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事犯
那日中午,春和景明,和煦春风,慧贵妃与乾坤一起在九州清晏的庭下纳凉,慧贵妃摇着一柄湘绣葡萄花叶团扇,沉吟一笑,道:“皇上今儿政务清闲,与奴才一同纳凉了许久,这等的福气,许是嫉妒了不少妹妹。”
乾坤笑着扭了扭慧贵妃的鼻子,道:“怎么你也学嘴皮子刁钻了?”
慧贵妃柔柔低眉,便轻扬了扇柄,道,“奴才才不敢呢,几位妹妹是惦记皇上,皇上驯服四海,如今海晏河清,政治清明,也该享享福了。”
乾坤微微颔首,他的鬓发被春日清风吹散些许,笑道:“是许久没这般闲暇乘凉了,祉二皇子一除,朕的心一下豁然开朗,仿佛一片乌云都散了,今年春天清爽,无热无雨的,像是好年景。”
慧贵妃蛾眉舒展,轻巧含笑,道:“皇上心疾去了,自然舒心多了,这几年圣躬违和,一直倦怠,如今春日清凉,着黄贞显仔细诊治,万不可延误病疾。”
乾坤默然点头便快然一笑,道:“朕才几岁,无事。”
李长安笑着垂头,道:“皇上总是讳疾忌医,您圣躬倦累,那些日子若不饮参汤续神,后半夜都提不起精神。”
乾坤顿时怒气扬眉,道:“别胡说!”
慧贵妃颦蹙额头便引袖低低,道:“这怎么好呢,圣躬不豫也是奴才之过,这些日子由奴才近身侍候,用过了晚膳,皇上不许批折子了。”
乾坤轻轻抚了抚慧贵妃垂落未绾的丝发,眸色温柔,唇角凝春,道:“好,朕听你的,日后不许劳累了。”
慧贵妃起身斟了一盏茶,又添了几片丹参、枸杞,这才清清一笑,道:“皇上若是枯燥,传煦妹妹、嫤妹妹过来弹上一曲?她二人久不面圣,十分想念。”
乾坤倚靠在软枕上,便轻轻摇一摇头,道:“煦嫔倒也罢了,从前她弹得一手好筝,如今说话乖戾,脸色蜡黄,像是得病了一样,嫤贵人更算了,她那琵琶弹得像麻雀叽喳,鄙薄粗俗。”
慧贵妃轻柔一笑仰起身来,不觉以帕掩唇,道:“皇上这么爱取笑二位妹妹,嫤妹妹便罢了,煦妹妹从前可得皇上爱宠许久,只是四公主薨了之后,身子也不好,人也瘦多了。”
乾坤微微抿了一口便撂了一旁,道:“如今你养着八皇子,八皇子怎么样了?可是见胖了还是见瘦了?”
慧贵妃柔缓福身,又续了续茶水,才温和一笑,道:“皇上隆恩,八皇子胖了三斤多沉,雪白可爱,十分惹人喜欢。”
乾坤捧过粉瓷盏缓缓饮了一口清茶,笑道:“好啊!八皇子长得壮才能结实,月盈,毕竟你不曾生育,许多育儿之事勤向荣贵妃、丽妃请教。”
慧贵妃骤然听乾坤轻唤闺名,便轻抬眉黛,眼底不觉温润,低低道:“嗻,皇上多年不唤奴才闺名,若皇上不唤,奴才仿佛忘了。”
乾坤笑着扬眉,轻轻握住慧贵妃的手,道:“那朕时常唤你几声,你就不会忘了。”
慧贵妃含羞低头,抚了鬓上的一串珊瑚流苏,道:“皇上得空也多瞧瞧储妹妹,储妹妹的父亲还在狱中受罪,奴才怕她一时心焦,于安胎也无益。”
