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坝上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稍微早些,时光慢条斯理,悠悠的一荡,已然是到了这般清冷的深处。乾坤的銮驾一路向北,穿过丰宁、张家口,不到三日便到了坝上草原,除了领侍卫内大臣、前锋统领、一等护卫、八旗护军之外,还有诸位皇弟、皇子、及十数位嫔妃侍奉左右,个个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也不免中途寂寞。
游幸坝上、木兰秋狝是皇家的旧规旧俗,从太祖皇帝开始至先帝一朝,每年秋天仪仗驻跸,乾坤登基之后,万事草创,勤俭治国,曾一度荒废了游幸木兰、坝上,从去年至今年,奸佞剪除,国力缓解,才逐渐开始游览山水。
乾坤枪法精准,又性喜骑射,故特意携了昼郡王、襄郡王、玉瑸、荣海、兰涛、额尔敦、扎兰淳、明珠,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围猎几日之后,再举行盛大宴会,饮酒载舞,摔跤比武,宴请世卿王公,八旗亲眷,同享太平盛事。
草原的风无拘无束,无遮无拦,这里水天广袤,绿草丰美,豺狼虎豹,熊牛猪犬,狐猫狍鹿,鹞鹰鹤雁……彼时乾坤与皇后并排而立在草原河水的一头,乾坤穿了一件暗绿色的孔雀纹长襟褂子便袍,在夕阳的辉映下显得他长臂窄腰,修身玉立,愈添俊秀英挺之美,道:“从京城至坝上,一路上车马颠簸,坐困乏累,到了草原,水天广袤,绿草如茵,山川壮丽。”
皇后披了身鹅黄色芙蓉刺绣滚边氅裙,鬓上簪了翠饰珠环,她以手遮额,笑道:“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举目远眺,这草原美景尽收眼底。”
乾坤的面上积了层层缥缈淡薄的笑,道:“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宵!果然天高云阔,山水宁静,令人心驰神往!”
皇后敛目端详,盈盈浅笑,道:“圣上瞧了那江河一晌午了,必是累了,奴才出来时着人炖了一锅肘子,这时辰大概炖熟了,秋来坝上清冷,雨露湿重,皇上要仔细些。”
乾坤牵起皇后的手,眸光中含露深情眷眷,道:“劳皇后费心,秋日气干,皇后也该珍贵凤体,万勿憔悴伤身。”
皇后眸底涌来一阵湿润,便雍容含笑,道:“谢圣上,奴才到底是女子,不比圣上勤勉政务,夙兴夜寐。”
乾坤笑了笑,低眸看着一望无际的空旷草原,不禁眼色盈然,道:“记得上次秋狝,还是先帝晚年,那时我还是不甚得宠的皇子,再度重游却是万民之主!”
皇后手托两腮,暗暗生香,道:“仁帝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乾坤的笑容渐渐疏浅,道:“午后朕试了几位皇子的身手,大皇子、三皇子骑射俱佳,四皇子、五皇子还年幼,倒射了几只野兔、野鸡。”
皇后了望天边低飞的苍鹰,轻拍唇间,道:“谙达传授得再好,也不如皇上的舐犊情深,皇上空下闲,勤教一教几个儿子。”
乾坤眉色顿开,唇齿含笑,道:“好!这出游一次不易,朕是要好好教一教孩子们!”
此番坝上游幸狩猎,众人格外开怀,皇后为求方便,只带了八皇子出来,她虽深得乾坤宠爱,到底不如从前,时下又有年轻娇俏之人伴在身侧,不免把皇后搁置一旁。
皇后在草地上哄着八皇子嬉戏,八皇子今年四岁,却十分淘气,只见翠竺摘了朵朵野花,为八皇子编了花冠戴在头上,笑道:“主儿您瞧,八皇子戴上好看极了。”
皇后笑着揉腮,眼却遥望连绵不绝的巍峨青山,道:“是挺别致的,才脱了皇宫那四方巴掌大的天儿,心却一直怏怏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赵得海跪在草地上打趣笑道:“主儿是拘谨惯了。”
皇后爱惜地抚了抚八皇子额上新长的细碎头发,笑道:“我是拘谨惯了,可瑞懃很久没这样撒欢儿地玩了,等下玩累了与皇额娘一起回营帐安置。”
芩桂手摘着从河岸采来的野花,捋着端靖公主的额发别了一朵,笑道:“公主漂亮,等大了嫁一位文武双全的额附呢!”
