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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火舌烈

彼时皇后正在炕上饮茶,她一面品着热茶,一面听着南府小曲,而炕沿翠竺、秋檀拿着一柄象牙勾花小槌敲着小腿,道:“这莲花落唱得有板有眼,倒是好听。”

皇贵妃一手翻着账簿,一手柔雅揾腮,笑道:“学得倒好,是比畅音阁的戏子唱得入味。”

那调子一起一落,温柔软糯,怯怯款款,娓娓道来,极是动人,只见赵得海急匆匆进来,道:“回皇后主儿,不好了!寿萱春永走水了!”

皇后闻听一惊,遽然起身,连忙换了一件灰鼠莲叶织花大氅奔向仁后内殿。尚未走进,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床帏、衣柜俱已烧着。殿内乱作一团,仁后被吓得晕厥未醒,桂姑姑的衣袖已然着火,皇后脑中轰然骤响,举了盆水便扑了上去。

皇后惊魂未定,只强自静了心神,但见房梁上一棵乌黑柱子落了来,砸在了玶月腿上,皇后骤然大声呼救,喝道:“快将仁后挪去别处,立刻着侍卫、太监救火!”

乾坤匆匆赶来之时,寿萱春永的里殿已经烧毁了大半,到处都是焚烧之气和呛鼻之味,主殿乌黑的梁宇和水泼的痕迹,淋淋水下,狼狈不堪。

张明海、椿姑姑浑身是水,冻得瑟瑟发抖,勉强裹了一条毯子取暖,连皇后的衣裳裙角也沾满了刚刚结冰的水,她的头髻钗翠松了大半,珠饰掉了满地。

乾坤合身冲了进来,将皇后裹了裹明黄色白狐雪毛大氅中,道:“皇后受惊了,有没有受伤?”

此时皇后又冷又惊,紧紧贴在乾坤温热的怀里,道:“奴才倒没事,皇额娘受惊昏厥。”

乾坤心中轰然,脸色瞬时恼怒,道:“皇额娘受惊重么?此刻在何处安置?”

张明海摇了摇头,满脸是泪,道:“回皇上,仁后被浓烟熏呛,惊厥未醒,已挪至云涯馆了,御医们皆已侍疾在侧。”

乾坤又急又怒,转身向身后的一众奴下厉声喝斥,道:“晌午来报萨满太太在做法,好好地怎会走水?一群奴才当真无用!”

张明海吓得魂飞魄散,他忙伏地叩头,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都是奴才该死,是萨满太太做法,火星烧了床帏幔帐,这才走了水。”

乾坤神色怒变,语气由温和转变为劈头盖脸地厉声谩骂,道:“混账东西!这等小事都累及皇额娘金安!”

皇后声色冷如碎冰,疾言厉色中颇含愠怒之意,便道:“伺候的人如此不当心,合该发落了慎刑司。”

乾坤神色凝重,如回廊下冰冻的屋檐凌柱越发清冷,道:“萨满太太在何处?做法居然能走了水?这般不谨慎。”

皇后发髻松乱,只得随手挽了挽头发簪与鬓后,冷清道:“回皇上,萨满太太受了惊,现下挪走了,萨满入内许久,惹得宫内上下人心惶惶,奴才之见不如趁早打发了,还六宫清肃。”

乾坤眉心挑动,犹豫不决,他便掩了掩唇角,咳嗽道:“罢了,明儿再议,吾瞧瞧皇额娘。”

过了一日天气晴缓许多,仁后精神尚可,只是昏厥多次,人亦有些疲倦,便传了黄贞显、苏钰尽心医治,扎了十几针艾灸,才渐渐续和了精神。

宁贵妃将鬓上扣的鎏金攒珠步摇簪在髻下,几许青丝散落在耳垂,她伸手递了一块荔枝糕喂与仁后,又曼身一越倒了一盏人参川芎茶,才依依伏在膝盖边小心捶打,近来她妆色寡淡,只画了嫣然可爱的梨花妆,鬓髻上不增珠饰,便轻匀红面,黛眉含春,不见从前妩媚之艳。

