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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五王

普宁县,早些时候很多外地人对它并不熟悉和了解。1987年,洋烟走私活动开始在这里活跃,许多当地人离开单位,扔下锄头,荒弃渔网,告别池塘,纷纷跻身于走私的行列中并迅速暴富。“出海搞捕捞,不如搞烟草”风靡一时。到了90年代初期,普宁不仅是广东走私洋烟的三大集散地之一,在全国也声名远播,成了人人皆知及有关职能部门的众矢之地。贵阳新泰商场的洋烟80%来源于这里。

流花旅社是普宁最大的一家大众旅社,每晚住宿费20元,标间里没有卫生间,每层楼只配一个公共卫生间,条件相当简陋,但是,这家旅社有全县最大的停车场。孙明畅说,采货本身很简单,一手交钱一手接货就完了,但要找一辆好车和一个好司机却比较麻烦。因为,好的车辆和司机对能否安全把货运回去至关重要。至于什么样子叫好,孙明畅没作解释,只说选择住在这里,图的就是找车方便。闫晓梦初次驾到,唯唯诺诺,像个小学生,不想轻率发表意见。

闫晓梦到公共卫生间洗完澡,把大家换下来的脏衣服麻利地洗掉,等孙明畅和吴海三收拾的人模狗样过来时,她的房间里已挂满衣服,滴了一地的水。孙明畅说,以往他们出来只带两套衣服,来时一套,去时一套,等到了家,两套衣服扔掉都不足惜,它们跟叫花子穿得差不多。

孙明畅表扬她说:“这么快就抖搂出你的好处来了,不错嘛。”

闫晓梦傻傻地中了彩票似地笑得灿烂。跟着他,哪怕到了苍蝇蚊子满天飞舞的地方,都能让她满心欢喜。

他们在旅社门口的地摊上吃了早餐。

这里的地摊早餐跟贵阳大不同。贵阳除了包子馒头和全国差不多外,还有很多以粉面为主的小吃,品种繁多,比如肠旺面、辣鸡面、排骨面、香菇面、牛肉粉、羊肉粉、酸汤粉、红油粉等等,而这里,卖的几乎都是稀饭,炒粉,汤粉,外加发育不良的小馒头、瘦精精的小油条,不过,下稀饭的许多腌菜却是贵阳没有的,不仅味道鲜美独特,有的他们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在普宁的那些日子里,闫晓梦每天早上起床,最想做的就是赶紧到外面喝稀饭吃腌菜,生怕晚了就吃不上了。地摊早餐大多没有固定门面,在街上临时支个点,生意做到十点左右,便吆五喝六卷起锅碗瓢盆走人。

吃罢早餐,三人有说有笑往普宁洋烟市场走去。

别看这个市场规模不大,但由于面向全国,吞吐量大得惊人,每天从这里流向全国各地的走私烟不计其数。店铺里看不见烟,只有老板、伙计和柜台上一块写着各类烟名的黑板。各地烟贩们相互拥挤着,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拼命往黑板前凑,跟要吃高处树叶的长颈鹿似的。

闫晓梦问:“怎么一条烟也看不见?”

孙明畅告诉她,“这里名气太大,是受关注的地方,所以,和你们一样,都很小心。不瞒你说,我拿回去的那些烟,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给我弄出来的。别看店里什么没有,你只要一手交钱,他准能一手交货。”

市场里虽然不见货物,但随处可见已经成交的店家头顶纸箱,纸箱里堆满一捆捆钞票,在光天化日之下离开了市场。

闫晓梦突然说:“那帮劫匪干嘛不选这里下手?这里油水多足哇。”

吴海三道:“你以为跟在那个举着钱箱后面的人是吃干饭的?”

闫晓梦这才发现,那些举着钱箱的人,身后都跟着一两个神情警觉人。那些人,腰间鼓鼓囊囊,跟长有肿块一样。

孙明畅见闫晓梦满脸诧异,笑道:“他们身上肯定有家伙,但不一定是枪。拿枪的毕竟是少数。你千万不要把这里想的太可怕。”

闫晓梦嘟哝着:“敢举着那么多钱在光天化日下招摇过市,本身已经说明这里非同一般。新泰就是幼儿园小儿科嘛。”

吴海三看着远处,说:“阿健来了。”

“这小子眼也太尖了,还说躲开他来摸摸行情呢。”孙明畅说时,手已经伸出去和一个矮小的广东人握在了一起。

王阿健操着夹生的普通话,兴奋地嚷嚷道:“孙哥三哥,怎么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给你们接风嘛。什么时候到的?”

