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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个萝卜一个坑

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员工与教育成才终究都是时间的问题。在二十年后的南郡,我就没发现过木子李有教不了的农民工,也没碰到过她因为人事培训的难题而大发雷霆。

在南郡,最大年纪的也只有个别的60后,小部分是我等几个70后,大部分都是80后,最小的起码也是赶在新旧世纪交替的99后。

而在顶山,大部分是50和60后,小部分仍旧是我等几个70后,最小的就是薇薇和静静两个80后的。

前后者的全民教育时代的起跑线就相差十几二十年,不要说各个时代的人,对人生的认知存有本质上的‘三观’差异,就是他们对字面的理解能力也存在天壤之别。

“这里员工的文化底子太差了,简直是对牛弹琴。”有一天,木子李大概又教得心情郁闷,回到办公室,第一次向我抱怨说:“我小时候跟着老妈教小牛犊犁田耕地,也只需要三个清早的时间。而这些员工,我手把手的多教三个星期了,依旧不熟络,真他妈的那个笨啊。”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发现木子李失去耐性后气嘟嘟的样子很滑稽,活脱脱还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孩。而她在安全教育培训的工作上,却成为了那些员工的‘家长’,对自己这些既笨又蠢的孩子是即生气又无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上去比人家自己的父母都还要尽职敬业。

虽然我不反对她为了安全教育培训而呕心沥血,但我私底下还是不赞成她这种做法的。

木子李认为,只要是个大脑无碍四体克勤的成年人,都是可以用来培训教育成为一个合格员工的。‘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她走的正是二十世纪中国杰出的教育家陈鹤琴的教育路线。这句经典虽然常常被后人误读,但依旧被许多人信奉。误解的本身在于,陈鹤琴先生所指的教育对象是还处于启蒙阶段的幼儿和儿童,并不是已经定格的成年人。

而我却认为,既然成年人中也有人天赋异禀,就会有与之相对的与生俱有的蒙昧之人,活在这两类人之间的,就是我们这些既能自命不凡又能饰智矜愚的常人,常人就必定有常人所自以为是的人伦常理,不会轻易的受人影响而改变。

我不喜欢教人,更不喜欢带人。

小时候被父母教诲,在学校被老师教育,出了社会被现实教训,走进工厂还被上司教诫,好像天生就该被所有人教导才能存活下来一样,实在憋屈。

至于带人,特别是老乡、亲戚、朋友什么的熟人,就更是令我恐惧。

恐惧的原因是生怕自己落魄的一面被传到老家,无颜面对以为我在外都很风光的家人和村里人。并不是像思想家胡适曾经描述过的人性那样:“恨你有、笑你无、嫌你穷、怕你富...人性最大的恶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我最怕的人性,是别人亲眼目睹我全部的不好,就像我看到木子李因为别人理解不了她的想法而生气的样子,我就心情愉悦。

我笑过之后才表示同情地说:“古语有云,‘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你想在短时间内把你所学所知都传授给他们、想把农民工迅速转变成一个合格工人的迫切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你得给人家时间呀。人家就那样子活了半个世纪不止,我们突然让他们接受新事物,难度肯定不少。慢慢来吧,总有一天会学会的。就像我们老厂的那些农妇,她们开始进厂的时候,大多是认不了大字一个的全文盲。几年之后,她们都学到了什么程度,你知道吗?”

“知道,静静说过,她们就那么随手一捏,捏出来的水分比自动水分测定仪测出来水分含量还要标准。”

静静说的一点不夸张。我们老厂那些也是被迫转行做化工厂工人的农夫或农妇,自不量力的要求不高,自作聪明的想法也不多,就老老实实地呆在一个岗位干个三年五载的,同样专业的不得了。

就像干燥车间的那些老阿姨,对于干燥房里的每一批物料,只要用手那么一捏一松,就能把干燥失重掂量到八九不离十的程度,直叫人匪夷所思。

罗萍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她十几年来都呆在合成岗位做着她的主操作手,当着全合成岗位新进人员的师傅。

