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靥
到了晌午,丽嫔、宁嫔用过了午膳便来到荣嫔的乐寿堂闲话,荣嫔娇媚含笑,只慵懒着身子歪在黄杨木雕花漆描凤纹软榻上,一手抚摸着小腹,一手搅着蜂蜜甜瓜羹,十分惬意。
丽嫔怀抱四皇子,脸上愈发笑意盈盈,道:“荣姐姐有福,妹妹瞧姐姐孕像,八成又是一位皇子。”
宁嫔嫣然一笑,百媚横生,道:“我见姐姐喜食梅子、杏干、酸枣、这酸儿辣女一说,十分灵准。”
荣嫔扬了扬唇角颇有得意颜色,她不觉拈起藕色绢子,笑道:“妹妹别胡猜了,生儿生女是祖宗庇佑,圣上福泽,咱们岂敢妄言揣测,四皇子长得雪白可爱,虎头虎脑,难怪皇上见了喜欢。”
丽嫔浅浅一笑,鬓上的一支并蒂海棠步摇娴静低垂,道:“皇上何止见四皇子喜欢,见五皇子更是爱不释手,听说昨儿皇上宿在皇后屋里了,连连夸赞五皇子养得好。”
丽嫔盈盈望住宁嫔,却见她脸上略有不豫神色,便以袖掩唇,道:“皇上爱重太子,太子又是嫡出,我们的孩子终究是庶子罢了。”
荣嫔蹙眉摆手,摇头道:“丽妹妹这样说,倒是令人心寒,我都不知绵延子嗣有何用了?”
丽嫔忙哎呀一迭声唤了起来,娇笑道:“姐姐别吃心,妹妹胡说罢了,姐姐得皇上恩眷,皇上爱重姐姐一胎必定视若珍宝。”
宁嫔温柔凝睇,一笑如冰上艳阳,道:“三皇子聪敏,昨儿还得皇上亲手习字,这样的荣耀,可不是一般皇子得来的。”
荣嫔抬手垂眉,抿了一盏清茶,笑道:“大皇子是长子,二皇子是太子还是嫡子,还有什么好事能轮到我们母子,你瞧连腹中孩儿的衣裳都要自己做。”
丽嫔柔声逗着四皇子,只冷冷噘嘴,道:“皇后主儿节俭待下,仁帝那会儿内务府还曾拨下衣裳料子,这几年下来竟要咱们做,真是不像话。”
宁嫔蹙了蹙眉,似是扬唇嫌恶,道:“姐姐心灵手巧还会裁几件,我倒是手拙一件也不会。”
见宁嫔走远了,丽嫔穿过一条娇艳缤纷小径,扬起手上的珠花米粒护甲,低声道:“可瞧见有什么不妥?”
章廷海颔首凝眉,道:“奴才眼拙愚笨,什么也没看出来。”
丽嫔蛾眉一恼,冷冷剜了一眼,道:“无能!江御医明明来回话说是位公主,怎么荣嫔却说是个阿哥?”
章廷海拱手笑了笑,道:“许是荣主儿自己糊涂了,不过瞧荣主儿这得意劲儿,真是犯嫌!”
丽嫔嫣然一笑,扶着发上的一支鎏翠金蝉凤钗,道:“皇后主儿的手下不济事,连一碗药都不能打点仔细,生了这么多烦事。”
章廷海搀着丽嫔的手臂,肃然道:“四皇子非嫡非长,若不得皇上喜爱,便被三皇子、五皇子比下去了。”
丽嫔扬一扬脸,眼中便闪过一丝恶毒,道:“她要是怀的是位公主倒也罢了,若是位皇子也不必活了。”
这一日正值六月初一,皇后传了慧妃、悯嫔一同至佛香阁祈福上香,只见皇后一身金黄,凤绣牡丹,穿花刺金,胸前悬着一色蜜蜡鹅黄佛印朝珠,她梳成低回的小髻,只信手从御案佛前捏来三根香,垂眉闭眼,缓缓躬身,再三叩首,顶礼膜拜。
佛香阁内沉香四溢,梵音悠长,慧妃、悯嫔二人追随皇后,诚心祝祷,再次礼拜,慧妃外罩一件青黛色银丝纹绿梅衣裙,髻上点着深蓝宝石,缀着一串长长的蜜色流苏。
皇后手捏一根香,微眯双眼,道:“昨儿皇上召了妹妹服侍,妹妹从前不甚得宠,现下却时时伺候圣驾,真是难得。”
慧妃斜挽了一支碧玉莲花簪莹莹一晃,愈发银光熠熠,暗暗生辉,只跪在皇后一旁,道:“皇后主儿见笑了,奴才难得伺候一回,也是皇上隆恩体恤。”
皇后冷然一笑,道:“既然皇上体恤妹妹,那妹妹定要博得皇上欢笑,皇上欢然一笑,妹妹便能春恩永驻,圣眷绵延。”
悯嫔横了慧妃一眼,便轻轻发哼顾自不语,只听皇后话锋一转,唇齿上勾勒一丝冷意,道:“悯嫔,听说你近来常出入文昌院?”