乾坤的面色愈加悒悒,却道:“这个储嫔,肚子也算争气,偏偏那一日朕宠了她一回,她便怀上了。”
慧贵妃叶眉一挑,便心中一动,道:“储妹妹是有福,皇上多瞧瞧储妹妹,储妹妹也能心安。”
乾坤垂眸折了一枝花蕊,揉捏着细巧的花瓣,道:“若不是她怀娠,朕一早便处置吴铭亮了,这个吴铭亮,竟然勾连犯上。”
慧贵妃面上淡然一笑,眼中却露出一丝精光,道:“她父亲是作死,不过储妹妹怀娠娇贵,这一胎倒不知是男是女了,若是个公主倒罢了,若是有福诞育皇子,便是九皇子,皇上适时为九皇子取名。”
乾坤笑意疏疏,只低头揉捏花蕊,道:“才四个月,还远着呢,等下把侍候储嫔的太医传来。”
用过了晚膳已是天黑,晚风阵阵,星斗满天,圆明园的湖堤边植满了茂盛水草,迎风瑟瑟,十分清凉。
乾坤与慧贵妃携手同行,夹岸杨柳蘸水,桃花点翠,引得一众人言笑晏晏。才进碧桐书院,隔着一扇翡翠莲花屏风只见灯火摇曳,人影绰绰,不觉听见一屋的莺莺燕燕,笑语连连,十分热闹,荣贵妃、丽妃、宁妃、勋嫔几人都在一侧殷勤侍候。
荣贵妃、宁妃笑着起身,道:“皇上圣安,万事如意。”
乾坤忙一把按住将要起身的储嫔,道:“你身子渐重,不必起身施礼了。”
储嫔温婉含笑,便躺在了榻上,乾坤略略抬了手,含笑道:“今儿倒是齐全。”
慧贵妃牵了牵储嫔的手,笑道:“妹妹怀娠,这样的喜事,姐妹们相聚一起,不免热闹。”
丽妃娇笑一声,抚了鬓上掐丝蝉鬓簪,道:“妹妹福泽深厚,我等沾沾妹妹的福气,也好再为皇上生儿育女。”
荣贵妃凝眉暗挑,似笑非笑,道:“瞧皇上与慧姐姐一同过来,想是用过了膳?”
乾坤微微点头便温柔凝笑,道:“慧贵妃侍候朕用了膳,趁着今夜春气和暖,见一见储嫔。”
储嫔的容颜如芙蕖湿露,含笑道:“谢皇上恩典。”
宁妃淡淡一笑,鬓上的鎏金绣球烧蓝簪玲玲一摇,道:“想必慧姐姐宫中有好厨子,才留得住皇上。”
慧贵妃婉转抬眸,和颜带笑,道:“宁妹妹说笑了,哪有什么好厨子,不比妹妹炖的一碗党参鸽子汤入味。”
乾坤面色柔缓,笑道:“宁妃的手艺是精进了许多。”
丽妃眼波柔柔,朱唇轻撇,迎着她姣好的面孔丽色顿生,道:“还是宁妹妹心思细,什么鸽子汤、鸭子汤、鹧鸪汤、鹌鹑汤,一天一个花样。”
宁妃双颊微微一红,便道:“丽姐姐想喝,妹妹也炖一壶给你。”
丽妃脸色隐隐含怒,只扬了扬橘红色丝帕。,却见荣贵妃的眉眼冷冷一瞥,道:“几日不与宁妹妹说笑,妹妹口齿伶俐一如往昔。”
宁妃略略低了头,便婉转一笑,道:“妹妹口舌伶俐又能如何?到底不比荣姐姐照顾三皇子辛勤,三皇子算是长子,自然非比寻常。”
乾坤神色陡然一怒,道:“三皇子今年十几岁了,有嬷嬷、谙达们照顾?荣贵妃也放心不下么?”
荣贵妃吓得面色雪白,她忙屈了膝,垂头道:“回皇上,瑞愆还小,奴才时常盯上几眼,便能安心。”
慧贵妃挽着乾坤的手臂,笑意清浅,道:“荣妹妹爱子心切,皇上何不成全荣妹妹一回?”