恭嫔脆生生含笑,嗔道:“哪有你这样教孩子?公主这样小,我才舍不得让她早早下嫁呢。”
胡均海笑着在草地滚球,道:“主儿别听她顺口胡诌,这北风吹得脸生疼,咱们还是先回吧。”
恭嫔轻扬一盏月白色绣溪虾绢子,起身施了礼,道:“皇后主儿,那奴才先回帐中歇息,晚上篝火野宴奴才在侍候您。”
皇后轻许颔首,点头应允,远眺浩瀚林海,苍茫麓野,秋风席卷,落日西沉,便生了苍凉萧肃的心绪,阔叶红杉,胡杨枯黄,北风清冷呼啸穿过众人面庞,风刮着丘陵矮坡带着阵阵深秋寒意。
秋风吹过裙裾掀起一阵艳丽波浪,皇后不觉发冷,便紧了紧衣领的蝴蝶结,道:“翠竺,咱们也先回吧,这边塞的风硬,不像宫中的风软绵绵的,这吹了一会儿身上寒津津的。”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抱起八皇子,便趁着风清草香要往回走,皇后遮着目光向极远处眺望,赵得海踮起脚尖瞥向远处,笑道:“是大皇子,下午搭好帐篷,惠郡王、大皇子就一直与皇上赛马。”
皇后鬓上凤钿饰的珠翠经风一吹叮铃带响,不由得抚胸感叹,道:“几年不见,大皇子出息不少。”
赵得海垂眉引路,淡淡一笑,道:“是,皇上多与大皇子亲近,连三皇子都撂在了一旁。”
皇后轻扬下颚,举目悠然,道:“荣妃才殁不久,瑞愆伤心也在所难免。”
赵得海手指着远处一片青黄树林,不觉抚手拍好,笑道:“主儿瞧大皇子马骑得是好!快越过皇上了!”
皇后的靥上顿生喜悦柔波,便笑着向天远辽阔处张望,道:“这孩子颇有长进,皇上头一次游幸坝上,定是要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赵得海低着声音,耳边却传来呼呼的风声,道:“是,这草原上风光秀丽,只是夜晚需当心,这儿獐狍野鹿,豺狼虎豹居多。”
当下也不多言,冷云絮絮低低地降落,把几个山坡晕染笼罩了来,乌云遮日,秋风渐止,镶金的天边浮现一道温和的日光,午后的草原阳光灿烂,沐浴如金,山坡上绵羊如白雪团团,鹰击长空唳声飞旋,惊空遏云,偶尔刮起了阵阵清寒秋风,吹得人瑟瑟发抖。
皇后与赵得海正闲话几句,却见前头一位娇媚丽人迎面走过,她眉如翠羽,齿如薄贝,面色似玉,鬓黑光净,遥遥望去华色含光,如一团金红火焰渐渐袭来。
丽贵妃尚未走近,皇后已然闻见熏着满身的玫瑰甜香,芳香郁渥,香泽暗深,举手之间清芬盈袖,馥馨绕鼻,翩舞之间娇容婉媚,妍艳无比,道:“皇后主儿清安。”
四皇子也欠身作揖,恭顺道:“皇额娘圣安万福,万事如意。”
皇后端正了鬓上湖翠色嵌东珠凤翘,她微眯双眼带了几分戾气凝视,道:“丽贵妃,刚才齐聚帐中,你为何没去?你不是差人说路程颠簸身子不适么,这会儿怎么出来了?”
