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郢都夜乱

熊浑气喘吁吁跑近，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望向马背上的人，道：

“左徒，误会了。马车的主人是我的朋友，绝不可能是什么贼人！”

屈原高冠博带，仪表堂堂。他斜睨熊浑，冷笑道：

“这位贵客朋友可真多，春申君和司徒您都是他的朋友。这可让我好奇，他到底是谁了！

来人——”

一声令下，剑拔弩张。

可话音未落，马车帘子突然从内掀开。赵政弯腰出了马车，负手立在车头，淡然地从围着自己的楚军士卒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屈原身上。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您就是三闾大夫?”

屈原眼眸微眯，上下打量赵政。

后者一如既往穿了一件金丝镶边的黑色深衣。

庄重肃然，不怒而威。

身处重围却淡然视之。

这的确是一国之君的气象啊……屈原心底暗自感叹，随后道：

“在下正是屈原，不知阁下是谁?”

赵政不答，只是淡淡道：“楚国与秦国乃邦交友国。为了一人之言，得罪秦国，真的值得吗?”

赵政如剑锋芒的目光直刺屈原，道：

“秦国的兵锋，能摧毁大梁，自是也能摧毁郢都。三闾大夫，你真的确信，那个向你通风报信之人，值得信任吗?”

屈原避开赵政的目光，明显有些动摇。

有人来告诉屈原，赵政此刻身在郢都。这个消息无异于惊雷炸响。若是能斩杀亦或囚禁赵政，秦国势必陷入混乱，楚国便能趁此机会休养生息。

可秦王为何来楚，以身犯险进入郢都?

屈原捉摸不定。

一旦弄错了，眼前之人不是赵政，真的只是长安君成矫。那将引来的便是兵连祸结。

屈原不安地捻动着手指，正要开口。突然，一骑急奔而来，万分紧急地开口道：

“左徒，白公率叛军攻入王宫，挟持了大王。请您速速前去救驾！”

“什么?！”

屈原须发皆张，一时全然不顾礼仪，驰到来人身边。再三确认。此刻，赵政的身份已经无足轻重了。

若是楚王怀的安全受到威胁，整个楚国都会震动。

“跟我走！”屈原不得不先回王宫确认。

“三闾大夫，”赵政却在这时不急不缓地开口，“你若想知道我的身份，不妨等待半月。一切自会见分晓。”

“哼。”

屈原冷哼一声，没有理会赵政挑衅似的宣言，纵马与车队擦肩而过。

立在车头。

赵政迟疑地看了眼天空。白公胜会在今夜发动政变，其实完全出乎了赵政的意料。

因为就以白公胜目前手中的力量，这么做必败无疑。若不是提前收到罗网的信息，赵政都会被白公胜蒙在鼓里。

“这个白痴！”赵政暗骂了一句。

白公胜的叛乱，应当是火苗，在楚国燃起熊熊大火。可事情发展永远超出当事人的预期。目前来看，这团火恐怕在燃起的当天就要被熄灭了。

赵政返回马车。

片刻后，熊浑也爬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道：

“臣有罪，今夜让君上受惊了！”

“呵，”

赵政冷笑着轻轻摇头，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是我让人告诉屈原我的身份的。”

“啊——”熊浑愣住。他没想到赵政竟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如果不这么做，屈原怎么肯将禁军调离楚王宫。白公胜又怎么会有机会攻进去?”

赵政的眉头紧紧皱起，“但就算这样，仍然不够。我需要你也去王宫一趟……”

赵政倾身附耳，在熊浑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熊浑露出迟疑的神情。

赵政冷笑了一声，道：“屈原已经怀疑起我的身份。今夜若是解决了白公胜，明日便会包围我的旅舍。我如果出了事儿，熊司徒你能独善其身吗?

你可别忘了，你可是我的朋友。”

熊浑倒吸了一口气，一时竟如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上了赵政的贼船，便无脱身之法。熊浑应早就明白这点。

但……

“那还请君上早日离开郢都，”熊浑拱手，望向赵政，“您托付之事儿，我自当尽力去做。但屈原是否会听我的话，在下不敢保证。”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赵政回答。无论熊浑所说的前者，还是后者。

熊浑木然点点头，浑浑噩噩下了马车。

…………

双方分开。

屈原率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宫城之下。上方火把摇曳，照亮挟持着楚王怀的白公胜如恶鬼。

白公胜见到屈原，哈哈大笑，道：“屈大夫，你这时候离开王宫，可算是帮了我大忙。待我除尽奸臣之日，必定好好封赏于你！”

屈原恼怒，高声喝道：“逆贼，休得猖狂！以下犯上，乃是死罪！你速速放了大王，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白公胜对屈原的话置若罔闻。

他不屑地打了个哈欠，道：“屈大夫，你是了解我的。我若是说要杀了大王，就真的会杀了他。

现在，你立刻放弃围城，交出禁军虎符，我还能留他一条性命。否则——”

白公胜动了动手中匕首，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楚王怀当即鬼哭狼嚎起来：“屈原，你听到了吗，快点把虎符给我交出来！否则我若是出了一点事儿，都拿你是问！”

屈原一时默然。与那位身处重围，却仍淡然如常的黑衣年轻人相比，楚王怀可真是没有君王威仪啊！

可如白公胜所言，屈原若是不肯屈服，他便真的会杀了楚王怀。

眼睁睁看着君王死在自己面前，屈原是决计办不到的。

屈原咬住嘴唇，伸手入怀。

“不可！——”这时，一声大喝从后方传来。

马蹄声急。

春申君黄歇纵马赶来，大声喝止屈原，道：

“左徒，不可啊！白公胜，乃凶恶之人！如果你交出虎符，不仅大王丧命，恐怕我等也难以保全！”

待得近了，黄歇又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大王遇难，我等便立太子顷为王便可。此刻绝不能向白公胜屈服！”

黄歇的想法是对的。

对恶人，绝没有妥协可言。就算屈原完全按照白公胜的要求做，白公胜也绝不会放过楚王，放过屈原等会威胁到自己的人。

屈原有些迟疑。

楚王怀虽听不到两人对话，也能看出屈原的疑虑，当即挣扎着大吼大叫道：

“黄歇，寡人待你不薄，为何要如此对我！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若不是白公胜抓住他，楚王怀恐怕要跳下来把黄歇砸死。

这时，熊浑也终于迟迟赶到。楚王怀看到熊浑，当即泪流满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

“熊浑，速来救我！我悔不听你的话，没有直接杀了白公胜啊！”

熊浑掩面侧过身去，无颜面见楚王怀。如果不是他，恐怕楚王怀也不会身处险境。熊浑朝马背上的屈原抱拳道：

“左徒，为了大王的安危，还请您暂时听白公所言。此乃权宜之计。”

压死了声音，熊浑又道：“召滑将军所率十五万大军，已至郢都。我等只需知会召滑一声，兵围郢都。白公胜届时也只能向我等投降。

还需得熬过今夜，与白公胜虚与委蛇，使其放松警惕。我等找机会救出大王才是！”

这话明显让屈原心动了。

屈原既不想看着楚王怀死在自己面前，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就撤离。熊浑的提议明显切中屈原的需求。

只可惜，屈原有才华，忠于国家，却少了一点政治上的敏锐。

政变之事，争分夺秒。每一分钟都可能有新的变故。

此刻能够解决问题，哪怕是付出血的代价，也要将之解决。屈原却缺少了这样的魄力和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