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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斩尽

这一年的夏天,随着荣妃母子的失宠恍惚而过,漫漫沉寂了几日便迎来了立秋,因为在预备坝上秋狝的事宜,六宫都在仔细备着,浑然忘记躲在长春宫避居的,还有荣妃这个人。

枫叶鲜红,秋风萧瑟,立秋的天气逐渐转凉,日常请安把脉便更加殷勤了。这一日,张平远来请了皇后的脉,他沉思半晌,才收拾着药箱,笑道:“皇后主儿凤体安泰,一切无虞。”

皇后收起玉臂,便望着他含笑,道:“再过几日圣驾驻跸坝上,随行的太医除了赵永年、鞠树郴、崔良玉之外,我想把你也带上,侍候左右。”

张平远忙点头施礼,道:“谢皇后主儿恩,奴才一定尽心侍奉主儿。”

皇后伸手抚着炕下摆着一排的菊花,盆盆花瓣十余片卷成金黄一簇,堆着鲜翠修长的薄薄叶子,盈盈着一种淡香。

蕊桂笑着揪下一朵菊花揉搓把玩,凝神道:“主儿可想好了伴驾的嫔御?这几日芷贵人、玟贵人眼巴巴地奉承主儿,又是沏茶、又是揉肩的。”

皇后笑意清寒,她抚了下鬓边簪的一朵胭脂色茶花,道:“皇上之意是让带着几位有皇子的,一来练习骑射,二来有生母在旁,方便照顾。”

皇后拨弄了一把手旁金黄纷叠的菊花,嗅鼻道:“十二皇子在撷芳殿伺候得好么?昨儿听勋妃说,偶有几声咳嗽,想来不碍事吧。”

张平远坐在凳上手写着温补的方子,低头笑道:“不碍事,这秋来京中气燥,奴才已熬了壶秋梨膏喂与十二皇子,还炖了川贝枇杷露、桑菊桔梗饮,十二皇子服下了就会康愈。”

皇后含眸温驯,句句温柔,道:“好,那就苏钰留下侍候其他皇子,你且收拾好东西,三日后圣驾就要启程了。”

张平远起身作揖,笑道:“嗻,回皇后主儿,上午沈玉魁来寿药局请旨,说荣妃沉疴抱疾,像是不行了。”

皇后停下手中欲放的花苞,颇有些意外,道:“是么?太医可曾瞧了么?”

张平远紧紧锁眉,一丝愁态划过面颊,道:“荣妃母子失宠,谁敢去瞧她?不过是新挑来学习的两个太医胡乱开些方子,抓几剂药服罢了。”

赵得海弯着腰点头,道:“是,连入冬的炭火、手炉、暖熏、皮子,一样都没有荣主儿的。”

皇后凄凉的语气幽幽一转,道:“她也可怜,阿玛处死,娘家的人又发配服役,这天也冷了,去拨给她一些吧。”

彼时与寥落凄冷的长春宫遥相呼应的钟粹宫,倒显得十分热闹,只听中殿笑语连连如银铃作响,宁妃与嫤贵人、珠常在、揆答应坐在凳上,她纤纤玉手正拨弄着铜胎珐琅纹莲花熏炉,取过一匙沉香点燃,右手执着一把鎏银的小钩子,轻轻挑了挑焚着正旺的香火。

嫤贵人颦着眉心微动,似在盈盈带笑,道:“这半个月,宁姐姐一直抄写经文,连手都抄麻了,那日在皇后宫中,她还不依不饶,实在过分。”

宁妃目光恍雅,面绽桃花浅笑,调香的手势也缓了一缓,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嫤妹妹呀,你我还是认命吧。”

嫤贵人轻轻噘起樱瓣一样的嘴唇,冷笑道:“我倒不信了,这失之东隅,却收之桑榆,谁还没有个高低起落的日子。”

宁妃连头也没抬,仍继续往熏炉里添了一把沉香,揆答应鄙夷地掩着鼻,道:“嫤姐姐的琵琶弹得那么好,怎么却拢不住皇上的心呢?”

