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问心
箫声将过往甜蜜化作绳索，一寸一寸拉着已是泪流满面的龙女走到广寒宫前。
明明忘情，为什么他还会记得这曲子？为什么？不应该将和她有关的一切通通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像生命里从未有她来过一般？李月知道只需催动红玉钏之下的凤羽心环便能立刻知晓答案，但她现在不敢了。至少在没有确定之前绝对不敢再冒险，绝不敢再犯错。
穆白之前说已经在相看了。可是她看过后宫，根本没有半个宫妃。甚至这段时间都没有女子近过他身，寝殿内也没有任何旁的气息。她曾经的爱人心志高洁不会耽误声色肉欲，但晟帝却担负着开枝散叶的责任。以她这几日见闻晟帝勤政爱民必定会早日绵延子嗣。可为什么要独守着广寒宫？
他是不是……
李月迫切需要更多证据。
东六所宫苑中梳洗后正准备歇下的御前女官在吹灯灭烛时突然又盖好已经揭下的灯罩，随后茫然坐在榻边，一字一句将这些年在御前侍奉的所有见闻清清楚楚地复述出来。门外无形结界将这处宫苑牢牢罩住。无风无声，无影无光。
“修仙女子？”
“是，朝野皆知。”
“为何他不制止这些非议？”
“陛下说事实如此，不惧人言。”
……
“何时改名为广寒宫的？”
“陛下登基后当夜便改了，匾额应当是早就按仪制做好的。听从前的东宫宫人说陛下在东宫所住寝宫也叫过广寒。”
“那、陛下如今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记得与那女子之事。”
“这是自然。每月望日陛下再忙都会休沐半日，于院中拜月祝祷。而且在陛下三月三寿诞之时陛下还会亲自下厨做两碗长寿面庆贺。我不明缘由曾失言问过一句，陛下不仅未曾降罪还赏了我。”
“为何赏你？”
“我当时猜想另一碗长寿面是陛下给那位姑娘所做，她的生辰应当与陛下是同一日。所以说了祝贵人事事如意常乐无忧。陛下当时便笑了，那是我进宫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陛下笑。”
明日便是望日。
撤去结界后龙女身形摇摇晃晃不知该往何处去，最后竟如醉酒诗仙一般为揽月跌进了花池之中。莲叶田田，波纹无形。
阁衙的学士大臣们早已习惯陛下在这一日不到申时一刻便离开了勤政殿。亲自准备好所有贡品之后晟帝才去沐浴焚香。广寒宫里里外外宫人近侍早已心照不宣的退下，让她们的陛下能独赏明月。因为有信徒的虔诚，神明才成了神明。但信徒不知当他在虔诚拜月时他心中唯一的神明就在他身旁。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因为她的华服距离跌落神坛只剩最后半寸，最后她选择从容走下神坛。
将她的信徒奉为神明。
即便他是个骗子，即便因凤羽心环反落得个失身失心的下场后还在骗着。可李月知道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这个骗子了，半点离不得。纵使要剜心割肉也再离不得，纵使来日天罚加身也绝不悔。拜月结束后广寒宫很快恢复那仿佛永恒般的寂静。
李月看了很久的月亮才有勇气进寝殿，随后扶帘脱靴上床环臂自背后将她的神明紧紧抱住，半点不容他惊醒般地挣扎躲避。
“穆白，我回来了。”
已过两旬，为何阿月还未离开？难道是在梦中…惊醒的李慕白心中刚泛起无尽喜悦瞬间便被浓浓悲哀扑灭。不是梦又如何，到头来终究一场空。他让他的阿月又哭了。
“下臣不曾欺瞒神使，当真是忘了。”
“明明没有忘的。”
“前尘往事不值得再记起。凡间也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神使当早日飞升仙界。”
肆意流淌的滚烫泪水濡湿白衣，仅仅是闻着终于不再是幻梦一场的冷香都让李月快要疯了。
“我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穆白，你骗我。你还在骗我。”
“不值得记起、和你在一起的点滴都是我最美好最幸福的回忆。你让我怎么忘得掉？而且广寒宫，我都看到了都知道了。你为什么还要骗我，还要让我走？我不想去天上那个广寒宫了。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都知道了，我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了！”
“月华神君应当早日回归九霄，而非再逗留于红尘之中。神君又何必执着？”
“月华、我不希望你叫这个名字。”
