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杀绝
秋来大雁远飞,北风习习,吹得那院旁一株梧桐空枝簌簌有声,荣妃曾经盛宠一时,长春宫更是檐牙彩绘,殿宇缦回,如今却是花草衰败,落叶成堆,无人问津。
皇后才迈进中殿,乍见殿内凄凉荒芜,一应的供典摆件、描金器俱皆被撤下,喊了几声却连个人都没有,皇后与蕊桂不觉有些心惊。皇后畏寒撂下手炉便伸了手,手指轻抚之处,无不积了一层厚厚的尘灰,二人忍不住被呛咳嗽了两嗓。
荣妃蜷缩在内殿一角,她衣衫整齐,容颜也不甚凌乱,细看之下眉眼干涸深陷,神色枯槁,毫无生气,蕊桂替皇后搬了一个圆凳,且在凳上铺了一块干净手绢,眉目恭顺地请了皇后入座。
皇后凝神掩鼻,不觉感慨含笑,道:“从前长春宫门庭若市,笑语相和,如今却是庭院寂寞,朱门紧锁。”
荣妃的嘴角轻轻向上飞扬,带着一副凌厉跋扈的样子,冷肃道:“你……是你!我们母子沦落如此下场,都是你!”
皇后眉黛轻挑,不以为忤,她环视着长春宫的雕梁画栋,檐壁丹墙,笑道:“我记得妹妹从前喜欢赏《南柯一梦》那出戏,的确如此,善恶到头,确实如南柯一梦,空欢喜一场。”
荣妃凛冽着双目,突然凶恶愤慨,暴怒起来,道:“你今日前来是与我说戏的么?”
皇后含笑晃头,鬓上的点翠珠饰轻盈摇曳,道:“不到精妙绝伦,扣人心弦之时,我都不知这出戏讲得是什么?就好似从前你温和柔懦,含悲忍辱,如今手腕阴毒,步步为营,就好似你阿玛被处死,全族被流放,七皇子、五公主被抱走,三皇子嘛……”
荣妃乍然闻听,猱身就要扑上来撕扯皇后衣衫,蕊桂一把拦住反推了她,将她撞倒在地。荣妃煎熬着心血,已是瘦骨嶙峋,干瘦透了,她露出的一节手臂,似一枝枯柴朽木一般,只挣扎着呼喊,道:“三皇子怎么?皇上将三皇子怎么了?”
皇后气定神闲,藐视着她消瘦萎靡,狼狈不堪的模样,道:“三皇子只能作茧自缚,自食恶果。”
荣妃仰头扬眉,呼吸浊重而变得冷哼,道:“很好!皇后,那你呢?这一切都是你的手段吧。”
皇后捂着掐丝珐琅景泰蓝手炉,婉转的笑了笑,道:“我能有何手段?从前我不争不夺,看着你们互相缠斗,不想孝顺皇后一薨,斗着斗着,偏斗到我身上,我也只能竭力奉陪。”
荣妃的神色冷然惊变,继而轻蔑,道:“你敢说皇上为何厌弃珍妃,还不是你在皇上面前谗言宠惑,诽谤告状么?在这红墙翠瓦中,别把自己说得如此清高洁净,你不是出尘不染的莲花,做不到清白坦荡!”
皇后蹙额皱眉,笑意幽婉,道:“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即便淤泥缠绕,心依旧是洁白纯净。”
荣妃的声音清冽冷淡,如萧条的寒秋,道:“你今番而来,不只是告诉我这些吧?”
皇后的靥上笑容愈发浓艳,便附身盯着她浑浊的眼光,道:“妹妹果真聪明过人,连太子的脉案都能被妹妹吩咐人撕掉,还有什么不能的呢?”
荣妃屏息片刻,忙凄然一笑,道:“你……你胡说什么?不是……不是我!”
皇后似含了无尽的恨意,道:“王泽溥到了景山为何下落不明?你着人撕掉的几页恰恰是太子患疾最重的那几页,你在药中使了什么好手段?才让太子魂归西天呢?”
荣妃的神情悲恸癫狂,她的声音冷峻凄厉,道:“你既然能查出来,何苦再来问我?”
