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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深宫困

皇后禁足的日子,就是这般开始的。朱色的宫门豁然一声从身后紧紧合上,便是枷锁掩掩,锁链重重。

当皇后一身素色衣衫站在庭院中凄然冰雪,她一如既往地带着悲怆的神色,或凝视或神往仰望天空,盯着飞过的一排排大雁发愣。

张平远守在廊外的滴水屋檐下,虽雕绣出金碧辉煌的廊画檐啄,失了彩绘的亮色却让这座宫室冰冷异常。他见皇后衣裙单薄,脸色素淡,便立时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道:“皇后主儿身子还好吧,奴才这就替您诊脉。”

皇后只觉浑身骤寒,双足发软,哀痛的神色不愿让她抬袖摆手,道:“无碍,不想疾风骤雨这般突然。”

李长安也跟着出来,又不敢声张,只压低了声音道:“皇后主儿您要提防了,钟粹宫那位趁着您与丽妃失宠,有恃无恐,势在必得。”

皇后厌恶地摇了摇头,她在唇边勾了一丝狠厉的冷笑,李长安紧紧扶住皇后手臂,悄悄瞥了身后一眼,道:“皇后主儿不必忧虑,眼下皇上虽然不信您,可您禁足要珍重凤体,奴才会设法调查萨满太太与金世荣,只是……只是御前口风尤为谨慎,怕是……怕是不成。”

皇后按着胸口垂落下的串串珍珠,只轻缓了气息,扬起一双空洞无望的眼,道:“凤体?凤体有何用?皇上认定我不祥,且便如此阵仗,即便我是好的,也是不好的,我只惦记着瑞懃、瑞殷夜晚睡得香不香?”

张平远垂眉顺眼,才缓了眉心沉重的曲折,道:“恭主儿一向妥帖,必不会委屈了二位皇子,只是……皇后主儿尚在困顿之中,该如何击破这局,还要您拿主意。”

此刻见皇后低迷着心绪,如风中簌簌的坠叶,飘零不定,李长安便焦急着嘴角,愁道:“是啊皇后主儿,这做人有高有低,从前宁贵妃仅为一介婢女,如今却一步登天,代执六宫事,身边又有一个年轻力健的儿子,真是得意。”

皇后望着一树挂满冰雪琉璃的树花,疑惑的面色愈见微重,便攀折着花枝叶落,笑道:“有得意就有失意,她能将我困住咸福宫,是做足了打算的,李公公,你回去好好查查金世荣。”

李长安忙先答应着了,他默然回首,眼角处只剩下一行即将滚落的泪。

等到梅花盛开的时候,冰雪霜寒也越发加重,北风呼啸而过,卷起一地细碎雪丝吹得脸上、鬓旁、衣裙到处都是雪。

自皇后禁足以来,乾坤便一次也没踏足咸福宫,也不许任何人探望,连平日宠爱亲近的勋妃、恭嫔、鑫常在也不准踏入一步,唯一能传话的便是碧绮,她得了谕令只许一个时辰从咸福宫的围墙外遥遥见上一眼,别的再无其他。

从碧绮口中得知,勋妃为了替皇后求情,被乾坤大声训斥,不但撤了绿头牌,还不许与十二皇子见面,恭嫔为了照顾九皇子不惜与宁贵妃撕破脸,而丽妃与赵亲王虽老实了些,却依旧对嗣位眼馋心热,蠢蠢欲动。

渐渐地,丛生的恨意和怨怼对皇后而言,也没有了必要,夜来霜雪交杂,皇后每每想起乾坤多年来几番的猜疑和冷落,便不禁泣不成声,泪涌衣襟。

临近除夕,虽宫中频生变故,可从来往繁密的脚步声和宫人们阵阵的欢声笑语还是能感觉到新年的喜气氛围,欢庆热闹扑面而来。天气更冷,到了年底,皇后宫中的炭火被宁贵妃克扣了大半,只剩下几筐黑炭勉强过冬,皇后手抚黄漆梨花木桌角的一层灰,呛得她忍不住掩鼻咳嗽了几声,秋檀忙含泪跑过去擦拭干净,道:“皇后主儿,这儿冷,您身子弱,要不奴才替您披件棉衣?”