“神使…”
“你明明都听得到啊，你为什么还要叫我月华。你叫我阿月好不好？”
“下臣不明白神君的意思。”
“你还要骗我……穆白，是不是你在怪我以前骗了你？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神女撑着比爱人从前宽阔不少的强壮臂膀翻身抵在他胸口，嚎啕大哭看着眼前同样悲恸的面容。
求你，再听听她的心吧。
穆白，你是不是怕我会犯天条怕我会受罚？可是三千雷鞭和抽筋拔皮之痛我都挨过了，依然活得好好的。天罚惩戒算什么。我好不容易才能重新见到你，不可能放弃的。哪怕这一次只有片刻我也要好好爱你好好爱你，不要再赶我走好不好？让我爱你，我想也听一听你的心。
“阿月，你为什么那么傻？”
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说着爱他？
分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李慕白只觉得身心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苦海飘浮。他的阿月不贪心，可他贪。贪得无厌，根本不会满足于片刻。即便他知晓现在的片刻都已是上苍开恩。
终于听到想要的回复，李月泄气般哭的声嘶力竭抽噎连连。如果把他弄丢了该怎么办？三界之大哪里还会再再有这么爱她的人。慕白伸出双臂将阔别数年的心脏灵魂搂进怀里，生疏擦着那滔滔不绝的滚烫泪珠。为再见他这个不该见得凡人，阿月到底吃了多少苦？难道梦中所见那些景象、俱是阿月为了他在受罪？擦泪大手似刺痛般想要收回却因鼻尖突然嗅到的血腥气息而顿然僵住了身形。
为何会有血腥味？
“阿月，你是不是受伤了？”
“对啊！我都受伤了，好痛。你根本不心疼我，就知道推开我躲我。你知不知道我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差点死了。”
李慕白怎会不心疼呢？即便只有此刻，他也恨不得用命偿还。当时在神殿中也有血腥味。可修士受伤止血也不过几日，仙族为何会止不住血。他的阿月伤得该有多重……
“不哭了。伤到哪里，让我看看。”
神女艰难坐起身来，疼痛中胡乱甩掉繁复华丽外袍。悲喜交织地委屈抽噎着将上衣撩开露出侧腰给失而复得的情郎。李慕白借月光看去才知晓已是血肉模糊，周围大片雪白肌肤也泛出网纹格状暗伤。触目惊心！指尖颤抖着隔空一一抚过。这里分明是当年拔鳞的位置，阿月受伤是不是因为他？
“我已经很努力捂很努力了。但那些火和石头躲也躲不掉，什么鬼地方。”
“为何会摔落下来？”
“我不知道、我每天都好痛、”
“乖，再忍忍。我马上传御医来。”
“不用叫大夫，他们治不了。只有等慢慢长起来，我自己慢慢调息。”
“可我怎么才能帮到阿月？”
“穆白你抱抱我好不好？就像梦里一样，只要抱着你就不痛了。”
“好，抱着。”
衣衫不整的少女似生怕爱人反悔一般手脚并用整个人盘在他精壮如玉的躯体上。抽噎间痴迷地大口大口呼吸着那股幽幽冷香。这次终于不是梦了，她终于又抱到自己的月亮了。
梦里的那个夫君终究只是虚幻，而这才是她想要的穆白。
“那天、其实我是晕过去了。以前难过或者受伤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你，可以那天没有。疼醒后难过了好久。”
“当时我分明在殿中寻过…”
“我躲起来啦，我当时以为你已经忘了所以只能躲着不再见你。这些日子也只敢隐身偷偷看你每日起居上朝。”
“那狐狸也是阿月？”
“九重天的东西不合胃口，我又受伤觉得饿得很，所以只能去御膳房偷。最后变成狐狸的模样被抓住免得吓坏人。”
竟当真是。
铁臂沉成将怀中娇躯再搂紧半分。
“我让阿月受苦了。”
“这算什么苦。如果将你为我吃的苦全部吃上一遍就能换来更早重逢，即便要吃上几十几百几千年我也甘之如饴。”
“不得胡言！”
骨节分明的大手当即遮住神女那有些略显苍白的娇花唇瓣，但只捂了不到瞬息便松开退去。
因为它的主人被那轻若无物的触碰烫得心魂震颤。
“穆白，我后悔了。我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一切，我后悔没有当时便揪着你赖着你相认了。落得白白浪费这些宝贵时日。而且我也后悔自己说的那些话，其实我根本没有那么大度。我只要已想到你以后会三宫六院就难受得像被灌黄连水一般。你是我的、”
“傻阿月，怎么可能有别人。”
“可你是皇帝。”
“又如何？我早已决定此生不娶。”
“不行，你得娶我。必须得负责。”