丽贵妃甩了一巾金线茶花刺绣手绢,暗暗垂眉,道:“奴才刚刚是不适,现下好了。”
皇后手捂一盏珐琅景泰蓝纹莲袖炉,她瞥了一池薄冰似的清光,道:“丽贵妃,嫔妃之中你的位份最高,我只希望日后你能做出表率。”
丽贵妃的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只福礼道:“嗻,奴才谨遵。”
皇后含着一色清和雍容的笑,道:“瑞悊,晌午皇额娘看了你骑马,果然骑射俱佳,不输你的几个哥哥。”
四皇子微微得意,他笑着弓身,道:“谢皇额娘恩,儿子一定谨记皇额娘教诲。”
丽贵妃轻按两鬓,手捏香腮,道:“瑞悊,听皇后主儿的话,你皇额娘的九皇子还小,倒也指望不上什么,儿子可好好替额娘争气!”
四皇子一笑眉眼弯弯,便与丽贵妃的娇丽姿容略略相似,他身着一件群青色祥云龙褂,上绣五爪金龙四团,肩绣金龙彩云,腰间系着白玉镂雕双虎玉佩一块、翡翠镶麒麟卧海玉佩一块、铜鎏金蹀躞一块、湖蓝色绣蝶彩缕荷包两枚。
丽贵妃上前一步瞥了几眼,蹙起一弯秋波娟黛,道:“八皇子叫皇后主儿养得倒好,只是养子终究都是养子,哪有亲子与额娘一条心呢?”
皇后轻轻撇了唇,她脸上蕴出一丝薄薄的鄙夷,道:“抚养庶子乃是中宫应尽之责,我不像丽贵妃心思多,什么亲子养子,分的一清二楚。”
丽贵妃手抚右衽上南红珠压襟,鲜艳的裙袖在举动时盈出熏香,道:“皇后主儿说什么是什么,谁敢与您顶嘴?”
赵得海瞪着眼,语气却是很谦卑,道:“丽主儿,请你仔细言辞分寸!”
丽贵妃鬓中的鎏金红宝灼灼闪耀,她的笑意寡寒幽冷,粗厉着口气,道:“滚开!这会儿皇上许是从野杏坡打猎回来了,奴才还要去伴驾,便不与皇后主儿闲言碎语了。”
四皇子弯腰作揖,含着浅薄的笑纹,道:“儿子跪安,恭送皇额娘。”
见丽贵妃的仪仗渐渐走远了,赵得海不忍皱眉,道:“主儿您瞧丽贵妃……”
皇后淡漠着语气,任秋风拂面卷起裙摆,道:“瞧她做什么?她不是一直这样么?”
这一晚北风吹寒,凉爽惬意,乾坤下谕,晚宴便安排在御龙大帐外,皇后更是一力吩咐,主张塞外节俭,茶水糕点虽不比宫中精细巧妙,反倒多了各色秋野菜肴,又将白日里诸位亲贵所猎获的飞禽走兽、雉鸡野鸭,烹煮烧烤得嫩滑爽口,鲜香无比。
在座的亲贵大都出身公卿世家,既有世袭官爵的承恩家眷,又有蒙古部落的闲散王侯,更是载歌载舞,摔跤赏月,饮酒助兴,欢饮达旦。
坝上草原风景旖旎,草色青翠,夜晚时更是皎洁明月,朗照长空,朵朵帷帐的四周燃了无数柴草篝火,先有摔跤相扑、射箭套马,后有马头琴弹唱、呼麦表演,更有几十位蒙古女子额锦妆绣,个个鲜妍,翘袖折腰,千娇百媚地跳起草原歌舞来,那歌舞热烈豪迈,极具健硕奔放之美,引得无数喝彩声响成一片,掌声雷动,此起彼伏!
皇后依旧言笑如常陪伴在乾坤身畔,左手一张矮桌坐着丽贵妃,依次是宁妃、勋妃、煦嫔、恭嫔、芷贵人,情深之时勋妃、煦嫔更是摇首耸肩,手舞足蹈。
宁妃与丽贵妃推杯换盏,她乌黑的鬓上缀满红宝篦环,珠翠倩绕,笑着抿唇咽酒,便柔媚滴滴,道:“这蒙古女子是年轻美貌,换了长袖袍服,倒别有一番风味。”
丽贵妃撂下酒盅,抚了抚微醺晕红的面颊,道:“妖媚样子,也值得你说嘴?”