皇后凝视着结冰的窗外,脖颈处抽动着呜咽的抽泣之声,道:“咱们几人冻死在这咸福宫,可还有人知道?”

皇后只觉肩上骤然一暖,回过头来却见翠竺带着淡淡的容色,悲戚道:“主儿不要胡思乱想,您有九皇子、十三皇子,您这样悲伤,会累了身子的。”

皇后将掉落的泪轻轻拭去,她含悲而笑,声色也愈发低沉,道:“孩子有恭嫔照顾,我倒也放心,只是这几日总梦见阿玛和两个妹妹,不知他们可好。”

李长安踌躇片刻,眼神躲闪不定,道:“皇后主儿的娘家人自然都好,主儿不要过分忧心了。”

皇后笑着将滚落的泪擦干,靥涡边亦荡漾起了缓许的柔波,道:“媮珠嫁与穆尔察氏也算圆满,嫃珠今年也快十六了,若皇上解了禁足,必该替嫃珠好好挑一挑夫婿了。”

张平远鼻中便有许多酸涩难言,他轻轻侧首,道:“恕奴才多言,皇后主儿夜来忧思难眠,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

皇后挽一挽刺绣滚边的袖子,便含齿半笑道:“父女之意,姐妹之情,岂能不日夜共盼,所思所想。”

张平远赧然自愧,十分自责,道:“前几日听闻皇后主儿的糕点被人掺和了毒,幸好主儿有惊无险,否则奴才就算死了千百次也难辞其咎。”

李长安便立即缓缓点头,道:“皇上也惊闻此事,便将御膳房的人逐个排查,可是……”

皇后露出秋水空蒙的双眼,抚腮道:“查无真凶?既然算计好了害人,又怎能轻易露出尾巴。”

张平远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只轻声道:“从今以后皇后主儿的饮食,必先交由奴才亲自过目,查验无虞才敢托竺姑姑送进来。”

突然他脸上神色猛地一黯,谆谆叮嘱了一句关心之话,道:“若内务府有人捎东西进来,烦请皇后主儿由奴才审查完再用。”

皇后见他这样殷勤谆嘱的神态,心里咯噔一跳,道:“是什么?”

张平远的神情愈加不安,但见皇后矜持着平和的神气,静声道:“你我私交数年,眼下你这般吞吞吐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时至今日,我落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张平远平复好了心绪,勉强含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只是内务府的人一向趋奉丽妃,奴才担心万一有什么不利皇后主儿的东西混了进来,岂不伤了皇后主儿安危。”

皇后这才扬起一丝轻浅的笑,露了她慵懒梳妆的模样,道:“多谢你的关心,可惜我禁足于此,不能出宫,劳请你仔细照顾两位皇子,替我分忧。”

待得入春的时候,皇后的身子越发倦累畏寒,天气晴好的日子,碧绮每日都会陪伴皇后至咸福宫后院打通的花园中散心,虽是散心,但不可出咸福宫门,只拘束在院落中静听花开花落。

碧绮显是受过乾坤吩咐,很少与皇后提起宫外的事,且佟佳氏已经快三个月没有递进牌子叩安了,这让皇后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见人少时,碧绮便亲手搀扶日渐清瘦苍白的皇后,低声叹道:“皇后主儿您得自己宽心,以免伤了身子安康,这两个月您瘦了这么多,奴才瞧着实在不安。”

皇后望着晴朗无云的天边,似一汪光洁湛蓝的碧玉,明净至极,没有一丝瑕疵。她只微微一笑,将心底的寂寥与平静收入淡淡的笑色中,隐退不现,道:“我一向身子清瘦,没有什么不安的。”