珠常在轻轻摇头,捏着她手绢上几只轻巧蝴蝶,道:“弹得好有什么用?皇上还不是一眼不瞧,一耳不听。”

嫤贵人抿唇切齿,含了一波清冷的笑容,道:“我还会弹琵琶,你会什么呀?还有脸在这儿嘲笑我。”

珠常在气得双眼轻眯,便要争论辩驳,宁妃手抚炕旁一柄紫玉琢莲花鲤鱼如意,缓扬蹙眉,声如坚铁,道:“好了!都是姐妹,揭这些短儿做什么?有那舌头上逞能的厉害,还不如想想如何拢住皇上。”

揆答应摸了摸那如意上琢成的两尾鲤鱼,嘴上挂着几分怨怼,道:“有皇后从中作梗,只怕我等连这次坝上秋狝都去不成。”

嫤贵人双颊微红,抚着衣襟上纹饰繁绮的花边,道:“那日瞧皇后的架势,像是要殉了宁姐姐一般。”

宁妃若有所思便眼波宛转,柔柔轻漾,道:“听说荣妃患疾,大概都熬不到过年?”

珠常在轻叹一声,像是愁结了些许哀怨,道:“也许是吧,听说她跪在养心殿外三天两夜,皇上连见都没见。”

宁妃暗暗思忖,便撂下手中的鎏银钩子,在髻上挑了挑头皮,微微含笑,心生一计。

过了一日晌午,天高气爽,秋光清凉,皇后前脚从撷芳殿回来,后脚却见秋檀打了帘子进来,只埋头沉思立在一侧,皇后见她神色有异,便唤了她进来询问。

秋檀俯首贴在皇后耳边,小声道:“奴才这几日在撷芳殿外,似乎总有人在外面,像是……像是窥视九皇子。”

皇后冷然一惊,便轻蹙蛾眉,沉沉道:“果真?你看清楚了么?”

秋檀连忙颔首,她下蹲身子替皇后揉着腿,道:“奴才常往撷芳殿送东西,那人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奴才打听了齐嬷嬷,齐嬷嬷说她没注意,奴才担心,只怕对九皇子意图不轨。”

皇后听得冷汗涔涔直流,她心中微微烦恶,道:“你觉得会是谁?”

秋檀的眉上隐有一丝愤怒颜色,道:“奴才今儿瞥了一眼她的衣角,那花纹样子像是荣妃主儿的侍婢英桂。”

皇后轻敛屏气,攥拳紧握,脸上却笃定地笑了笑,道:“孙富海已被吊死在慎刑司,她身边也唯有英桂这个奴才可以使唤。”

秋檀咬了咬下唇,留下一道苍白的牙齿印,道:“她定是得了荣妃的授意,要不要回了皇上,着人严刑拷问英桂?”

皇后忙挥手打断,沉思了须臾,道:“先不必,你去吩咐赵得海暗中小心观察,千万不要露出马脚,打草惊蛇。”

到了傍晚,星辰高高悬挂夜空,天色渐渐阴沉无光,皇后唤了恭嫔、玟贵人、芷贵人一同来饮茶,芷贵人嗅着淡淡茶香甘冽清扬,笑道:“这茶像是广储司新来的都匀白毛尖吧,白毫满披,状似幽兰,味道真是清香迎鼻。”

皇后徐徐饮下一口,似在含笑赞赏,道:“芷妹妹好记性,是新来的茶叶,一共得了二十两,除了皇上、仁后留下的十五两外,都在这儿了。”

恭嫔手端一釉丹凤莲花缠枝茶瓷,眉眼淡如清波,道:“果然皇上疼爱皇后主儿,这样的好茶,恐怕见都没见过。”

皇后脂香鬓净,眉黛轻挽,忙打趣道:“妹妹说笑了,今儿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翠竺欠身施礼,忙笑道:“是宁妃主儿的。”

芷贵人的唇上凝了一层碎冰,她淡淡抬头,便道:“上次冒犯中宫,奴才还以为她长了教训,不想却还是那样讨嫌。”

恭嫔微微凝眉,笑着绞袖子上藤萝花纹,道:“宁妃从一介低微歌女,一路卑躬屈膝,做小伏低,居然能爬到今天的位份。”

玟贵人捏了一枚点心入口,忙喝了茶压了压胃,嗤笑道:“只一味的逢迎奉承,讨好谄媚,谁又能做得来呢?”