皇后厌恶地望向她一张愤怒惊惧的面孔,冷戾道:“荣妃,我在潜邸看着太子长大,他那么聪慧勤学,一声一声荣娘娘的唤着,你为何要狠心下此毒手?”
荣妃颊上的泪如秋雨一般潸潸垂落,她纵扑着身子紧紧攥住了皇后手腕,厉声道:“因为他是太子!他做了太子那我的儿子呢?皇上一登基,便开始杀戮兄弟,我还有两个儿子,我不得不为儿子的性命思虑!”
皇后心中涌现一阵不忍,很快便刚冷了心肠,道:“太子仁德,他怎会做出同室操戈,弑杀手足之事?”
荣妃怒极反笑,那笑声如魑魅,眼窝下映出深深的酸楚,道:“皇后,你就是不愿相信!那皇上呢?从前皇上冁然而笑,眉眼温柔,如今呢?稍有差池,就是屠戮九族!”
皇后的思绪飘飞在从前的时光中不忍自拔,昏暗的光影下将她的面容衬得黯淡无光,道:“繁春,有时回想当年在潜邸,与你同在一檐,朝夕相处,那些日子恍惚还在昨天,可一眨眼却是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荣妃的面孔愈加狰狞,她渐渐含泪带笑,松开了握紧的手,道:“若还似在潜邸时一般天真,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无人可知,保瑞愆为太子的折子是你撺掇人呈上的吧,要不是那几道折子,皇上何故对我如此厌恶!”
皇后依旧恭谨着眉目,便道:“仅仅因为几道折子么?你阿玛与淑庆公主勾连,早已触犯皇威,皇上没将马佳氏一族全部斩首,已是格外优容。”
荣妃的眼中尽是怨毒之色,她厉声疾呼,暴怒挥着手指,道:“马佳氏一败涂地,还不是你与你阿玛的功劳,瑞愆文武双全,颇立战功,是你们这群蝇鼠之辈在背后两面三刀,设圈使坏!”
皇后遽然冷冷地打断她,道:“没人想害你们母子,是你自己唆使人冤枉我!”
皇后缓缓起身,她冷傲扬眸,沉肃的声音从嘴角溢出,道:“污蔑盗窃,散播谣言,联络廷臣反对立我为继后,也是你的杰作。”
荣妃忍泪悲恸,胸口的气息不停地起伏,道:“不错!是我!凭什么你能做得了皇后?而我不能呢?你半生无子,我却为皇上生育三子一女!我也是出身世家呀!”
皇后柔和了刚硬的眸色,抚鬓道:“繁春,有时人世间的事你越执着,却越说不清,就好像从前你我亲密无间,如今却是你掎挈伺诈,罗织构陷。”
荣妃的眼里泪水滚滚,衣襟上皆是泪水,她蓄了一眼吃惊疑惑,道:“我是让毕德子陷害你,但我并没有以他的父母兄弟做要挟!还有那药……药也不是从太医院拿的,是我阿玛托人捎进来的!还有你怀九皇子时,从肩与上摔下,不是我做的!为何偏偏怀疑我?还有……还有我从没指使过英桂毒害九皇子!”
荣妃仰面痛哭便呆坐在地,狠狠掰着如春葱般的指甲,哭道:“我一直惦记瑞忢和端靖,还有什么心思去害人?还有……还有我也是听李太医说煦嫔那一胎压根保不住,才设下杀心的!”
