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悼惜
仁后忙伸手抱住,面上带着雍和含笑,道:“快抱稳了,仔细跌着九皇子、十一皇子,快抱上来吾瞧瞧。”
余奶娘、尤嬷嬷忙抱过九皇子、十一皇子上前,仁后就着奶娘的手拨开粉蓝色襁褓逗了逗乐,笑道:“九皇子长得精神,十一皇子长得粉白可爱,看来皇贵妃、丽贵妃养得极好。”
淑禛公主伸手逗了逗襁褓婴孩,又亲昵着怀中的雪白婴儿,轻哼着摇篮歌,道:“儿臣记得九皇子与毕力格巴鲁尔是一年生的。”
丽贵妃笑着拨了拨浪鼓,柔声道:“多谢公主夸奖,十一皇子是足月生的,自然长得结实健壮,公主的世子长得也好呢。”
仁后慈和的面孔上带着丝丝笑纹,愈现愈深,道:“这满宫,到底是丽贵妃有福气,小皇子一个接着一个。”
丽贵妃牵动着鬓畔一串石榴红流苏,摇曳轻笑,越发柔媚,道:“谢仁后金口,奴才也不会旁的,唯有为皇上诞育儿子,才心满意足。”
仁后语意柔缓,便笑道:“是了,生娘不及养娘亲,瞧九皇子、十一皇子玉白可爱,倒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儿孙绕膝的福分在后头呢。”
丽贵妃先是和悦含笑,笑盈盈抚着鬓上簇簇鎏金首饰,转手便翻了翻十一皇子的襁褓小褥,见褥子尿湿了,低沉着脸啪得一声甩了尤嬷嬷一个耳光,喝斥道:“糊涂东西!也不仔细伺候十一皇子,瞧瞧十一皇子的褥子都尿湿了,再不仔细,当心杖责三十!”
尤嬷嬷的脸顿时红肿,只敢嘤嘤哭着,忙捂脸替十一皇子换了褥子。皇贵妃立时蹙眉不悦,道:“丽贵妃,乳娘好歹是八旗出身,你怎么说打就打?既是十一皇子尿了,再换了一身就成了。”
仁后面色沉静如水,只蹙了蹙眉,道:“丽贵妃你这炭爆性子,何时改一改?你若再这样动手打人,吾只好罚你。”
宁妃扬了手绢,怯怯弱弱揉着胸,道:“奴才可不敢打骂下人,若是皇上龙颜怪罪,可怎生是好?”
丽贵妃却不以为意,用她柔嫩的指尖滑着十一皇子丰润的脸颊,道:“宁妃操心多余了,奴才嘛,贱皮贱肉,天生的贱骨头,不打她两下子怎会伺候好主子?”
尤嬷嬷含泪跪在地上磕头,道:“回仁后、皇贵妃,十一皇子的褥子是奴才刚换的,奴才得旨侍候十一皇子日夜不敢大意,还望仁后、皇贵妃、丽贵妃恕罪。”
丽贵妃森森盯着她,一张美艳的面孔登时霜凝寒冷,道:“还敢顶嘴,真是大胆!伺候不好十一皇子还百般狡辩,小心我打烂你的脸!”
丽贵妃才说完话,阴沉着脸颊便要继续挥掴,皇贵妃怒色疾疾一把拦住她,低喝道:“丽贵妃!”
宁妃、煦嫔吓得倏然变色,仁后雍容的笑靥瞬间神色冰沉,道:“好了!丽贵妃,你还有主子的样子么?桂姑姑,把十一皇子抱下去,丽贵妃也下去伺候。”
丽贵妃惊得花容轻颤,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抱着十一皇子下去。仁后怒气难消,只抿了口花茶,眉上笑意温然,道:“皇贵妃,听说皇帝要册后了?”