班长一职她不愿意去担任,其它轻松的岗位也不轻易去要求调动。她就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情,把合成岗位的相关技术操作做到得心应手,受到全厂上下的一致恭敬,没有人能撼动她根深蒂固的位置。

还因为她的操作技能过硬,带的徒弟又多,人缘极好,她每个月的奖金都比班组长的职务补贴要高,但没有一个人会去嫉妒她排挤她。用她自己的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只能适合在这个坑里生存。”

用木子李的话说:“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不适合你的,即便侥幸坐了上去,也是坐不长久坐不稳妥的。”

“只要他们有忠诚于企业、敬重于自己职业的精神,能力和技术都是可以慢慢学习培养的。”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以一个直接上级的名义教导木子李说:“你的耐性强度还不够,还得继续磨练。”

“也许吧,”木子李因培训农民工受挫,显得无奈而又不甘心地说:“可毕竟每个人的忍耐度都有适合自己的下限,我好像已经到极点了。”

“不要气馁嘛,”我继续鼓励她说:“虽然你的耐性还需要继续磨练,但在我们这群人当中,就数你的毅力最为强大。如果你都放弃了他们,那还有谁能去帮助他们?再说,帮他们也是帮我们自己,只要他们能单独顶岗了,我们的工作就会更加轻松,是吧?”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木子李说:“但终究是每个人的悟性不同,我高估了他们的学习能力。就像我要求薇薇学做统计一样,她的忍耐性貌似也到了极点,再逼迫她,怕是会适得其反。”

“她实在做不下去,就算了吧。你自己做都比教她来得快,来的省心省力。”这才是我那天想坐下来跟木子李好好谈谈的原因。我已经答应了薇薇,就得瞅准机会兑现承诺。

木子李有点不甘心,她说:“师傅,要不,你抽空去教教她,可能她更乐意听你的话。”

“听话跟学习是两码事,我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怎么去教她?况且,我这么忙,也没时间做这些事务。”在木子李面前,我得坦白交代自己的一知半解。

我已经懂得一个真理,就是在聪明人面前,实事求是才是最好的应对策略。在木子李面前,我得默认自己的笨拙,甚至微不足道,才能显得她更加精明和强大。

你看,木子李见我这么诚恳,也没再坚持要让薇薇继续做统计,而且还忍不住就提起了她那‘授人以知’的强烈欲,直言不讳地就指出了我的弱点:“师傅,我觉得你还是需要从生产考核这块入手,公开公正的控制公司各部门人员的工资奖金,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增强他们对你的认同力,提升自己在公司的核心领导地位。”

正是因为我没有足够明了的生产数据,也不明确该从哪儿着手逐步提高车间生产效益,才没有底气向老板们为员工争取更高的生产奖金。

要激发员工工作积极性和增加他们对我的认同感,提高生产效益,也很简单,就是多发点工资,多发点奖金激励。这很现实,并非他们势利。

木子李早就公然在课堂上教育过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为钱而来。

没有工资和奖金的提议权,甚至是拍板权,我凭什么来威慑他们?

我对木子李的提议表露出从未有过的兴致。我得装出一个有‘学无止境’的好学、积极进取的精神,又得装出一个‘不耻下问’的谦恭态度。

我说:“木子,咱这样约定行不?有其他人在旁的时候,我是你领导,你可以叫我墨主任,但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学生,我有许多的问题要向你讨教和学习,你以后不能再叫我师父,跟着薇薇她们叫我墨大也行,随意些,好吗?再说,我年纪跟你不差上下,你老叫我师傅,把我都给叫老了哎。”

“师傅就是师傅,怎么好随意乱称谓。”木子李眨着好看的眼睛,虽然说辞上还是那么古板,但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

她总有许多新话题打断我本来想要连贯问下去的问题,她又一次出乎我意料地问我:“哎,师傅,你了解有关cAd的制图软件吗?”