碧绮的忧思深现在眼睑上,她沉寂了片刻,道:“其实……其实这两个月皇上一直很惦记主儿。”

皇后轻轻扬起一挑的唇角,把玩着手中初见新翠的一枝花梗,道:“是么?他若真惦记我,又怎肯信金世荣和萨满太太几人之言禁足至此呢?他若真惦记我,又怎会拘禁了我这么久而不闻不问呢?这话若是对洁嫔、璘常在说,想来她们会欢喜好一阵子。”

碧绮眸色清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讲,只好叹了一气,立在一侧侍候。

彼时的春天鸟语花香,莺啼燕转,屋檐瓦角处影现着晴和的太阳光影,日光轻柔一丝一丝照在身上愈发温暖,皇后取过衣襟上别的一方素白绢子拭汗,道:“走吧,日头也大了,还是回去些好。”

待回到殿内软榻歇息,翠竺便候在皇后身边缓慢摇扇,道:“不知怎的,奴才心里空落落的,看碧绮姑姑古怪的样子,总觉得有事。”

皇后托着腮,她一面捻动琉璃佛珠,一面观望着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子不语,道:“能有什么事?如今坐困深宫,即便真有事,也与我无关。”

翠竺低头皱眉并将嫌恶之色挂满脸上,道:“许是奴才自己疑心,今儿早上奴才路过围墙听墙外有人嘀咕,说皇上已经复了丽妃为贵妃,还要……还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呢。”

皇后的笑似初寒的风冷冷掠过,道:“是这事啊,她复了位份不是迟早的事么?有什么大惊小怪。”

翠竺跪在地上用一柄象牙嵌玉石小槌轻轻替皇后捶腿,一番捶打后,她便更加疑惑不解,道:“奴才听得晦气,刚想转身走,又听好像穆尔察氏一族出了事了。”

皇后顿时警觉,忙喝令她停下手中动作,翠竺便絮絮道:“大概是姑爷替主儿求情,被皇上叱责,然后……然后被丽贵妃的阿玛弹劾,现在已被押入大狱了。”

皇后既诧异又震惊,她心口骤然巨疼,随着翻江倒海的头晕愈发难受,道:“什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弹劾?”

翠竺面色暗沉,忙抚着皇后脊背婉声相劝,道:“奴才也不知!这事蹊跷,皇后主儿您莫急,若要问个清楚,还需去请李公公或是张太医来。”

皇后急得跺脚扬眉,一再催促道:“你快去请来!务必仔细询问清楚!”

李长安为着避嫌便不肯前来,张平远因做事不力被宁贵妃发落去了昌平伺候,倒是苏钰趁着傍晚侍卫替班松懈的时候,假借请皇后的脉混了进来。

苏钰拎着药箱疾步走进,才要搭脉,皇后就冷冷逼问,语气清寒令他也浑身凛冽,瞬间清醒,只道:“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有人便趁着您被天象之言困于咸福的时候,向皇上进言揭发承恩公大人私藏早年刊印的谦皇子功德名目一书,还检举了承恩公的徒弟是当年极力拥戴祉皇子的门生,更与漠北的叛贼淑庆往来密切,甚至在佟佳府上发现了一些大逆不道的信笺,皇上最是忌讳串通沆瀣,尤其是在诸皇子之中,皇上怒斥佟佳一族,断断不会放恩,承恩公大人已被革职查办,现在被关在宗人府中,听候圣上发落。”

皇后突闻此名,急得攥紧了绢子,待听完了苏钰讲述,震惊得无可复加,她的面色随着心口的起伏,喘息难言,上下不定,道:“怎么会这样?阿玛历来谨慎,不是行为不检之人,断然不会与谦、祉残存余孽搅在一起,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阿玛!”