宁妃脸色暗沉,唇上荡了一抹冷笑,道:“可不是嘛,皇上预备七月二十五颁诏天下,立皇贵妃为继后,皇贵妃真是好福气。”
皇贵妃笑色灼灼,眼角飞扬,靥边抿出两朵梨涡,道:“皇上圣意,好像是这样说的,一切由皇上做主是了。”
仁后折了一枝花叶沉吟片刻,才徐徐道:“孝顺皇后崩天都快六年了,是该有人替她入主中宫了,皇后之位不定,便生风雨波澜,这几年你主持宫中事务,还算勤勉得力。”
皇贵妃喜色毕现,盈盈颔首,道:“谢仁后赞许奴才,有仁后提点,奴才一定不敢懈怠半分。”
仁后的抚着衣襟上金凤绣花,目色恬淡平和,道:“皇帝与你也算情好,你也的确聪慧能干,若换成旁人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淑禛公主托腮浅笑,道:“今儿是十三,还有十几日了,皇贵妃可要仔细准备,册后大礼一过,我该叫一声皇嫂了。”
皇贵妃扬起一双柳叶新眉,柔和的面色衬得她似桃花娇艳,道:“公主说笑了。”
仁后笑着抿嘴,玲月便端了一块黄梨木盘子,里面盛着一对鎏金绘彩描牡丹金锁,那金锁周身皆是金黄色,隐隐泛着金光灿灿,描绘的牡丹花枝连连,青翠蔓蔓,十分金贵。
仁后指着鎏金绘彩描牡丹金锁,笑吟吟道:“这块金锁是从前吾为皇后时仁帝亲赐,如今这样足的金也少见了,难得手工精致,镶嵌细巧,赐予九皇子最是合宜。”
皇贵妃忙吩咐蕊桂接过,起身行了大礼,含笑道:“奴才替九皇子多谢仁后恩赐,奴才回去亲自为九皇子带上,谢仁后恩典。”
仁后抬了抬手,桂姑姑忙扶了皇贵妃起身,道:“皇贵妃不必客气,你诞育子嗣,乃是有功之人。”
芷贵人凝眸一定,仔细抚摸着金锁,不觉笑道:“仁后手笔真是阔绰,这块金锁花色圆润,枝叶连连,青翠蔓蔓,果是好东西。”
仁后抚着鬓角簪的一朵珠兰,眉色清扬,笑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皇贵妃好好准备着,等着皇帝领你走上峰尖儿,你们跪安吧。”
册立皇后的大典一切由礼部、内务府主持,户部、工部从旁协作,一应典仪袍服、凤冠花钿、繁文缛节必不消说,内务府从去年得到谕旨,准备了近一年,纳彩、大征、祭天地、祭坛、祭太庙。
到了七月初十,乾坤朱笔下谕,以册立皇后遣官祭告圜丘、方泽、太庙、奉先殿、社稷,并按照皇后份例恩赐金二百两、银八百两。七月十二,乾坤正式下诏册立皇贵妃为皇后,拟定七月二十五,举行册立大礼,七月二十六,行册立皇后庆贺大礼,并恭上皇仁后徽号册宝,七月二十七,以册立皇后并上皇仁后徽号,诏告天下。
前朝上除了一众亲贵老臣反对之外,再无旁人过分指责,倒是东西六宫,也不是人人都心悦诚服,丽贵妃、宁妃二人酸云醋雨,暗地诽谤,更显得这位即将册立的皇后多么不堪。
勋嫔含笑盈盈地坐在炕上,她一手抚摸小腹,一手捏了一枚桃瓣,道:“皇上用心,虽然有先前孝敬皇后、孝顺皇后的册封大礼依循,皇上还是不放心,吩咐了一样一样仔细裁剪,听说今年上来的东珠、南珠都用在册后大典上,惹得朝堂上言官纷纷弹劾,议论如沸。”