皇后面色自若平静地瞥向她,刚才滚烫的泪逐渐变得冰凉,道:“无论如何,你谋杀皇嗣,设计陷害我,已是死路一条。”
荣妃枯瘦的手臂泣血捶膺,狠狠凿胸,她笑得几乎癫狂,泪和悔交织着打湿了她的眼眸。
皇后平淡抬眉,便长嘘一口气,那气息泛着霜寒形成一缕白雾,和缓道:“皇上已下旨赐死,晚些时候,顺喜公公便来取你性命了。”
有一瞬间的宁静,空气凝结仿佛会令人窒息,荣妃笑中带泪,泪中含笑,身子止不住颤抖,道:“月姐姐,终究是我对不起你,那年瑞泽殁了,也是你在床前照顾我……”
皇后温柔地笑了笑,如一抹轻淡的雾霭山岚,朝云晨露,婉言道:“十几年了……你放心去吧,三皇子大了,我会替他开口,择一位贤惠福晋。”
荣妃紧闭双目,含笑颔头,过了半晌她没有失声垂哭,只笑着抚弄鬓上珠花,一如当年初入潜邸时的清秀模样。
皇后出来时已近中午时分,她回望着四周的草木荒芜,凄凉之景,不禁想起了许多往事,偶有一声声的哀鸣萦绕在耳,举目却见天上南飞的大雁,便落泪道:“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赵得海忙搀着皇后胳膊,弯腰叹气,道:“主儿怎么坐了这么久?奴才还替主儿担心,怕……”
蕊桂见皇后眉色沉暗,神色不豫,便含着从容的笑,道:“垂暮之人,主儿与荣主儿聊了一些过去的事儿。”
皇后低下温婉清和的侧脸,她沙哑着喉咙,惋惜道:“繁春……繁春她争了一世,临死了倒也可怜。”
赵得海依旧低垂着眼,道:“是可怜,可为了可怜去陷害旁人,倒不那么可怜了,只剩下可恨。”
皇后的目光平静,只在颊上生了郁郁的深墨色,道:“大约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吧。”
赵得海的神色一如往常淡漠,颔首道:“顺喜公公带着白绫来了,得知主儿与蕊姑姑在里面,便候在拐角处,奴才这就招呼他过来。”
顺喜低垂着眉眼恭在皇后跟前,道:“皇后主儿清安万福。”
顺喜见皇后郁闷沉静,不为所动,便道:“奴才奉命,取白绫、匕首、毒酒,令荣主儿自选一样,这儿晦气,请皇后主儿早些回宫。”
皇后驻足观望,垂下一弯纤长的眼睫,道:“知道了,你去吧。”
顺喜忙挥了挥手,几个人脚步轻快地朝长春宫走去,蕊桂带着云霞一般的梨涡颜色,笑道:“这天儿凉,奴才回去替主儿炖一碗冰糖雪梨润肺,还有前儿主儿说去凝春园捡一些桂花,奴才挑了几个罐子,这就陪主儿去。”
皇后把怀中的手炉交到赵得海手中,含了低微窸窣的声音,道:“我乏了。”
不等话说完,却听辽阔悠长的高声响彻六宫,震得梧桐树上交颈取暖的鸟雀展翅惊飞,道:“荣妃主儿殁了!”
只在一瞬,许是云卷云舒,秋寒畏冷,皇后的眼中竟闪过一滴晶莹的泪光。
一路上皇后寂寥无声,只手擦着眼窝莹莹的泪,回到咸福宫,皇后便坐在绣架旁,静静地穿针引线。
到了傍晚,乾坤照例过来陪她用膳,一顿饭二人皆是相默无言,乾坤低头搅着碗中莹莹闪光的参汤,鎏金小匙碰在碗璧发出叮叮的声响,道:“听顺喜说,皇后去看荣妃了?”
皇后的沉静目色中有一瞬微冷的光,她唇上的笑意稀疏寡淡,道:“是,毕竟相处了十几年,生前就是再有错,也该释然了。”
乾坤面色渐渐停缓,慢慢啜着一口沙参银耳粥,徐徐道:“皇后慈悲怜悯。”
皇后凝神抿了一匙枣脯,笑得一脸和婉,道:“荣妃生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她的三个儿女,便是三皇子的婚事,五公主、七皇子都有人抚养,只是三皇子……”
乾坤微微抬眼,他的气息变得绵长而沉闷,冷冷道:“三皇子大了,不需要抚养。”
皇后含着一丛薄薄的笑色,伸手夹了一块梨花片搁在碗中,道:“是不需要抚养,可三皇子十四了,皇上该思虑他的婚事。”
乾坤将手中的錾金嵌白玉筷子重重一撂,触碰珐琅彩松鹤竹纹小碟抖着阵阵清脆破裂声,冷凛道:“他这个不肖子孙!娶不娶能有什么?”
皇后引袖低呼,鬓上的蝶纹翠饰清脆震颤,道:“皇上!”