宁贵妃一如从前纤瘦,她把霞粉色锦绣桃花罗裳半褪在手臂,现出一截柔软旖旎的骨,唇上潋滟着殷殷的笑意,道:“到底仁后福泽深厚,万神护体,那火星也不敢近身,您身子虚,仔细调养才是。”

璘常在跪在地上轻轻拾一柄象牙嵌珍珠雕花玉槌捶腿,她眼波流转间有着三分嫉妒之色,道:“。”

仁后以手遮唇,微微含笑,却仍五内惶恐,心有余悸,道:“昨儿闹了半宿,那火势凶猛,人多眼杂,这才乱了阵脚,还是皇后一力主持,才免我受惊受苦。”

宁贵妃的唇齿轻轻一嗤,回首间见她身上点点酒红色的珊瑚绣珠,愈加衬得面带瑰丽,柔鬓香鬟,衣娇倩影,一举一动皆为温婉,倒也指摘不得了。

仁后捻了捻一串藏红玛瑙珠子,那珠子颜色极深,艳红光华,极是珍贵,便不觉抚脸含笑,道:“吾这把年纪,想听听萨满太太诵经礼佛,求仙问神,却不想把殿烧了,还好人没事,若是砸了人,吾之过岂不更重了。”

仁后嘲笑一声,便抚了抚领子上穿凤绣花,她低眉颦蹙,颊上生了苍老之意,道:“说来也怪,前儿好好的,怎得昨儿便走了水?真是不该。”

张明海的眼底微深,他轻巧的手揉捏在仁后的两肩上,道:“莫不是有人冲了神灵?惹了怨怒才降罪走水?”

一语道破天机,宁贵妃的手轻轻一抖,盏中水纹的荡漾破碎了仁后疑心四起的影子,璘常在忙笑意嫣然地附和,抚胸道:“公公说的是,萨满入内祈求康顺原是好事,不想这般烧了殿宇,奴才之见定是有人不祥,冲撞了神灵,见罪了萨满。”

顿时仁后的脸色叠起一阵薄薄的愠怒,她细长的眉黛一横,将才端起的一盏茶重重撂了下,茶水淋淋滴滴洒了一桌,喝道:“放肆!这种谗言你们也信?”

只见宁贵妃鬓上的一支鎏银嵌珊瑚彩鸾钗玲玲一漾,便含悲带辱地璘常在、张明海忙跪下磕头,仁后眼波一荡,却不瞧她三人,只捏了一块素白纱巾擦了擦水波凝痕,沉吟道:“这种话不许浑说,严禁舌头,是否有人不祥,也轮不到你们几个胡言乱语。”

宁贵妃与璘常在互相对视了一眼,旋即便低了头,殿中鎏金镂花引颈飞凤铜炉燃得缕缕檀香已消耗殆尽,灯光影绰下有残余的火星散出迷蒙幽微的火色,引着沉郁的檀香气味如细雾弥漫,袅袅轻轻。

仁后眼底却是深思一阵,她只好掩着唇鼻暗自细想,不觉眼睛微亮,计上心头。如此一来,畅春园倒也没多说什么,平静无事了一日,便也清净。但过了两日,皇后、宁贵妃、勋妃等主位陪着仁后在恩佑佛海处静坐礼佛,她虽未曾听信宁贵妃之言,却一直心有狐虑,深信不疑,不敢妄念。

恩佑佛海供奉着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拈花一笑,宝相庄严,极为庄重。而佛陀之声如雷雨轰鸣,诵经声四起,仁后一众亦拨动念珠,一同吟诵。仁后跪得久了,膝盖有些麻木,便扬了扬下巴,桂姑姑立即递过数根檀香,并搀扶着起身。

仁后刚要捏香跪拜,却不料三根檀香折了,仁后妙目微睁,心中大惊,手势也抖了一抖。仁后素来沉稳,且凝定了心神,便缓了神色,又接过三根檀香,刚要跪拜却不想檀香易折,生生又折断了,碎了一地檀香末。

皇后心中立感焦灼,立刻跃身上前温柔含笑,道:“回皇额娘,许是檀香粗糙易折,不该您事,您不必介怀。”