天色渐渐晚了,几人啜茶含笑,由着秋荻、翠竺带人进来一盏盏点着了烛火,皇后蛾眉曼展,颊上挂了一丝矜重,道:“还有几个月过年,内务府上来的蜡烛少,能省就省一些。”

翠竺放下一盏青蓝色髹漆戗金蜡台,便笑着屈膝,道:“是,皇后主儿,奴才怕主儿们伤眼睛,特地多蓄了烛火。”

翠竺答应了便福身出去,皇后见秋檀跟在她身后,含了一波悠然闲闲的笑,道:“主儿,她来了,在撷芳殿窗子下蹲着呢。”

恭嫔微微眨眼,不觉疑惑,皇后让秋檀出去候着,笑道:“走,咱们去瞧一瞧,看荣妃是怎么自己送死的。”

秋檀引着路,几人忙敛衣收裙随着皇后跟了出去,才到撷芳殿门下,却见围满了许多人,赵得海和蕊桂将那人压在身下,道:“好个黑心的奴才!竟然下手意欲谋害九皇子!”

那人像夜枭一样撕心裂肺地拼命乱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要害九皇子!”

皇后和婉抬眉,声音却清碎如冰,道:“大胆奴才!是谁指使你谋害皇子?简直是不要命了!”

蕊桂和翠竺揪起她的头发,抬头的那一刻不是英桂又是谁?英桂用力摇了摇头,她惊恐着双眼,满脸是泪水横流,道:“皇后主儿!不是奴才!奴才是奉主儿命探视一眼七皇子,并不是想毒害九皇子!”

芷贵人气得又急又怒,忙啜泣了她一口,道:“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一对的心狠手辣!”

此时的英桂被按住在地,她吓得早已瑟瑟颤抖,魂飞魄散,乾坤匆匆赶来时,撷芳殿灯火通亮,几间屋子更是亮如白昼,院落四处更是站满了戍守的侍卫。

更深露重,霜寒天冷,皇后气急交加,不免嘤嘤垂泪,乾坤将他身上披的一件明黄色玄狐大褂解下披在皇后肩上,安慰道:“听说是有人蓄意下毒?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的脸上挂着一阵清肃的凛冽,嘴上却呜咽着痛哭流涕,道:“皇上!奴才无能!请皇上为九皇子做主!”

乾坤轩眉轻挑,含着薄薄的怒气,道:“皇后莫哭,宫中竟然还有下毒之人?真是连九族都不顾了!”

恭嫔急得心跳如麻,她忙屈膝跪地,哽咽道:“回皇上,奴才等陪皇后主儿叙话饮茶,骤然听得有人毒害九皇子,九皇子乃是嫡子,如此行凶,胆大妄为!还请皇上责罚指使下毒之人!”

乾坤的脖颈上青筋凸起,随着他的严厉愤怒,一众人早就跪地磕头,道:“皇子何辜!竟然让小人投毒戕害?谁干的好事?”

赵得海正在一边忙得手脚并用,听得乾坤雷霆喝问,不由得跑了过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的错,不过下毒之人已经抓住,静听皇上、皇后主儿发落。”

乾坤神色矍然惊变,立刻道:“是谁?给她带上来!”

只见几个太监架着蓬头垢面,呜咽痛哭的英桂,她纵身扑倒在地,便咳出了一口血,忙抿唇哭诉,道:“皇上!不是奴才下毒!奴才……奴才只是奉了荣主儿吩咐,来……来……,并不是下毒残害九皇子!”

果然在她袖子里发现了一包半洒未洒的白色药粉,虽然人赃并获,纵然她拼命呼叫喊冤,矢口否认,也无人肯相信她和她的主子。

苏钰凑上跟前,伸手捻了捻药粉,神色立时冷凝,将药粉抛掷在地重重跺脚,道:“回皇上!是马钱子和钩吻,二者皆有剧毒!若人误服,轻者呼吸窒息,腹痛不止,犹如刀绞,重者痉挛麻痹,心衰昏迷,立时暴毙!”

