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间艰辛(三)
说真的,穿着笨重的厚衣服,这一觉睡的并不轻松。
凌晨五点多,外面还漆黑一片,童云开就像定了闹钟一样,突然就睁开双眼。
轻轻转身,望着熟睡中的叶锦岚,童云开心里一阵恍惚,他明白,自己跟这个精灵一样的女生之间,已经不可避免的会发生一系列故事。
当两个孤独敏感的年轻人互诉衷肠,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毫无保留的相互交换以后,不管以后会怎样,必然会在心中某一个角落始终给对方留着一个位置,无关重不重要,但是无人能取代。
童云开的目光没有过多在叶锦岚脸上停留,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再次想起老夫子,相比昨天的痛苦无助,他现在的目光坚毅了很多。
不知道过去多久,天色微微放亮,叶锦岚身体一动,也醒了过来。
叶锦岚微微抬头看向童云开。
童云开正好看过来。
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人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叶锦岚有些羞涩,轻声问道:“你早就醒了?”
“醒一会儿了,睡的怎么样?”
“还行,你呢?”叶锦岚坐起来,边说边摸放在一边的羽绒服。
相比童云开的笨重衣物,叶锦岚穿的洋气又轻便,贴身的保暖内衣,羊毛衬衫,看着不多,实则十分保暖,要知道,叶锦岚物质上从来不缺,这么多姐姐哥哥,在外面打拼的都还算不错,大家对最小的妹妹也都比较宠,叶锦岚只是飘来飘去的没什么归属感,再者说,如果只是哥哥姐姐,倒也没什么事儿,有了嫂子和姐夫之后,无形中就有了各种计较,而这,正是叶锦岚闷闷不乐的主要原因。
这身衣服,如果穿在顾晓莹身上,绝对凹凸有致线条尽显,可惜的是,叶锦岚身体单薄,没胸,还使劲往里含。
腿倒是很长,又细又直,只是稍显干瘦,最要命的是,屁股也有些扁,整体看上去没什么美感。
彼时的童云开,审美青涩,根本关注不到这些地方,但是叶锦岚知道自己的缺陷,多少有些自卑,所以,她第一时间想着把羽绒服穿上,该挡的都挡住。
收拾利索,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从小楼里出来,唯恐被别人看到。
此时已经六点半多,清冷的街上有些地方已经恢复了活力。
吃完早饭,天色大亮,两个人商量好,一前一后回学校,叶锦岚先走,十分钟之后,童云开再走,八点整,再一起坐车去车站。
下午一点,童云开到家,跟爷爷奶奶说了几句话,接着借了大伯的摩托车,来到了老夫子家。
家中愁云密布,师娘和孩子都红着眼眶,见到童云开后,老夫子刚上初一的小女儿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
这么大事儿,老夫子肯定不能瞒着老婆,本想暂时先不告诉孩子,结果老婆子没挺住,当下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一下子吓坏了躲在窗户下面偷听的兄妹俩。
在孩子的苦苦追问下,老夫子只能狠狠心,含着眼泪将这个残酷的真相说了出来。
整个家庭顿时被一片厚重的悲痛笼罩的密不透风。
今天早上,顾不上安抚孩子们的情绪,草草吃完早饭,老夫子夹着公文包去了县教育局。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为数不多的这段日子里,他要把能安排妥当的都安排妥当。
人之将死,什么里子面子尊严清高,都顾不上了!
老夫子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骨子里很傲,当年师专毕业,也算是凤毛麟角的人才,同班同学大多都留在了县城当老师,只有他,在镇上一待就是十几年。
原因无他,就是不想低头求人,他觉得这样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过一辈子也挺好。
然而,谁能想到人生还有这样一出?
老夫子心里苦,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老天却这样对待他!
说真的,如果只是他自己,死就死了,清高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临走了还窝窝囊囊低声下气的去求人?
但是,为了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他只能低头,不光低头,现在让他做什么都不在乎。
他去县教育局,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讨要工资和补助,工资已经停发了一年多,当初县里为了鼓励优秀老师留在乡镇,有一项激励政策,凡是符合条件的乡镇老师,一个月补助一百五十块钱,然而这个钱只发了三个月,就因为财政紧张停掉了,但县里保证说,肯定会补发。
第二件是落实丧葬费和抚恤金,正式教师在职期间因病去世,按照规定是有补助的,老夫子现在担心的是,这个钱也拿不到。
老婆子标准的农村妇女,没什么见识,等自己没了,让她踏进高高在上的衙门坎儿去要钱,面对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和个别部门的推三阻四甚至是恶意刁难,别说丧葬费,估计欠的工资也遥遥无期!
所以,欠的工资和补贴,在他咽气之前,必须落实到位!丧葬费标准和领取流程,必须问明白!