悯嫔神色骤紧,忙明媚含笑,道:“是,奴才是去了几次,不过奴才是探视大皇子,这孩子素来不懂事,奴才关心一下。”
皇后仍是清冷带笑,道:“是么?你好大的胆子!皇上不许你探望,你却明知故犯。”
悯嫔见皇后玉面冰冷,忙恭谨福身,道:“奴才……奴才不是存心的,奴才只是惦记大皇子……那孩子实在……实在是受了委屈!”
皇后眉心微展,怒容冷淡,厉声道:“混账!皇上已经下谕不允你探视一眼,你却这样糊涂,还教唆大皇子一些犯上的话,你真是该死!”
悯嫔双眼惊惶,只在跪在地上,道:“奴才……奴才没有!奴才没有!皇后主儿明鉴!”
皇后怒目扬眉,笑容凝滞,她双手合十再次起身参拜,道:“你这么愚蠢!实在不配为皇子生母!若不是仁帝怜惜怎会挑你伺候?你不懂得惜福却惹是生非,还挑唆皇上与皇子的关系,你这个混账东西,真是不要脸!”
悯嫔的一张秀首低低深埋,她不顾一众奴才的惊愕,抚胸垂泣,道:“奴才……奴才没有!奴才知罪了!望皇后主儿恕罪!”
慧妃眼色温明,衣衫含香,便恭了声音,道:“回皇后主儿,悯嫔也是爱子心切,望主儿饶恕她一回吧。”
皇后面色清峻,唇牙轻咬,冷冷瞥了一眼,道:“如此妄言,忤逆犯上,你还乞求吾饶恕她?慧妃,你是非不辨么?”
慧妃端正了一张玉面,仰首道:“奴才只是怜惜悯嫔母子,并无他意,求皇后主儿开恩。”
悯嫔转头拉住王嬷嬷的衣袖,抽噎道:“嬷嬷求求情!奴才并没有教唆犯上,求皇后主儿开开恩!”
皇后参拜完毕,便低头怒视,她凛冽的眉角藏着刀锋一样的剑光,冷冷道:“从你父亲王之俭被流放开始,你便没能力护着你的孩子了,你的孩子不成器,还敢妄生非分之想,你也不瞧瞧你有几个脑袋?这件事吾没回禀皇上,是给足了你颜面,你且禁足思过吧。”
悯嫔已是梨花带雨,十分委屈,她惊恐着双眼,抽泣连连,磕头道:“嗻,奴才……奴才谨遵皇后懿旨。”
皇后扶着王嬷嬷的手臂转过身来,她对着慧妃阴冷着脸,愈加端重正色,道:“你阿玛得皇上倚重,你又宠眷不断,也该为皇上诞育子嗣了,免得一个人落在深宫冷冷清清,孤独到老。”
慧妃脸颊微冷,轻低秀首,道:“奴才福薄,不及皇后主儿是万金之躯,千金之体,有满天神佛庇佑。”
皇后扬手替一尊菩萨沐浴金身,便长声道:“也是,有时想想恩宠如何?不过是匆匆流水罢了,从前李夫人患病,失幸于武帝,武帝探望之时百般不肯,只以纱巾掩面,武帝走后,宫人为之不解,而李夫人用意深厚,却称色衰而爱驰。”
慧妃神色柔缓,抚了抚衣襟旁的翡翠珠子,恭声道:“奴才记得有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皇上与皇后主儿恩爱和睦,不会生了色衰爱驰之事。”
皇后髻上的鎏金翡翠樱花凤钿沉沉一摇,脸上一冷,道:“从前你说无欲无求,你真的做到了么?若无痴嗔欲念怎会替你阿玛进言?替你的娘家佟佳氏求情?”
慧妃双手合十,抬眼看着满殿金佛,道:“主儿抬举奴才了,奴才再不济,总胜过那些含泪带笑,嘴甜心苦之人。”
王嬷嬷神色乍变,横眼道:“慧妃放肆!敢如此大胆讥讽皇后!”
皇后恍若未闻,只瞥向佛光闪闪的各路神佛,道:“慧妃,满殿神佛莲花座下,你竟然口不择言,若是冲撞神灵你该如何?”
