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愧疚
刘姝回君川阁洗漱休整了一番后便跟着程昭去了太尉府的暗室。
暗室之中,灯火摇曳。火光之下,各式刑具泛着幽幽寒光。
鹿竹盘腿坐在室内,他发髻有些松散湿润,但身上并无伤痕。他被冷水泼醒后,便一五一十地将他拐走刘姝的事情交代了。
故而,骆伏没能在他身上用刑。骆伏当时想,若他真的不愿说又有什么刑罚能撬开他的嘴呢?这世上最惨痛的刑罚,他不是已经遭受过了吗?
刘姝走到鹿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鹿竹却没有抬眼看刘姝,只是看了一眼她脚上精致的绣花鞋。他动了动麻木的腿咬着牙站起身来。他挺直了腰背,虽困于暗室,却如霜雪难折的翠竹一般。他灵动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暗,他看向她勾唇说:“公主回来了。”
刘姝目光沉沉的与鹿竹对视,冷声说:“是,我平安回来了。”她说完,便向一旁的程昭伸出手去。
程昭勾唇笑了笑,解下了腰间那把错金黑鞘剑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上。
刘姝朝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用剑鞘重重打在鹿竹的手臂上。
鹿竹捂住手臂,痛得倒吸了口凉气。
刘姝看着鹿竹那吃痛的模样满意地笑了,她将剑递回给程昭。
程昭接过长剑,他那深邃的眼睛却始终望着刘姝,可猛然间他眼中就蹦射出狠厉的寒光,这寒光同他手中的剑一道狠狠地打在了鹿竹的身上。
鹿竹背后钝痛,背上的肋骨似断裂了一般。他受不住那力道,一下趴倒在地上,冰冷的地面磕得他的手肘膝盖生疼,让他痛呼出声。
程昭冷着脸将剑挂回腰间,以上位者的威严姿态说:“你害公主遇险,不杀你已是最大的仁慈!”
鹿竹咬牙忍痛,对于程昭的话只在心中冷笑。
刘姝双手交叠在身前,以公主的傲慢姿态对鹿竹说:“现下,你该明白我在马车上忍受的痛苦了!”
鹿竹忍着痛笑了笑,他双手撑在地上,抬起头说:“公主当真是睚眦必报!”
程昭在一旁抱着手笑说:“如此甚好!有仇自然该报!”
刘姝没有看向程昭,却勾着唇笑了起来。她看着鹿竹道:“我听闻你在山下看到了人影。”
“是,我看到了。”鹿竹坦然承认,“我也想过公主或许会有危险,可我不愿对公主施以援手。”
刘姝看见鹿竹那灵动的眼眸中透着恨意,她对这恨意似懂非懂,她问道:“为何?”
“呵呵”,鹿竹冷冷地笑了笑。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又咬牙切齿道:“公主问我为何,公主当真不知晓吗?我生来便是孤儿,这世上没有几人对我好。可对我好的人,除过殿下外,皆因公主而死!骆阿姊是,夏姑姑是,就连淑柔阿姊也是!公主若无害人之心,那便该是灾星!”
刘姝心中震撼不已,她想起许多死去的人,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她紧握双手,微微摇着头,情绪复杂的眼眸中泛起泪光。
“好一招杀人诛心!”程昭放下手来,他一步走到刘姝身后,在她耳边沉声道:“公主,你当真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她们?”
刘姝背靠在程昭胸前,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声。她稳了稳心绪上前一步,看着鹿竹沉声说:“如此说来,你也是灾星啊。对你好的人都死了,不是吗?”
鹿竹的脸上出现慌乱之色,他摇着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刘姝看着鹿竹那无助痛苦的模样嘲讽地笑了笑,她又说:“灾星之言本是谬论。对于骆姜和夏姑姑我问心无愧!”
“骆阿姊不过打碎了你一套玉盏,你便要了她的命!你竟敢说问心无愧!”
鹿竹很激动,眼角发红。可刘姝却异常平静,她说:“那套玉盏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你可知我有多珍爱它们?可知它们承载了多少我与母亲的回忆?我曾告诫过,不准任何人碰我母亲的遗物。可她不仅擅动,还当着我的面故意摔碎了。”
“你怎知她是故意的?”鹿竹沉声问。
“她得了刘娇的好处。”刘姝语气淡漠地回说。
鹿竹略想了想便明白了过来。刘娇自小便与刘姝不睦,自然想要整治刘姝。他皱眉道:“可你也不该要了她的性命,她家中还有寡母幼弟全靠她一人养活!”
“我要她的命有何用?她纵使死千百次,我母亲的玉盏也不能完好了!是她供出了刘娇,皇后命大长秋杖毙了她。”
那是冯茹初次杀人,为了她女儿的名声杀人。她午夜梦回总是会因为不安而惊醒,她总是忘不了那鲜血淋淋的宫女。那也是她初次训斥责罚刘娇,那之后刘娇也收敛了许多。
鹿竹没想到和善端庄的皇后竟也如此心狠手辣,他冷笑着跌坐在地上,红着眼喃喃道:“皇家果真无情!”