乾坤瞥了荣贵妃一眼,却道:“不像话,你抚养七皇子,还忧心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放在嬷嬷身边养着,也不见丽妃、宁妃像你一般没出息。”
荣贵妃贝齿轻咬,却不敢抬头,只道:“嗻,奴才记得教训,奴才不敢了。”
殿内有一丝安静,慧贵妃面容阴郁,丽妃妩媚张扬,宁妃轻笑得意,储嫔惴惴不安。只见便有宫女端了瓜果梨桃上来,众人品了一品,又闲谈了许久,才肯消气。
慧贵妃笑色朦胧,揉着乾坤的衣襟便清朗一笑,道:“好了皇上,生荣妹妹的气做什么?奴才知道储妹妹第一胎怀的辛苦,便着了黄贞显、赵永年、苏钰几人为妹妹安胎请脉。”
勋嫔抚了鬓旁一只鎏金珠饰,愈加欢笑,道:“奴才还说呢,昨儿内务府拟了几个字给姐姐腹中胎儿,倒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若是个皇子,自然是好事,可先拟了字来斟酌。”
储嫔吓得脸色一变,忙道:“回皇上、慧主儿,奴才身子不适,且这一胎才四个多月,未知男女,还是暂缓请脉吧。”
丽妃脸色煞白,只紧紧闭了嘴不说话,宁妃笑色连连,抚着储嫔一双素手,宽慰道:“那可不中,皇上膝下子嗣不多,妹妹生性热烈,若诞育了儿子,立刻晋妃也是应该的。”
乾坤沉思半晌才颔首答允,道:“让御医瞧瞧,朕与皇额娘也好安心。”
恭贵人掩了鼻子皱眉,道:“姐姐面色这样苍白,可是不适么?”
储嫔凄惶着一双眉眼,声色愈加低沉,道:“是……是,皇上,奴才求您,奴才……奴才不用黄御医诊脉。”
慧贵妃笑色和婉,忙挽过储嫔的手臂,道:“妹妹宽心,既然身子不适,合该由御医仔细诊断,万不可掉以轻心,伤了胎儿。”
储嫔一时情急便跪在床头,声音颤颤巍巍,道:“皇上……皇上不可……”
乾坤的面色顿时不豫,只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道:“你今儿怎么这样古怪?既是贵妃发话,那传黄贞显、赵永年进来伺候。”
储嫔瞪大了双眼,忙急急道:“还有江御医、包太医,我这一胎都是他二人诊断的。”
李长安答应了一声,便赔笑道:“回皇上、主儿,今儿夜江丛禄御医出了圆明园,包大富太医不值差,也不在圆明园侍奉。”
储嫔吓得瞠目结舌,十分慌张,道:“这……奴才……奴才一胎都是由她二人请脉……”
慧贵妃扬起一张娟丽面容,一双手搭在储嫔的柔肩上,笑道:“黄御医可是一门四世,代代为医,他的医术可是深得先帝、皇上爱重,一定不会断错。”
丽妃的神色微微惊惶,她与章廷海对视一眼便沉沉垂头,在一片清淡月光下,储嫔的容色如纸一般苍白无力。
黄贞显、赵永年、苏钰、张平远几人福身进殿,储嫔浑身瑟瑟,她披了一件月白色纱衣,只低低抚着胸口,斜坐在榻上由黄贞显把脉。
黄贞显侧头凝神搭了半晌的脉,神色十分凝重,嘴唇越抿越紧,额头上沁了滴滴汗珠,只擦着汗继续搭脉。
过了片刻,赵永年、张平远、苏钰轮流诊脉,三人皆惊恐摇头,沉默不语,宁妃眉黛轻挑,便低低一唤,道:“是男胎还是女胎?御医万不可断错脉。”
四人皆敛衣,慌忙跪下磕头,道:“回皇上,奴才无能。”
乾坤手端的茶盏险些洒了水,顿时坐直了身子,急急道:“什么无能?”