王阿健,二十八岁,三年前还是一个目不识丁老实巴交的渔民,如今做起洋烟生意来头头是道,机灵地跟过去判若两人。别看大字不识一个,可怎样讨顾客欢心和信任却很有心得,以至于从贵阳来的烟客中,大半都投到他的门下,只和他做生意,哪怕他的价格有时比别家高出几文。短短时间里,他已经买了房子店铺和汽车,变得很富有。

王阿健问:“这位小姐是……”

闫晓梦是今天市场里唯一的女性,她一进来,就吸引众人的注意。王阿健是先看见她,才看见她身旁的老朋友的。

孙明畅给两人做了介绍。王阿健一听又多了一位主顾,而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女主顾,高兴地握住闫晓梦的手不放,直嚷欢迎。孙明畅使劲分开王阿健紧握闫晓梦的手,说:“行啦行啦,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子怕要把人吓死啦。”

王阿健对闫晓梦说:“我和孙哥三哥是老朋友啦,喜欢乱开玩笑,阿妹,你不要介意啊。”

闫晓梦说:“我比你大,叫阿姐吧。”

王阿健做出夸张表情,说:“不会吧,你看上去很年轻啊。”他簇拥着三人,“走走走,上我家喝茶去。坐了八九个小时的车,很辛苦的啦。”

孙明畅说:“不忙,我们想在这儿呆一会儿。你有事先忙去吧,我们一会儿过去找你。”

王阿健急忙说:“什么话?你们来了,招待好你们几个就是我目前最大的生意。走吧走吧,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哎哟,都是老朋友了,难道我会拿高价给你们吗?每次给的都是最低价,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莫非还信不过我?走啦走啦。”说着,生拉活扯把三人拉走了。

王阿健和新泰人一样,不愿意自己的主顾和别家多搭话,生怕别家出好处把自己的财神爷挖了去。所以,每次外地烟客一到,他总是寸步不离,直到对方订了货交了款上了路才能安下心来。

这是王阿健新近买的一楼一底的门面,用来做烟酒零售生意,用他的话说,就是做个幌子。这使闫晓梦想起,但凡做坏事的都讲究有个遮掩,不喜欢直来直去。人对“坏”这层意思其实很忌讳,特别是正在干坏事的人。

王阿健的零售店不大,但货架上洋烟品种却琳琅满目,有许多烟闫晓梦连见都没见过。在喝饱了地方特色功夫茶后,孙明畅和吴海三一旁开单订货去了,闫晓梦饶有兴趣地站到货架前,将那些花里胡哨的从没见过的洋烟一一拿下来观看,并向王阿健的姐姐阿娟——一个凹眼高颧蒜头鼻的广东妇人,请教它们的名称。

有一种100型翻盖硬包装的洋烟,外表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精美别致气派十足,闫晓梦一下就被它吸引。她拿在手中左右翻看,眼睛被它散发出来的金光晃得不得不巴眨好几下,喜爱之情油然而生。“这叫什么烟?”她问。

阿娟支吾半天才说:“大概叫金斯醇吧。洋烟品种太多,周转又快,有时候连我都记不全它们的名字就出手了。这是昨天才上的新货,我也是第一次卖。”

闫晓梦问:“什么价?”

阿娟答:“三十七。”

三十七?闫晓梦想:国庆节马上到了,是各路人马竞相送礼的大好时机。这宝贝卖相了得,要是送人,保准讨喜。怎么说这也是咱老家人见没见过听没听说刻着神采飞扬的英文浑身珠光宝气的洋玩意儿啊。人嘛,就喜欢稀罕东西。

阿娟见她两眼流光如痴如醉,好意提醒道:“他们不会拿这种没名没分的洋烟的。他们每次来,只认老牌子。”

闫晓梦过去跟他俩商量。孙明畅接过那烟端详,不信地说:“六七十?三十几的烟发六七十?晓梦,你当咱贵阳人傻啊?”

吴海三反对,说:“咱老家人只认牌牌,这些没名分的烟好看不好销,没人感兴趣。”

闫晓梦说:“凭我站这么多年的柜台经验,这烟有人缘,会讨顾客喜欢的。再说,国庆节马上到了,会有很多人为送什么礼而大伤脑筋。如果把它带回去,实际上是帮助很多人解决了送礼烦恼。你们好好看看,这烟新奇漂亮,派头十足,又是三五厂家的产品,包装不差三五,价钱又比三五便宜,一句话,拿得出手,又不跌份,肯定受欢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名字不好听。金斯醇?软绵绵的,毫无吸引力。嗯,要不这样吧,我们把它的名字改一改,叫叫……叫三五王!怎么样?很炸耳吧。现在的人就信帝王什么的。这样一来,我推测它可能会比老三五还赚钱。”

孙明畅吴海三像被插上电门,突然咧嘴爆笑,把闫晓梦吓得不轻。王阿健听不懂闫晓梦说什么,但捉摸是个可笑的事,也跟着咧嘴露齿笑,笑样很憨厚。

孙明畅笑得死去活来,抽空说道:“这烟名是你随便取着玩的?三五王?好家伙,震得头皮都麻了。这老三五拿回去还怎么卖?成孙子了,干脆全拿大王得了。”

闫晓梦一直绷脸看他们歪笑,见两人停不下来,不耐烦了,说:“笑够了吧。你们究竟拿不拿?”