刘姝垂眼看着鹿竹:“至于夏姑姑,她人虽在我身边,可并不完全是我的人,我管不住她的手脚,更管不住她的心。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又说:“而淑柔阿姊,我对她确实愧疚。”
“当真是可笑!”鹿竹猛地仰起头来,“公主劝殿下舍弃阿姊时可有愧疚?可知她会有多痛?”
他低下头闭上了眼,想起了许淑柔温柔的面容,也想起了初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日黄昏,鹿竹被大一些的宫人欺负了,躲在一丛翠竹后哭泣。恰巧经过的许淑柔,听闻哭声寻了过去。她看到一双如鹿般灵动的眼眸,可那眼眸此刻噙满了泪水,好不可怜。
许淑柔动了侧隐之心,蹲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鹿竹带着哭腔回道:“小三。”
许淑柔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这个名字不好,我可否为你取个名字?”
鹿竹从未被人如此温柔对待,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许淑柔看了看他灵动的眼眸,又看了看被晚风吹拂着的绿竹,她笑说:“便叫鹿竹吧,如鹿如竹!”
“好。鹿竹,如鹿如竹。”他点头重复。
美好恍如昨日,可却永远回不去了。鹿竹睁开眼来,眼中噙满泪水,那模样如许淑柔初见他时一般可怜。
刘姝也不免动了侧隐之心,她望着他说:“你走吧。”
鹿竹落下泪来,他暗道:“我最爱之人已不在世上,我又能走去何处?”
刘姝转头看向暗室门外,她缓步行去,却在门外看到红了眼的骆伏。
骆伏急忙低下头,抱拳拱手唤道:“公主。”
刘姝望着眼前这个劲瘦清冷的少年心绪复杂起来,她柔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是骆伏,我对你阿姊问心无愧!”
原来她早就猜到那骆姜是骆伏的阿姊!
其实,骆姜死后,刘姝曾命宫人将骆姜攒下的钱财转交给她的亲人,只是那些宫人哪里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公主四处奔走打听,那些血汗钱也就被宫人昧下了,只是刘姝不知晓罢了。
骆姜死后,年幼的骆伏和他多病的阿母便无以为继了。不久后,他阿母也病死了。在他卖身葬母,险些饿死时被程昭所救,后来,他便随着程昭入了卫海营。
从青州来到洛京后,骆伏曾查探过骆姜为何而死,他知晓的与鹿竹相差不多,便以为是刘姝害死了他阿姊,故而对她心怀恨意。只是后来,程昭在探查刘姝和她身边的人时,查出了骆姜之死的真相,且告知了骆伏。程昭促成皇后唯一的女儿刘娇和亲,并让刘娇嫁给了无权无势、卑微低贱的四王子冒顿,也算是替骆伏报了仇。
可骆伏对于刘姝仍旧是有怨的。他此刻听了她的话心中生起一阵恼怒,他暗想:虽不是你杀的她,可也是因你而死,你怎能说问心无愧?若你不将她交给大长秋,或许她就不会死!那些玉盏难道比人命还贵重吗?
刘姝看着骆伏青筋暴起的手,便知他心中有多恼怒。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后严肃道:“我不管你心中做何想,恨我也好,不恨也好,可莫要再加害我,若再犯,必不轻饶!”
好一会儿后,骆伏才咬牙回道:“小人不敢。”
刘姝转身看向程昭,问道:“我是借着太尉的势,才敢对他颐指气使,不知太尉做何想?”
程昭看了骆伏一眼,他说:“公主,他年岁小,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情有可原。也请公主放心,他定不敢再加害公主。”
“太尉如此说,我就放心了。”
刘姝说完转身离开了。
程昭抬手拍了拍骆伏的肩膀,沉声道:“好自为之!”
骆伏眼中泛着泪光,嗫嚅了一下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鹿竹从太尉府门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车驾旁,一身玄衣的刘渊。他下得石阶来,一下跪在了刘渊面前。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在谋划拐走刘姝时,便未想过能再回到他身边。
刘渊已知晓鹿竹做的事,他经过一番挣扎后,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太尉府。他垂眼看着鹿竹说:“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念月走了,你也要走了吗?”
鹿竹垂泪磕头道:“小人有罪!”
“起来吧。”刘渊红了眼,“念月将你带到我身边,我又怎忍心见你流离失所?随我回东宫吧。”
鹿竹磕头于地,他哽咽道:“小人谢殿下。可小人不愿再回宫,宫墙高深,人心难测,小人只愿守在阿姊墓旁了此残生!望殿下,成全!”
刘渊眼中泛着泪光,他心中一番挣扎,最后还是打算成全鹿竹。他闭眼道:“罢了,你们都走吧!”
鹿竹再次磕头道:“多谢殿下,望殿下保重!”
他站起身来,退后几步,转身离去,第一次将背影留给了刘渊。
自此后,他便只是他爱慕之人的守墓人!
刘渊含泪目送鹿竹离去,待他走远,他含悲忍泪地进了太尉府去看望刘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