桂姑姑见状立即掩口,她沉着脸便扬声道:“仁后潜心礼佛,请诸位主儿殿外恭候。”

遣散了一众僧侣摩尼,梵音佛语也渐渐静了下来,大殿瞬时静谧空旷,幽静无言,只见仁后额上满是汗珠,她双眼惶恐,五内不安,手臂也不住颤抖,半晌才缓过了神。

皇后端来了热茶奉与面前,仁后一饮而尽,一件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映得她的脸色黯淡无光,格外苍老,再也不复从前的雍容贵气,端然生姿。

仁后忙肃了仪容,她伸手捋了鬓边的一串赤金寿字流苏,定神道:“这事不好,不许乱传。”

皇后轻轻颔首,把刚才的惊讶掩映到了婉顺的笑容后,道:“嗻,回皇额娘,许是您近来身子欠安,手涩无力罢了。”

仁后的眼波深沉似海,冷冷不见底,她只含笑淡淡,咳嗽了几声,道:“不管如何,这事不祥,你主理六宫,一力杖扼流言,不许奴下扑风捉影,谣言峰起,你且记住了么?”

皇后轻盈福了礼,佛堂中烛红灯亮,寂静无言,

到了夜晚,冬夜深寒,越发觉得严寒凛冽,冰雪入骨,炕角边摆着十几个炭火盆零星冒着火花,红箩炭烧了又烧却也不见暖和,窗户上的玻璃也结了一层冰花,光闪琉璃,天寒地冻,冷意十足。

仁后与乾坤坐在偏殿的炕上烤火,她一手挑着烟心,一手紧捂着镂空珐琅彩炉套,静默了半晌才微微咳嗽凝思,道:“萨满太太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皇帝以为如何?”

乾坤的面容格外平静,他眼角处细碎的皱纹蔓延至唇,有凛冽而清晰的纹意,炭火噗地发出一声轻响,伴着那样轻缓的声,道:“这样的犯上之语皇额娘也肯信么?皇后侍奉儿子多年,连生两子,怎会是不祥之人?儿子以为萨满太太定是诬陷说谎。”

仁后将镂空珐琅彩炉套撂下,伸手掖了掖莲紫色织金锦被,转身进了一口热茶,道:“吾也不信,不过萨满太太最为灵准,宫中人多虔诚敬重,皇帝三思。”

乾坤长嘘了一口气,他瞧着一觚含苞欲放的水仙,鲜嫩的叶垂落着芳香郁渥的蕊,清肃的眸光便稍稍轻松几分,道:“皇后不过女流,能有多不祥?皇后于仁帝十年戊辰二月二十八生,我见倒是吉庆日子。”

那钦天监金世荣略略思量,便垂手开口道:“回皇上,皇后生肖属蛇,蛇为阴毒之物,而仁后生肖属鸡乃百凤之王,蛇吃鸡,蛇乃克鸡,流年相冲,皇后命克仁后!”

乾坤双目通红,既怒且恼,微微紧闭的嘴唇却生硬着寒冰一样的语气,道:“一派胡言!生肖命数由生辰八字造就,你再胡说八道,朕着人拔了你的舌头!”

金世荣连滚带爬跪了起来,他匍匐在地呜咽,磕头更如捣蒜,道:“回皇上!奴才不敢胡言!奴才伺候御前数年,不曾如此,萨满太太最为灵准,皇上若不信,大可问问萨满太太。”

仁后眸光冷凛,便以手支颐,道:“皇帝关押了萨满太太,至于她的话是否真准,还请皇帝做主。”

乾坤气得脸色铁青,森凉的怒意像是冬日的积雪堆积不化,低吼道:“此事有蹊跷,儿子仔细着人查问寿萱春永为何走水,全是萨满太太之故,传言为虚,断不可信。”

李长安候在一旁含着十分殷勤的笑,道:“回皇上,萨满太太素来胡诌乱扯,一人之言不可错信。”