皇后微微矜持敛容,转眸道:“歌舞正盛,醉酒浑话不要传到皇上圣耳。”
宁妃与丽贵妃互相瞟了一眼,便低头饮酒,不再谈笑,也的确蒙古女子的歌舞轻盈健美,热情奔放,只见那几十名身着青蓝锦绣的女子头戴卷檐尖顶的狐帽,帽顶覆饰朱英、玛瑙、珍珠,脚踩一双黑亮的貂皮锦靴,抖肩、翻腕、扭颈、翘足,十分窈窕艳美。
翠竺俯身跪下候在皇后耳边,笑道:“夜深了,八皇子大概困倦了,奴才这就将八皇子送回大帐。”
皇后不胜酒力,便掩袖凝眸,道:“好,点上灯火,多派些人手。”
歌舞之声随着篝火的熊熊燃烧愈浓愈烈,众人欢呼雀跃传来阵阵叫好喝彩,席间乾坤撕下一块鹿肉咀嚼,不觉满口称赞,道:“皇后,你也尝尝烤鹿肉,这草原篝火比御膳房烤得要香。”
皇后神色自若,更是无心在酒肉上,道:“皇上骑了一天的马,大概倦累,万勿贪杯。”
乾坤冷眼转首,闪过一丝愠怒之意,很快笑道:“好!朕今儿甚是高兴!下午朕射了一头獐子、一头黑麂、两头猚子、几只野鸡,还惊跑了几头狍子,瑞恿射的也不少,瑞愆射了几头?”
三皇子忙凄然起身,他清癯的面庞隐隐带着悲色,道:“回皇阿玛,儿子射杀了一只野羊。”
乾坤眉目顿时郁郁,显是不悦,道:“练了那么久,只射了一只温顺的野羊?三皇子,你的骑射功夫学哪儿了?”
三皇子的颊上似有惊恐之感,忙低头道:“皇阿玛息怒,儿子久不练习,所以……所以生疏了。”
乾坤神色凛然,便紧抿薄唇,愈加阴郁,道:“从前你骑射俱佳,七岁的时候还在清漪园打死过一只狸猫,今儿是怎么了?瞧瞧你大哥,射得野兽不比朕少。”
大皇子忙含笑起身与乾坤举杯互饮,他响亮的声音洋洋盈耳,道:“谢皇阿玛,儿子得旨扈从皇阿玛秋狝,便在深夜勤加练习,不敢懈怠。”
乾坤的脸上挂满欣悦喜色,便仰脖进了盅酒,笑道:“好!大皇子懂事多了!知道勤学苦练,有出息!将朕的一副弓箭赏给大皇子!”
大皇子的唇角勾起一缕暗笑,忙欠身作揖,道:“谢皇阿玛!谢皇阿玛!”
丽贵妃拂过淡紫色绣兰花裙袍,举杯便带着娇艳迟迟的笑,道:“皇上,四皇子今儿射得如何?平日奴才叮嘱四皇子,骑射上一定尽心练着,不敢有半点疏忽。”
乾坤拨着吃了一枚葡萄解腻,似在夸赞,道:“瑞悊年纪虽小,倒是身手矫健,射了几只野兔、野鸭、灰雁。”
四皇子低眉顺目,越发谦逊,道:“谢皇阿玛意,儿子的骑射功夫是皇阿玛亲授,儿子不敢忘记皇阿玛教导之恩。”
乾坤便抚摸着四皇子的额头,惊喜带笑,道:“好!四皇子果然长大了!骑射还有些不娴熟,还需下功夫,回去让谙达们好好教你几招!”
四皇子忙笃定点头答允,丽贵妃飞扬着眼角的笑纹,盈盈道:“谢皇上,有皇上勉励瑞悊,瑞悊一定不负皇上圣意。”
明珠举起杯盏,奉满了一杯酒,笑道:“是啊!四皇子气宇轩昂,风驰电掣,真是好样的!”
乾坤指了指眼前的一块珐琅青瓷缠枝盘,笑道:“将这盘炙羊肉赏给四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