冷,便紧捂着珐琅彩花鸟虫鱼镂金手炉,和婉道:“她伺候了不过一年竟都有了,真是福气咸聚。”
芷桂很是不忿,便撇了嘴道:“奴才的命,生下来也是奴才有何张狂。”
慧妃脸色微微一变,甩开芷桂的手,低声轻斥,道:“大胆!她是奴才,你不也是奴才么?何日学得嘴皮子这般刁钻。”
芷桂犹自不服气轻哼一声,煦常在听见有人说话,转过双眸笑容盈盈,道:“奴才当是谁,果是慧妃在身后。”
慧妃慢步向前,玫瑰紫红撒花波纹氅衣蹁跹舞动,树上微摇的清雪轻翻着裙角,如一地纷飞绚丽的彩蝶,道:“煦妹妹清闲,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恭喜妹妹了。”
煦常在眼光流盼,雍容一笑,道:“一自青宫承幸后,难令恩宠让当时,姐姐过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