皇后惊得几乎晕厥,她垂泣不断,一边抹泪一边嘤嘤哭诉,道:“皇上!奴才伺候您多年才育有九皇子,不想荣妃这样凶残,连小小婴孩都不放过!若九皇子误饮此毒,奴才也无颜面苟活,不如一死去了!”

玟贵人立即含泪相劝,道:“皇后主儿万勿哭泣,幸好皇恩庇佑,才不使其奸计得逞。”

乾坤的灼灼眸光带着锐利万丈的锋芒,不觉冷冷心惊,道:“太恶毒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简直狼猛蜂毒,人面兽心!”

皇后在旁只牵住了乾坤的衣袍苦苦恳求,落泪道:“回皇上,荣妃马佳·繁春一向与奴才不睦,三番两次陷害奴才,又指使她的侍婢谋害九皇子,如今她阿玛被处死,一家人贬黜流放,家破人亡,自然深以奴才为恨,此事必定荣妃主使,但请皇上做主!”

芷贵人两目惊慌交错,她敛裙跪地,疾呼道:“是啊!此人不除,留在六宫兴风作浪,不知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皇后慌忙地抱起九皇子在怀,她云髻松落,惊魂未定,只得随手挽了鬓发,道:“荣妃对奴才屡屡不敬,奴才倒也认了,只是奴才顾念潜邸情分,不忍苛责,不想一味纵容,却连累了撷芳殿其他皇嗣,是奴才之过。”

乾坤乌黑深邃的眸子里泛起阵阵凛冽寒意,他脸上紫涨通红,粗着喘气,道:“这个恶妇!作恶多端,灭绝人性!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真是罔顾圣恩!即刻传谕,荣妃马佳氏打入冷宫赐死,朕不愿再见她狰狞恶毒的面孔!”

恭嫔、芷贵人、玟贵人忙肃声道:“皇上正六宫纲纪,奴才钦服。”

乾坤挽过皇后冰凉的指尖,紧紧交握,道:“幸好九皇子未受毒害,否则就是马佳氏死了千百次也难辞其咎,好在七皇子已抱给煦嫔抚养,她还算稳重,至于五公主……”

乾坤抬眼盈盈望向恭嫔,含了一缕亲和的笑,道:“恭嫔淑性柔嘉,敬慎持躬,交由你抚养吧。”

恭嫔一时愣住,忙缓过神来,磕头道:“谢皇上开恩,奴才……奴才一定视如己出。”

皇后嫣然回首,见恭嫔满脸欣喜,嘴角不觉凝了一丝冷笑,便靠在乾坤的肩上,嘤嘤哭泣了来。

秋日凉爽,晨光柔和,却在温暖的阳光中裹挟着一丝冷气,连廊下的翠竹都像染了霜寒一样,垂头丧气。皇后罢了六宫请安,只坐在铜镜旁蘸了蘸薄荷松针水梳着头发,道:“马佳氏现在挪了冷宫,还是在长春宫?”

蕊桂手拿一把篦子梳着鬓后碎发,道:“仿佛还在长春宫,皇上下谕让她挪到冷宫,可她偏偏不肯,只一心瞧着咸安宫的方向发呆。”

皇后遮面漱了漱口,道,道:“她那是还惦记三皇子呢。”

蕊桂用指尖蘸过一点香发散抹在皇后鬓下,踯躅道:“还有一事,英桂到了慎刑司很快就招认是荣妃主使的,可奴才仔细打听过了,这几日英桂并不在长春宫侍奉。”

皇后妙目轻横,皱眉道:“那是谁指使她的呢?丽贵妃?宁妃?还是煦嫔?”

蕊桂摇摇头,便均匀地在头发上抹了几下,笑道:“奴才不知,反正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皇后心中疑惑,她取过一串东珠压在襟旁,换了一身杏红色西番莲花妆缎织蝶氅裙,裙下满绣金线彩花滚边,鬓上未饰鎏金华翠,只戴了一顶珍珠嵌金银点翠凤钿盘在髻上,道:“替我梳妆,去一趟长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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