苏钰继续絮絮说下去,道:“这还不止,您的叔叔、堂兄弟一律革职拘禁家中,不许出府一步,更没收了钱产金银,主儿您的妹婿穆尔察一族因觐言几句,便被皇上大声训斥,发落在刑部监狱,更可气的是赵亲王奉旨带兵搜查,但见有一个奴仆神色慌张,一个利剑便将刺死在地,吓得叔夫人当场暴毙而亡。”

皇后的声音有些颤抖,牙齿间相碰发出的咯咯之声清脆绕耳,道:“那……那姨娘、三妹、弟弟现在何处?”

苏钰的嘴角微微垂落,似有无比的心酸苦衷,道:“奴才不知,这件事虽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但因涉及皇后主儿娘家,都不敢妄言议论,只好三缄其口,装作不知。”

皇后惊讶良久,已经雪白了脸色,嘴唇更是微微发颤,道:“究竟是谁告发的?”

苏钰见皇后急眉赤脸,吓得不敢再说,皇后情急下映着刚硬的神色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低喝,道:“快讲!”

苏钰略一沉吟,只好如实道:“听说……听说是富保大人。”

皇后极力忍住落下的泪,生铁般坚硬的语气从她喉咙间刺刺发出,道:“果然如此!这件事已经一个多月了,想来张平远、李长安、碧绮都应该知道,唯独瞒着我!”

苏钰见皇后如此苍白不安,便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品脉,声音有些沉顿,道:“皇上旨意是瞒着主儿,一来事情尚未查清,有损天威,二来干系皇后主儿与两位嫡子,若不是有人蓄意挑唆,煽风点火,借天象之说困禁主儿这么久,她们也不敢造次,皇上也不会厌恶主儿这么久。”

隐约中仿佛明白苏钰语中的深意,还不等想完,苏钰又蹙眉道:“今日的事,皇后主儿怎会知道的?”

皇后痛心疾首,便抑制不住伤心忧愁之色,更加揪心不已,道:“是我无意得知,她们想要害我,害完我再害我的娘家人,她们好狠毒!”

苏钰的忧愁无奈涌在唇角处,道:“蕊桂在家听闻皇后主儿遭受大难,就想请旨进宫探视,可惜张太医被发落昌平,奴才又人微言轻,且有丽贵妃、宁贵妃二人作梗,奴才想帮什么怕也有心无力。”

皇后悲苦难言,凄惶摇头,胸口的悲愤使她面目憎恨,便仰头逼问道:“皇上……皇上怎会妄听小人之言,而信了这样的昏话?”

苏钰愁眉不展,怦然心惊,愣愣道:“不仅是富保首先告发,还有璘常在的阿玛都一齐上了折子,诬告承恩公大人结党营私、专擅朝政,还有从前主儿为慧妃时,承恩公大人明知李氏与谦、祉往来繁密,有企图篡位之嫌,却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为保家族荣华,更结交门旧蓄意接近,以作观望。”

皇后心中有一种凄厉的声音极力狂呼,不受约束地喷薄而来,道:“这样莫须有的罪责?皇上也信么?”

苏钰凝神细思,连连哀叹,道:“生死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信了就是错事也是对的,皇上若不信,对的事都是错的。”

皇后的心中有霎时冰凉的霜意,伴着清寒雪亮的语气徐徐扑来,道:“皇上真是糊涂,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皇上还要这般疑心深重?”

苏钰的神色泰然自若,便温然笑劝,道:“皇上忌讳此事,隐忍多年,如今轻信谗言,对主儿的误解怕是更深了,主儿需宽心。”

皇后凝重的面孔显得更加郁郁不乐,她的双眸怔然发愣,道:“这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我的失宠,我家族的没落。”

苏钰淡漠的笑在清冷的光晕下格外疏离,道:“眼下主儿衣食倒也周全,只是……只是您的二妹,便不如主儿了。”

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犹如一柄锋利的剑光直射心房,道:“云盈有了身孕,是不能进牢狱的,他们……他们怎么能?”

苏钰面露难堪之色,沉声道:“是,二小姐是怀娠数月,可皇上的旨意谁敢违逆?只怕比主儿情形更加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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