蕊桂才拿起的绫罗霞帔瞬间滞在手上,愁眉道:“怎么会这样?主儿……”
勋嫔沉声笃定,目光清澈如波,道:“这件事是阿玛递来的消息说的,阿玛嘱咐姐姐,风口浪尖万事要小心。”
皇贵妃靥生愁态,脸上的喜色立时蕴成了丝丝凄惶,道:“前几日我阿玛也递了消息,外面的臣子一直不肯让我继位中宫,像端贵亲王、张庸泰、明珠、荣兴更是一力反对,还听说联络了十几位御前大臣,上书恳请皇上不立中宫,仍允我以皇贵妃身份摄六宫事。”
芷贵人带着三分恼怒,忿忿道:“这些廷臣怎么这样?主儿摄六宫事多年,早该继立中宫之位了,偏赶上这个时候跳出来作祟。”
勋嫔的眸色清和缓缓,她颇为镇静地抚着鬓上珠翠,道:“纵使他们反对,可皇上心意已定,谁也不能更改。”
赵得海拾掇着桌上的玉团锦绣,沉吟道:“这几日奴才听人背后讲究主儿,仔细一查,原来那些闲话,都是从丽贵妃那儿传出来的。”
皇贵妃冷冷凝眸,道:“她一直不驯我,她与荣妃几次三番设计陷害,为的还不是推倒我而另立她么?”
勋嫔含了一片梅干入舌,嗤笑道:“姐姐不必理她,丽贵妃依仗娘家权势和她的三个儿子,从来都是目无一切。”
恭贵人含笑握住皇贵妃冰凉的指尖,婉言道:“是啊姐姐,流言蜚语不足为怪,当是雀喧鸠聚,麻雀拌嘴,姐姐放宽心。”
皇贵妃手抚两腮,双眼凝了一层疑色,道:“这几日我的右眼皮一直跳,这册后大典还有四五日,真不知还会生出什么风波。”
恭贵人螓首微摇,淡淡带笑,道:“这皇后的朝冠、朝服、朝褂、朝裙、朝珠都预备好了,尤其是那冠服由江宁、扬州、杭州三处织造亲力完成,繁缛精致,雍容华贵。”
勋嫔颦起了纤细的柳叶长眉,笑道:“我还听说此次册封新后,皇上极为重视,金约、领约皆是纯金打造,耳饰是嵌了东珠的鎏金,采帨上更是镶嵌繁密,满披刺绣。”
芷贵人面若春桃,扬了扬襟上手绢,笑道:“是呢,皇上已遣官祭告圜丘、方泽、太庙、奉先殿、社稷,赐予姐姐中宫笺表,颁诏天下的尊荣,还谕令天下嗣后遇三大节、庆贺大典,三品以上官员进笺庆贺,笺表授之,是为皇后啊!”
皇贵妃轻蹙玉面,含笑柔柔,道:“皇上事事尽心,我也知足了。”
勋嫔抚着隆起的小腹,扬唇带笑,道:“还听内务府的人说,皇上下谕修缮了东西六宫,往咸福宫添建屏门影璧一座、琉璃翡翠绣金凤屏风一面、采暖地龙十二炉、镶金佛龛十六座、石榴花景一件、珊瑚花景一件,旁的不说,那石榴花景,寓意着多子多福,皇上是想着姐姐再生一位皇子呢。”
芷贵人的声音清脆干净,只笑着掩鼻,道:“姐姐还不把石榴花景端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皇贵妃手端一盏茉莉茶,氤氲着香雾漫绕在她的颊上,道:“我早就收起来了,石榴花景珍贵不易得,万一打了,皇上怪罪可怎生得好?”