人还活着,却不得不去替自己讨要丧葬费,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幕!
下午三点多,老夫子推着自行车,一脸疲惫的回到家,别说要钱,找这个找那个,转了一圈,挨了不知道多少白眼和埋汰,连个正主儿都没见到!
老夫子心力憔悴,看到童云开,简单说了两句,就打发他离开。
第二天,童云开坐车来到县城,一路打听,来到了县教育局门口。
门口发生的一幕,让他瞬间暴怒,当下咬着牙恶狠狠的扑了上去。
老夫子跪在巍峨庄严的大楼前面,两个中年男人一脸恼怒,拖着他使劲往外拽,其中一个恶意满满的说道:“别拿这一套来恶心人,你死不死的没人在乎,愿意死死外边去!”
童云开像发狂的豹子,冲上去一拳将这个满嘴喷粪的男人放倒,摁住了就是一顿疯狂输出,另外一个男人反应过来以后,自己不敢上前,往门口跑了几步,扯着嗓子高声求救:“快点儿出来,有人行凶打人啦!”
童云开也不管他,咬着牙就摁住这个狠揍。
老夫子拼命阻拦,不管不顾的低头钻进了两人中间,童云开已经有些丧失理智,伸手就要把老夫子扒拉到一边。
老夫子怒了,扬起手臂使出浑身力气狠狠给了童云开一巴掌。
童云开这才清醒过来。
老夫子喘着粗气,看着童云开恶狠狠的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骂你,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就记住我死前说的这句话,打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要做一个没脑子的莽夫!”
“这辈子你想要出人头地,该低头就低头,该服软就服软,该跪的就要跪,该忍的就要忍!”
童云开紧咬牙关,低头不语。
望着少年通红的脸颊,老夫子心里一软,目光绝望,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当下手掌颤抖着摸上去,轻声说道:“记住我说的话,永远不要打架,也不要学我,自恃清高!要想尽一切办法去适应这个社会,使劲往上爬,只有你真正强大了,才有资格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子这番话,是对这个操蛋世界的最大抗争。
童云开鼻子一酸,心里疼的无法自持,忍不住双拳紧握,啊一声仰天长啸,悲壮的像一只空有一番力气却被困在井里的年轻雄狮!
办公楼里早有人注意到这一幕,有人第一时间报了警,却没有一人站出来当面匡扶正义。
“走吧!别在这里了!”老夫子心神俱疲,为了避免麻烦,当下就要拽着童云开赶紧离开。
说真的,他还是想的太过简单,当他双膝跪地的时候,已经完全舍弃了所谓的脸面和尊严,然而,即便这样,依旧于事无补,有些人在这种地方高高在上舒服久了,心也越来越硬,还想着籍此唤醒他们的良知,这种行为,愚蠢的就像用温暖的手掌去捂化一大块冰疙瘩!
两人刚从院子里出来,警察已经到了。
见到警察,楼里顿时涌出来好几个戴着眼镜的文人,指着地上受伤的男人,义愤填膺的纷纷指责童云开,看他们情绪激动唾沫乱飞的样子,好像眼前这个学生模样的少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一口一个把他抓起来,好好教训一番!
童云开望着这群傻逼,一言不发,冰冷倔强的就像一块石头。
老夫子可怜兮兮的拼命解释,然而,警察根本不听这一套,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直接将童云开带回警局关了起来。
老夫子彻底慌了,他唯一能求救的,就是校长。
校长跟老夫子共事了这么久,感情深厚,他专程找到了教育局的某位副局长,好话说尽,甚至是苦苦哀求,副校长一脸为难的表示,这事儿他说了真不算,关键还要看挨打的那位同事的态度!
如果对方同意和解,怎么都好说,如果不同意,这事儿童云开就要承担法律责任!
校长马不停蹄的赶到医院,对方鼻青脸肿的疯狂叫嚣,一定要让童云开付出代价,他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出来跟老夫子商量对策。
“要不给童云开家里说一声?看看童家庄的老支书能不能帮上忙?”校长跟老夫子商量道。
两人想了想,好像只有这一个办法,不敢惊动童云开的家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才转弯抹角的找到了老支书。
等到老支书颤颤巍巍的赶到派出所,已经下午四点多,跟老支书一块来的,还有县武装部部长。
小县城就那么大地方,能拿到台面上的当官的就那么几个,武装部部长亲自给教育局局长打电话,教育局局长出面,这事儿不难摆平。
老支书先去的医院,承担了对方的医药费,又给留下了五百块钱,对方恨意难平,也只能同意和解,童云开就这样被放了出来。
望着表情倔强眼神愤恨的童云开,老支书知道,这小子的驴脾气又上来了,当下没有责骂,接着带人离开。
回家的路上,得知事情原委,老支书也是气的破口大骂。
“三爷爷,这事儿别跟我爷爷说,这个钱,我自己还给您!”冷静下来的童云开,看着老支书恳求道。
“哼!”老支书冷哼一声,旋即说道:“那你给我打个欠条!”