话音未落,但见金世荣掰着指头思索,他眉心紧锁,掐算了须臾,道:“回皇上,皇后主儿命数极阴,专克主上,且皇后生辰八字不好,是阴毒阴险的妖冶之物,仁后乃万凤之躯,皇上乃万龙之尊,万勿冲克伤了富贵天数。”

金世荣尚未说完,其中一位年长的萨满太太长相凄厉恐怖,一脸的稀疏皱纹,手舞足蹈着咒语符经,她便瞧了瞧窗外暗浓的天色,哭诉如雨下,道,“我萨满太太能主风雨、卜未来,兴知福祸,断言前程,皇后命数阴沉是阴鸷之人,此番冲了仁后,伤了福祉和气,若冲了圣上,天下便不安了。”

金世荣随声附和,愈发荒唐不齿,乾坤脸色有雪亮般的暴怒,反手便是一掌上去,道:“放肆!你若再妄言,朕诛你九族!”

金世荣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得头晕目涨,鼻孔流血,萨满太太则吓得目瞪口呆,伏在地上冷冷发颤不敢起身。

乾坤的眉毛轻舒,脸颊抽搐,面色凝重变了又变,便重重敲着一盏莲枝缠凤纹碗,心火难灭,格外阴沉。

待皇后不祥之身的消息传遍了畅春园时,皇后正在一盏油灯下翻着账簿,彼时的中殿烛光明亮,光华隐现,皇后浅匀净洗,腮香红面,衣衫轻柔,娇艳如花,她梳着一头朝凤髻,将鬓下的细发绾成莲心模样,嵌以烧蓝点翠的簇簇珠饰,缀着一支嵌东珠步摇的鎏金花钿。披的不过是一件绯色青缎掐花对襟棉褂,只在衣襟四周刺成锦纹绣花的略深暗绿,室内温暖如春,便把蕊黄色撒金瓣菊梅绣青叶大氅收在了幔杆上。

隐约听见窗外的雪花纷落,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喘气的粗重气息,赵得海不顾雪重冰厚,急匆匆地甩袖来报,道:“回皇后主儿,不好了。”

灯火明灭里有一瞬间的恍惚,慢慢地对上赵得海凝滞的目光,便警醒着头脑,忙合上了账簿,道:“何事惊慌?”

赵得海口中颤颤巍巍,厌声道:“皇上误听谗言,说主儿乃不祥之人,竟把前儿日子仁后殿中走水和檀香折断之事算在主儿头上,口口声声说主儿不祥,眼下钦天监与萨满太太正纠缠着皇上呢。”

皇后勃然大怒,惊骇无比,她气得浑身乱颤,一把将手翻的账簿狠狠摔在地上,蹙眉道:“混账!是谁敢污蔑我的清誉?竟然说我不祥?我哪里不祥?”

赵得海忍不住眉目上的愤怒与委屈,直挺挺跪了下磕头,道:“皇后主儿,是萨满太太与钦天监妄言,此刻萨满太太被禁步佛室内,钦天监司金世荣在御前回话。”

翠竺咬牙切齿,怒色冲冲,眼睛中含着森然地恨意,道:“胆敢污蔑皇后,真是罪该万死!”

皇后紧紧攥住拳头,心中的痛被豁然撕裂,她惊怒交加,转首便出了冷肃清厉的声音喝斥,道:“原让萨满入内祈求福顺康宁,竟不知她却满嘴谗言,妄语我为不祥之人,我要面见皇上,求皇上做主严惩这个巫婆!”

皇后披衣起身正欲转身穿鞋,才一掀开百褶纹绣芙蓉缠花枝叶门帘,却见顺喜带着冷笑过来,他耷拉着两弯眉,脸色极为不恭,道:“皇后圣安,皇上传您至云涯馆偏殿训话。”

皇后端庄着矜贵神色,鎏金累珠点翠凤嘴流苏从她额前娴静垂下,回眸冷笑间便上扬着长眉飞舞入鬓,她骤然盯着顺喜一张晦气的面孔,只紧了紧刺绣金丝千瓣玫瑰狐毛大氅旁系的蝴蝶扣,渐渐沉着脸,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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