殿中熏香绵延,光影幽然,乾坤捻动着腕上一串赤金翡翠珠子,清肃道:“好了皇后,朕答允你是了,这瑞愆相貌英俊,却亢心憍气,还需师傅悉心约束,耐心管教。”
皇后端正了目色,她平视着乾坤黯淡的眸光,道:“是皇上严词厉色,不喜欢做慈父罢了,三皇子毕竟还小,一时心性不定也是有的,皇上不该厚此薄彼,抉瑕掩瑜。”
乾坤舒了口气,含着缥缈朦胧的笑意,道:“如你说来,朕记得先前内务府总管和尔克卓有一个女儿,与三皇子倒也般配。”
皇后澄澈的瞳孔微微一紧,疑道:“和尔克卓?他曾因为贪污受贿被仁帝革职,这样人家的女儿,岂不拖累了三皇子?”
乾坤的眉上似有一丝淡淡的怫然,道:“依皇后之见是有合适的人家么?”
皇后垂眸抚鬓,唇舌上却换了更婉转的声色,道:“皇上的儿子,皇上做主是了,只是那罪臣之女,说出来倒不那么中听,这些事奴才也不懂,但请皇上仔细斟酌。”
乾坤夹了一碟火腿丝轻轻抿下,道:“既然皇后不愿意,朕就把荣兴的女儿乌拉那拉氏指给三皇子为福晋,她生前一直想借乌拉那拉氏的风,扶摇直上,朕也成全她。”
皇后荡漾在唇上的笑意宛如春风迎面,道:“大皇子的福晋是蒙古乌梁罕部郡王之女乌梁罕氏,门第也好,若三皇子娶了一个罪臣的女儿,恐怕朝堂上也会议论纷纷。”
乾坤轩眉轻扬,便颦起低郁冷漠的神情,道:“难道马佳氏不是罪臣么?他的外祖父与叛贼逆臣串连沆瀣,朕将他生母赐死,生母的族人尽数流放,是给了瑞愆的颜面,不让其受罪妇逆臣所波及连累。”
皇后婉顺对眸,那笑靥比刚才更绵绵,道:“奴才不敢质疑皇上天威。”
乾坤举杯停箸,便带了一丝狠毒戾气,道:“皇后,荣妃伺候了朕十几年,不是朕刻薄寡情,是人心难测,复杂易变,变得让人捉摸不透。”
皇后定睛一瞥,吟吟道:“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以利交者,利穷则散,古往今来,皆是一样。”
皇后浅笑无言,她将袖中一盏紫铜手炉撂放桌上,顾自饮了汤。乾坤凝眸片刻,便道:“明日巡幸坝上秋狝,宫中的事都安顿好了么?”
皇后拣了一块蟹肉含在口中,笑道:“一切安顿好了,年幼的皇子,由黄贞显、张永清、苏钰等侍候,随行之人除了几位成年的皇子外,皇上预备传谁去?”
乾坤手剥着螃蟹,用一枚细挖取出蟹黄吃下,含笑道:“芷贵人吧,她唱的歌好听。”
皇后盛了一碗蛋花肉丁螃蟹羹端至乾坤眼下,她柔和甩袖,颊上凝了一波清笑,道:“也好!听说皇上还许了大皇子一同巡幸?”
乾坤唇齿冷笑,微薄的唇角凌飞扬,便放下蟹黄,道:“皇后的耳朵倒不闲着呀!”
皇后扬起一张玉净笑靥,递过一块方巾拭唇,道:“并非奴才窥探窃听,是内务府上的文表中报了大皇子的名字,奴才便斗胆猜了几分。”
乾坤舀着一匙螃蟹羹,轻轻吹了吹含笑进下,道:“这瑞恿虽然早年行事不检,却知错能改,如今磨砺得性子和顺,敦厚知礼,不再是无知妄为的年少小子了。”
皇后笑着喝了一盏决明菊楂茶,道:“恭喜皇上,大皇子蒙璇贵亲王悉心抚育,才如此贤德温厚,是皇上之福。”
乾坤将碗中的沙参银耳一饮而尽,唏嘘道:“毕竟是朕的长子,朕不忍苛待。”
这顿饭乾坤吃的沉闷,皇后也无甚胃口,只草草用完了粥点,慢慢啜着茶水看着翠竺、秋荻收拾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