恭贵人温和眉目,便握住皇贵妃的手,吟吟道:“皇上偏爱姐姐,听说和硕端惠公主不日便进宫观礼,姐姐抚养公主一场,是该尽显天伦之乐了。”
皇贵妃惊得眉眼泛光,灿笑灼灼,忙撂下茶盏,抚胸道:“真的?自从端惠下嫁定州,大约两年没见她了,这孩子虽然不比固伦端庄公主嫁的近,我却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似的。”
勋嫔的眸光轻柔一扫,闲闲道:“姐姐是想公主了,我还听顺喜说,淑庆长公主日夜兼程也快入京朝贺了,这下人多,可热闹了。”
皇贵妃只轻轻地颔首,抚摸着一匹匹华丽鲜艳的郁金香缂丝刺绣锦袍,沉静含笑,柔柔揉胸。
夜来的储秀宫幽深静谧,虽然长久无人,花木荒芜,院深寥落,却依然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尚有一丝中宫遗风。月光倾泻在屋檐碧瓦上,照得庭院满地树影婆娑,花枝轻曳,储秀宫中一切如旧,还保留着孝顺皇后在世之时的原样,花觚瓶盏、鼎椅熏香,衣衫鞋履,笔墨书纸……
乾坤背手而站,静静立在孝顺皇后的画像下,缓抬两眸,不禁泪雨滂沱,画像中的孝顺皇后仍是青年容貌,秀丽含笑,颦笑间仿佛从未离去,只是生死茫茫,阴阳永隔。
乾坤缓步走近,轻轻伸手抚摸着画像,眸光像沉寂了经年的春意,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秀娡,生死一别,已然六年,不知你在天上可好?可与瑞沛、瑞慜、瑞憙相见?”
乾坤凝神片刻,含了丝丝怀旧之情,不觉潸然泪下,道:“这六年来,吾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和孩子,总想起从前在藩邸时的种种,音容笑貌,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乾坤坐在圆凳上仰脖便进了一盅酒,靥上更是泛了泪光莹莹,道:“秀娡,你还记得吾与你第一次见面么?那年吾才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啊!”
乾坤抿唇含笑,似在追忆感慨,舌间凝结了千丝万缕的朦朦情意,道:“那一日吾与师傅行至绮春园绿水清潭处,见泉涌碧波荡漾,清澈见底,吾忍不住击掌高呼,谁料水中鱼儿如绣锦一般竞相嬉戏,跃出泉面,突然听得山泉后轻声颦笑,却见你在杨柳垂花下掩面站立,彼时你才十三岁,生得姿貌窈窕,端庄秀丽,后来吾才知道你是孝敬皇后的亲侄女,不到半年,皇父便将你指给吾为嫡福晋。”
乾坤诉说衷肠,情到深处双眼盈满汪洋之意,道:“那时吾虽身为皇子却不甚得宠,皇父偏喜幼子,爱重长子,吾只能隐忍度日,吾早上进宫,晚上回府笔耕夜读,而你一直挑灯陪伴直至深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乾坤环视着储秀宫的一切,不禁哽咽,道:“吾与你伉俪恩爱,只是天不假年,情深不永,心爱之子与你早早薨逝,这夜来月色如旧,昨夜吾在梦中又好像回到了潜邸时光,真像是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乾坤掩面拭了拭泪,举杯对着孝顺皇后的画像饮酒,道:“秀娡,明日吾要举行册后大典了,中宫闲置,一晃六年过去了,吾环顾六宫,唯有佟佳氏才勉强可以,有人替你,你可以安心了。”
李长安压了极低的声音,道:“皇上,您思念孝顺皇后,昨儿您写的诗,奴才替您收着了,孝顺皇后芳魂有知,也会与皇上感慨悲鸣。”
乾坤沉吟感念,愈发心低情落,道:“吾与秀娡结发十三年,人啊,能有几个十三年!人世间只留下吾与端庄,惆怅相对,孤苦伶仃。”
李长安立在乾坤身后,轻声道:“皇上追忆往昔,孝顺皇后陪伴皇上青春韶华,是皇上一生挚爱。”
乾坤仰脖喝了口酒,泪湿衣襟,尚有微醺,道:“庭轩依旧夜悠悠,思君不见泪暗流,秀娡,你不知道有多少无眠的夜,吾都在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