黄贞显举了衣袖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水,语气愈发惶惶,道:“回皇上,奴才侍候圣驾,但……储主儿脉息并无胎象!”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乾坤心中骤然发凉,只见储嫔一手按着小腹,厉声道:“不可能!我……明明……明明怀娠的!”
苏钰含着冲冲怒色,便跪地道:“回皇上,储主儿脉息和缓有力,节律一致,压根就没有身孕,何来胎象?”
张平远的脸色生硬如钢铁,道:“前几日储主儿殿中有熏艾迹象,可明明主儿并无脉息,为何要熏艾?一叶障目,还是欲盖弥彰?”
储嫔神色骤变,便横眉道:“张平远!我与你并不相识,你红口白牙地污蔑什么?”
张平远稳稳地磕了头,道:“回皇上,奴才是尽医家本分,奴才虽年轻,且黄御医、赵御医侍奉内廷多年,奴才不敢妄言。”
赵永年伏在地上磕头,道:“回皇上,储嫔主儿脉象平稳,并无怀娠,奴才愚钝,但请皇上示下。”
荣贵妃笑色悠悠,她手指着储嫔肚子,矍然道:“是么?那么说来储嫔是假孕争宠了?”
储嫔吓得鬓发轻松,云鬟低绾,道:“不!皇上……奴才……不是的……荣贵妃,你这样说是何居心?”
却见黄贞显拱了手,凄惶道:“回皇上,储主儿……尚未有喜,不知是哪位太医诊治了说有孕的?这女子有娠,脉象柔滑,搏动流利,圆润如珠,若脉沉而涩多见精血不足,胎元受损,涩而无力多为阳气虚衰,胎儿发育不良,主儿脉搏并无此状。”
索答应微微倾身,便诧异道:“不是吧,这几日皆是包太医亲自为姐姐诊脉,怎会有假呢?”
勋嫔面色森森,道:“储嫔真是大胆,连有孕这样的大事都敢作假。”
储嫔面色雪白如纸,惊恐万分,险险晕厥过去,忙连声急呼,道:“皇上……皇上……奴才!”
乾恼怒至极,只冷冷逼视着储嫔,只看得她头也不敢抬起来,才道:“你想说什么?到底有无身孕?”
储嫔面上血色全无,但见乾坤脸色冷硬,霎时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她俯首磕头,骤厉道:“皇上!奴才千真万确有喜了,是……是包大富搭脉的,皇上不信,立刻传了包大富对峙。”
乾坤紧握着手中的酒盏,冷冷道:“去把包大富找来,他若敢延误,立刻传侍卫捆到御前!”
李长安候在一侧,忙轻声道:“嗻,奴才刚才已命顺福去请了包太医,可是包太医家门紧闭,不见踪影。”
乾坤将手中酒盏掷在地上,立时变成雪白碎片,道:“混账!区区一个太医竟让他跑了?真是无用!”
李长安、苑长青、顺喜忙吓得冷汗涔涔,道:“奴才无用!但请皇上消气!”
众人但见如此,乾坤已然是动了大怒,一排妃子惴惴不安,忙屈膝下跪,殿中寂静无声,犹如一潭死水。
宁妃蛾眉轻蹙,怯怯摇首,道:“奴才回皇上,此事如此蹊跷,必要严查。”
储嫔颤声巍巍,忙拽住乾坤的裙袍,道:“皇上……皇上!奴才冤枉!”
慧贵妃垂首凝声,道:“今日之事,许是储嫔太过急切,想有子嗣罢了,还望皇上顾念旧情。”
乾坤的声线顿时雷霆战栗,怒火十足,道:“顾念旧情?她这个样子,简直是死有余辜!”
储嫔又惊又怒,匍匐着身子行至乾坤衣袍之下,忙哭诉道:“皇上!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奴才一介妇人,怎会得知这是为何?”
乾坤的额上青筋暴起,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伸手便甩了两个耳光,道:“贱人!竟敢假孕戏弄朕,你真是活够了!”
慧贵妃、荣贵妃、丽妃等人忙道:“皇上万勿动气,仔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