孙明畅只顾笑,气好像快断了,他来回摇头,表示不拿。吴海三好不容易收住要把面部肌肉弄抽筋的笑,喘着气开导闫晓梦,说:“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简单美好。没名分的烟的确不好销。你忘了上次那个七彩烟了?样子也不错吧,可结果怎么样呢?二箱烟足足卖了一个多月,几千块钱停了很久。咱们做这个买卖,图的就是脱手快,资金周围快。一旦库存,风险就大了。你站过柜台,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一大堆销不出去的走私烟停在身边,就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所以,每次宁可少赚,也要把生意做干净。”

闫晓梦倍感失望,说:“你们真的不拿?”

吴海三说:“不拿。”

闫晓梦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们不拿我拿,我要拿这个烟,亏了算我的。”

孙明畅的笑容不见了,他问阿健:“这烟什么价?”

王阿健说:“零售三十七。你们要的话,就三十吧。拿回去试试,很漂亮的。”

孙明畅说:“来两箱,好销的话,下次多拿一些。行了吧,晓梦。”

闫晓梦表现出少有的固执,说:“两箱太少了。对这种没名分的烟,这次有赚,下次就未必了,说不定就臭屎一坨了。你不是常说,做生意要赶早,头炮生意最值钱吗?”

孙明畅沉了脸,说:“那你说拿多少?”

闫晓梦有点心虚地看着孙明畅,小媳妇似的说:“二十。”

孙明畅掉脸对吴海三说:“头一回合作就这么任性,将来很可能会爬到咱俩头上拉屎拉尿。不知你感受怎样?我反正后悔了。好吧,我做主,拿十箱,亏赢都是三人的。就这样,不准再有二话。”

闫晓梦显然不满意,但是不敢吭声了。第一次合作就让他们为难,的确太糟。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明摆的死鸡看成活凤凰?如果那样,损失自己捡,决不会连累他们。心里这么想,压力席卷而来。她再次端详“三五王”。当“三五王”闪烁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缭乱时,她低低地说了句:“这哪像会亏本的样子嘛。”

货全部订完,孙明畅留了两万元在身上。闫晓梦不解地问:“干嘛要留那么多钱?多打点货,回去不就可以多赚几文嘛。”

孙明畅说:“走私犯身上没钱怎么走私啊?关键时候,这些钱可是救命稻草。”

闫晓梦全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是的,这才刚开始,回家的路还很长,天知道前方的坑是大是小,能不能顺利回返。老天保佑我们吧。

孙明畅叮嘱王阿健,“你把货打包好,两箱一包,还搁你老爹那儿,我们找到车后随时就走。你别关你的大哥大,深更半夜也别关。另外,还是那句老话,货要原装,开封的不要,皱巴巴的不要。”

王阿健照例是一番宽慰人心的老话,之后说:“今晚我请客。阿姐头一次来,一定要赏脸啊。”孙明畅爽快地替闫晓梦应下了。

离开王阿健的烟酒店,闫晓梦担心地问:“就这么完啦?货也不验,什么也不管啦?”

吴海三说:“放心吧,和阿健也不是头回做生意了。别看他长得蒜头蒜脑其貌不扬,可咱贵阳的货有大半是从他这里捣过去的。他这人不一般,责任心极强,并且重信誉,不贪小便宜,懂得如何抓住你的心让你死心塌地吊在他这棵树上不挪窝。”

“哇,这么厉害。”矮小的王何健像吃了“禾大壮”顿时在闫晓梦心中抽长起来。她说,“刚才,我可没多扫他几眼。”

孙明畅笑道:“人家可是机关枪似的突突你了几十眼呢。”

吴海三说:“这里的女人不好看。瞧瞧咱们晓梦,再瞧瞧阿娟,简直没有可比性,所以,人家多扫荡几眼,正常。”

本来是句恭维话,却换来闫晓梦一声长叹。

吴海三问:“咋啦?”

闫晓梦叹道:“我当好看就像正经买卖,可以光明正大走路,可是,咱回去得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弄不好还得花钱买路,所以,好看无用。”

孙明畅对吴海三说:“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就在这里。有文化的做了贼心累,没文化的,就像咱俩,来这儿多少次了,曾几何时犯过别扭。晓梦啊,看来把你拉进来错了,这次回去,你重新找个正经职业吧,省得将来怪罪我们。”

闫晓梦说:“去你的。我不过是……喜欢做作一下罢了。既然上了贼船,就接着做贼,贼船上也出英雄豪杰嘛。”

吴海三说:“干这行,不能活得太明白。”

闫晓梦说:“你俩,千万别把我想得多正经,我坏起来也是没谱的。”说罢,赶紧岔开话题:“好啦好啦,咱们下一步干嘛?”

孙明畅说:“找车去。”

闫晓梦心想,以后,诸如此类的虚伪言论别再说了。自己在做什么,心里不清楚吗?何必自找不痛快?向他俩学学,唯挣钱为目的,其它的,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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