慧妃低垂着脸,声音却不卑不亢,道:“奴才无知,惹怒天坛仙神,还请主儿责罚。”
皇后脸色寡淡,一双羽睫十分清冷,道:“你德行有亏,莽撞无礼,罚去半年俸禄再抄写百遍佛经,去智慧海、宝云阁焚烧,再到这儿跪地恳求菩萨忏悔。”
皇后一声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尾随她出了殿门,空旷幽深的佛香阁格外寂静阴凉,殿堂神佛灵前,梵香悠长不断,令人神思静彻,六根清醒。
蕊桂扶起慧妃,双膝跪久了倒也不疼不痛,她双目紧闭强忍内心深处的羞辱,心底一阵阵凄凉,道:“皇后罚我,我不敢置喙,扶我起身回去抄写佛经。”
蕊桂替慧妃披上衣衫,沉声道:“主儿,罚俸思错乃是大过,您不曾得罪皇后主儿未免严苛,奴才这就扶您回去,这下可有事做了。”
慧妃清冽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后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急需除掉,我若不服软,她怎会放过我?”
蕊桂抿嘴疑惑,愁声道:“主儿一无恩宠,二无子嗣,也不知皇后为何如此忌惮。”
慧妃唇角上扬便与蕊桂消失在微微烛火,重重佛音之中了。
那一日,慧妃陪伴在乾坤身侧,见乾坤脸色清冷,勃然盛怒,将一盏青花绿釉白里盏抛掷于地摔得粉碎,道:“皇上何必犯怒,祉亲王一事交给廷臣处置是了,这般生气仔细龙体。”
乾坤凝眸道:“祉亲王一向心性狭隘,朕遵循旧例派遣他赴军前,他竟托故数请缓行,诽谤圣躬,捏造纵恣,实在可恶。”
慧妃的笑容十分轻柔,道:“祉亲王常与幽居的谦皇子往来书信,听说纯贵亲王也深涉,皇上已经惩处祉亲王,他却这样不思悔过,辜负圣恩。”
乾坤沉吟片刻,道:“他确实辜负圣恩!从前仁帝在世,他与谦皇子沆瀣一气,意图谋夺太子之位,要不是仁帝念及生母之故怎容得下他?”
话音未落,却见李长安转身进来,道:“回皇上,太子、大皇子来了。”
乾坤微微颔首,便嘱咐李长安唤了两位皇子入殿,他向慧妃摆了摆手,慧妃纤纤起身就进了内室小坐。
慧妃小坐一张圆凳,微微侧耳,却听得几人言语一字一字清晰入耳,是大皇子唯唯诺诺的声音,道:“儿子不知,但凭皇阿玛做主。”
乾坤的声音便有些不悦,道:“你好歹十几岁了却一概不知?连自己的主见也说不清么?”
大阿哥满头大汗,忙一斟一酌,道:“儿子认为祉亲王是皇阿玛兄弟,自先考在世祉亲王奸柔,颇受严苛,皇阿玛能从轻发落祉亲王,祉亲王必定感念皇阿玛厚恩。”
乾坤只端起一盏茶水轻轻吹了口气,却听太子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静,他的声音如珠玉琳琅,十分清脆,道:“儿子认为大哥心性过于宽纵,谦皇子、祉亲王一向不敬圣上,诽谤圣躬,冒犯天威,皇阿玛顾念兄弟之情,屡加宽宥,可他二人仍存侥幸之心,仍无改悔戒谨之意,皇阿玛仰承祖训,万不可轻纵。”
乾坤面上平和,丝毫不见喜怒波澜,道:“太子认为该如何处置?”
太子颇露柔和,便恭了一礼,道:“皇阿玛之意便是儿子之意,儿子不敢妄言。”
乾坤沉默须臾,手捻着一串墨绿朝珠,语气阴森,字字冷冽,道:“瑞恿,你在尚书房读书多年,见识却这般浅薄,连小你几岁的太子都不如么?”
大皇子扬了一副颓唐怯弱之色,低头道:“皇阿玛,儿子……儿子。”
乾坤心头骤恼,字字冷然,道:“朕提问你《十渐不克终疏》你背得流利,可大意却答不上来,读史论史是皇子们应有之能,光会读却不知其意,你读它有何用?”
大皇子声如细蚊,垂头道:“儿……儿子。”
乾坤心中十分厌烦,他对着一旁的太子温文含笑,道:“太子说一说身为人臣之道,君上与臣子该如何相处?”
太子目视前方,温和含笑,道:“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儿子认为以六正而养德,臣下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称往古之行事,以励主意;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守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辞禄让赐,饮食节俭;国家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
乾坤缓抬眉毛将太子揽入怀中,晴朗一笑,道:“太子孜孜不倦,勤勉读书,德政之道娓娓道来,果然是好!”
太子笑靥如画,他一双酒窝深肖皇后,垂首道:“这篇魏征的《论御臣之术》师傅早就教过儿子,皇额娘也总提问儿子,所以儿子记下了。”
乾坤眉眼上皆是如春笑意,如旭日清风一般明艳,道:“好!太子出类拔萃像极了仁君圣主,而大皇子却放纵混账,懈怠懒惰,这么一篇文章的大意都不甚清楚!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大皇子愈加面红耳赤,只低头道:“儿子……儿子,回去定仔细研习文章大意,不惹皇阿玛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