闻言慕白无声苦笑，但依然继续轻抚着纤细脊背为爱人缓解疼痛。婚娶对他实在太过遥远飘渺。能有机会再次拥阿月入怀已是上天再一次的恩赐眷顾，万万不敢再奢求更多。
“在阿月离开之前我都会一直陪在阿月身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不走。”
“莫要犯傻，更不要为了我犯傻。”
“你还是瞧不起我。”
“你我都要像当初一样明断，可好？”
可像当初一样便好么？李月只知道不能再错过真爱，哪怕只是一分一秒。何况天时地利人和，这次她都占了。若她如果没有估算错时差的话，应当是天上一日凡间四日左右。对神仙来说十年百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而且见色忘友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只要躲得好，等凤仪她们找来没准孙子都打酱油了。难不成她们要让远在天河的疏枰再来一回？何况只要态度好些，谁会一上来便派天兵天将动武，闹得非死即伤？即便天兵天将敢来，便当真敢伤自她？
可对此界知之甚少的异世孤魂终究是估算错了。
三界共沐同一片日月星辰。时光流速相同灵息运转互为依托，怎会有差。天柱通道哪里是谁都能走的。所谓时差不过是因为龙女下落到凡间便在地火中炙烤了近四年。半梦半醒之间平安着陆不过是天道安排的优待罢了，也可以算作是跨时空火门穿越到了四年后。
听着耳畔宽阔胸膛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李月慢慢梳理着利弊和不同可能之后的危机祸福，确定未来能凭借月华神君这一身份护住爱人后才下定决心。她不是牡丹仙子，她会尽力而为。
这一次，她要自己选。
“穆白，这儿有红烛么？”
“此时还要红烛做什么？书房有，我这便取来。阿月在床上稍坐片刻，”
“不，我们一起吧。”
天人相隔又终于重逢的眷侣在月光照明下十指相扣着去到偏殿书房寻着烛火。
今日乃是望日拜月的日子，自然又描金纹儿臂粗的红烛。
李月笑着接过随后挥出结界将宫殿层层封锁。如此重要的时刻，当然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有机会打扰。神女赤脚走至院中在满月光辉之下将一对红烛点燃，徐徐转身对着爱人单膝跪下。李慕白不明所以想上前阻止，却被一道灵力牢牢困在了原地。
“阿月…你这是在做什么？”
“穆白，我在向你求婚。这是我们那儿成亲的风俗，虽然一般是由男子来求婚。但你太不主动，只好由我自己来。”
“求婚？”
“嗯，我在向你求婚。”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李月爱穆白。你愿意和我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么？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凤羽心环到现在还对我不起作用，但我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你。你对我而言已经重要过这个世界的任何人任何事，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好好去爱你。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和你组建家庭。”
所以别再推开，也别再信不过我。给我一个家好不好？让我们都不要再患得患失了。
凡人又如何，神仙又如何。从此以后只要和能你在一起就好。夫君，你听到了吗？
神女直白滚烫重若千斤的字语句句砸在被求婚的信徒心尖上。崩塌高墙后爱意磅礴汹涌如潮水呼啸奔腾而出，顷刻卷走枯萎深渊中堆积的一切悲苦与尘埃。她来过，所以春意盎然。慕白泪中带笑，颤抖着双膝跪地。是有多失职，才让阿月等不及自己为自己求婚。
这就是自己爱到骨子里的女子。从此以后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莫说成亲，即便是私奔也好天劫也罢万劫不复也无妨，这颗心这条命、这个人，从此以后只为她而存在，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爱。双眸带着血色的谪仙郎君用溺人的眼神深情描摹着娇软面庞，微哑开口回答。
“愿意。自戴上凤羽心环的那刻起我已视阿月为妻，愿终身相伴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