“一点不了解,”我确定自己对这些科技软件的发展历史和进展状况既一无所知,也一窍不通。

2000年之前,我接触过最先进、感觉最神奇的网络通讯设备,就是口袋里的这款直板的诺基亚3210手机,连电脑的鼠标都没摸过,哪晓得什么是cAd制图。

“师傅,化验室需要购置一台色谱仪,同时要配置一台电脑建立色谱专用工作站。你就借此机会,向盛总申请一台办公用电脑吧。生产统计全靠手写的话,工作效率就太差了。而且,就你的位置,你也需要有自己的邮箱,自己的qq和自己的工作网站。”

“唔......”

“就算不会cAd,电脑系统里也有个附件画图的功能,比我们拿着圆规来画圆要简单省心的多,也标准的多。”

“可这些我本来就不会啊。”

“不会可以学的呀,我也不是很懂,咱们一起努力攻克。电脑而已嘛,有多难?”

木子李对于别人不会而她自己会的东西,哪怕只是会那么一点,她也巴不得一股脑儿的立即全灌输到对方的脑子里去。她蹙迫地看着我,急切发光的眼睛里,充满着对我的殷切期望。

她又把我当成她的学生了,而她就像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教书先生,我无法拒绝。

而出身高等学府、也身居高位的周经纬,在教育培训方面的思想与木子李是完全不同,他不但不会把自己的看家本领统统教会给别人,连别人带着礼貌来请教他咨询他一些什么问题的时候,他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更不要说会给我一些中肯的建议了。

当我把吴锦凤的意思转达给周经纬的时候,周经纬眼皮也不抬一下,就直接跟我说:“墨总你好歹是个法人代表,站队到吴锦凤这样的女人一边,可是有失体统啊。”

“她就介绍个人来做事而已,哪里来的有失体统一说呀?”我见他没有直接下逐客令,就拿出一包特地拆开而没有抽一根的软‘华仔’扔给他说:“最近嗓子不太好,拆开不抽也浪费,你不嫌弃,就把它抽了吧。”

“华仔耶,我还嫌弃个毛线噻。来,墨总你帮我品品新到的茶叶味道,说是今年的明前茶,贵的很。”周经纬马上点上一根,边说边去泡茶。

周经纬的办公室摆放跟我们不同,除了办公桌,还横放着一张跟办公桌差不多大的多功能茶桌。茶桌上摆满了各种茶具:盖置、茶漏、闻香杯、壶承、品茗杯、盖碗、杯垫等等,还有一个小竹筒里的竹制茶匙、茶则、茶夹、茶针等,应该都是随桌赠送的泡茶用具。

茶杯自然是小到一口喝完也解不了口渴的那种,水壶是固定在桌子一端自动进水的,说是全不锈钢材质,外观却是锈点暴露,壶壁也是稀薄的很,一通电就是刺啦刺啦,响声比超分贝的噪音还难听。

周经纬经验老到地坐到茶桌的主座上,一双与他的高学历不太相称的农民手,用看得见黑指甲的中指和食指从茶叶罐里挖出茶叶放到没有洗刷的一个有盖的瓷杯里,又从碗大的茶洗里直接抓出两个喝功夫茶的小瓷杯,等水烧开后,将水注入改杯里盖好,不洗茶也不洗杯,捂了个几秒钟就压着盖子滤到小瓷杯里,往我前面一送,说:“可以喝了,墨总,小心烫哦。”

他自己也端起小瓷杯,放在高挺的鼻梁下,陶醉其中似的来回闻了几次后,才小嘬一口,心满意足的样子,又是文绉绉地告诉我说:“此茶汤汁纯正,口感鲜爽饱满,入喉之处,有轻微苦涩,而后回甘生津,清香持久,谓好茶也。”

呃,他放的茶叶明明是白茶,还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快速泡茶方式,定是把别人送他的白茶说成知名茶叶铁观音的味道,在我面前摆弄炫耀。

我本身对喝茶也没多大讲究,只要能适时止渴就行。但我在南郡期间,跟着木子李接待来客或外出拜访请客的时候,都会接触到各种招待的好茶,对茶叶的品相和味道还是能略知一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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