童云开连忙从书包中掏出笔和纸,一本正经的写好,签上自己的名字,毫不犹豫的咬破手指,在童云开那三个字上面摁了个鲜艳的指纹。
老支书全程安安静静的看着,接过纸条后,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边往口袋里揣边说:“就当给自己留个念想,这个钱,提前还我不要,我就等你大学毕业以后亲自交到我手上!”
“大学毕业还有几年?”老支书看着童云开问道。
“六年!”童云开低着头说道。
“嗯,再过六年就八十八了,也活够本了!”老支书笑着说道。
童云开不说话,想到这几个对自己最好的老人都已经风烛残年,心里格外不好受。
回到家天色已经擦黑,爷爷奶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察觉到童云开闷闷不乐,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索性不再搭理他。
当天晚上,童云开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想起老夫子跪在地上像死狗一样被人硬生生往外拖,想起他紧盯着自己悲壮而绝望的眼神,想起他喘着粗气说出的那番话,童云开只能默默流泪。
还有八天过年,老夫子没有再去教育局折腾,一方面局长发话了,会根据他的实际情况尽全力解决问题,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对方跟童云开算后账。
等过完年,这事儿差不多消停了以后,如果还没有说法,他肯定还会继续找。
反正该扔下的都已经扔下,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老夫子教书近二十年,虽然以严苛着称,但是很多同学成年以后还是深念他的好,每年过年,各届学生都会陆陆续续的前来拜年,有些甚至已经成家立业。
老夫子患癌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年前在教育局门前发生的一幕也传到了很多人耳朵里。
今年前来给老夫子拜年的学生多了很多,不少人偷偷塞钱,结果被老夫子拿着钱追出村子一顿痛骂。
没办法,几位已经参加工作的师哥师姐亲自出面,联络了所有想表达心意的同学,前前后后总共收了六千多块钱,这笔钱,只能事后悄悄交给老夫子的家人。
整个假期期间,童云开每天都会到老夫子家,哪怕只是站站,看上一眼,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老夫子的衰弱肉眼可见,时间过去这么久,所有人包括家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生活依旧,一切都在悲痛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正月初八,各单位正式上班,老夫子等了两天,正月初十,拖着近乎奄奄一息的躯体再次来到教育局。
心术正不正暂且不提,能脱颖而出的,都是聪明人,经过年前的事件,上面有明确指示,这件事确实比较特殊,接待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严格按制度流程办事,一旦事情搞大,切莫让人抓住把柄,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老夫子此行,不管到哪里,接待的人都客气了许多,最后一位副局长单独接待了老夫子,言辞恳切的表示,政府财政困难,跟教育局也没多大关系,不过局里已经将他的特殊情况专门报了上去,再等等看看,应该会有结果的。
老夫子无奈,只能黯然离开,刚到二楼,剧痛袭来,不想当众失态,老夫子连忙来到一旁的卫生间,找了个隔间躲了进去。
最近疼痛的频次越来越频繁,吐血症状也越来越严重,老夫子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
这次疼痛的时间延续的比较长,好不容易舒缓下来,老夫子收拾一下,正准备出去,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走进来。
“刘局亲自接待的那个病捞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其中一位笑嘻嘻的说道。
老夫子放在门把手上的手顿时一顿。
“能怎么样,好说好道的打发了得了呗?看那样子不知道还能活几天呢?”另外一人冷笑着说道。
多数人本不至于如此恶毒,说巧不巧,说话的这位,正是那天拉扯老夫子却没有挨揍的中年男人。
“想想也怪可怜的,也就四十多岁吧,却得了这么一个病,估计一家人都指望着他呢,不然也不会要钱要到这里来!这个人我有印象,出了名的清高,没想到说跪下就跪下了!”第一个说话的叹息道。
“可怜什么?我们今年连年终奖都没发,找谁说了?”
“不是说这事儿专门报上去了吗,希望能引起县里的重视吧,我们也好跟着沾沾光!”
“报什么报?谁说了算?报给谁?这事儿糊弄糊弄大傻子也就算了,你也跟着当真?”
“唉~~”
两人肆无忌惮的说着风凉话,丝毫不担心被人听到,主要是因为这半边男同事很少,彼此都很熟,这个厕所基本上没别人光顾,成了这几个男人的专属区域,平时几个人就躲在这里各种瞎聊,开黄腔,拿领导开涮,早就习惯了。
两个人又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解决完问题,结伴推门而出。
隔间内,老夫子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