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清白
出了晖州,马车速度慢了下来,眼看他们连着几天皆在路上,不敢停留。此时又是夜幕沉沉,李尤便不由分说地抱着白应留手臂睡了起来。
一路上,白应留劝她进车里,她道一个人会触景生情,会担心杏香会不会出事,会梦见水墨找她报仇。
白应留又道,手臂被束缚,牵缰绳不方便。她可怜巴巴地松开手,坐在马车一旁连连打哈欠,甚至有一不留神便被颠下车的势头。白应留按着她的肩膀,防止她摔下去,她便顺势又抱住他的手臂,在他用力收回时,整个人顺力又回到他的身边。
他深深叹息,不知道她是怎么顺的势,满满都是破绽。
更不知道,她到底是一直这么粘人,还是只粘他一个人。
当这个疑问出现在他心里时,他似乎已有答案。她是一个人抱着牌位的人,是去菜地里独自哭泣的人,是将眼泪埋在梦里的人,是会和水墨的横眉冷对、争执不休的人。
可她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她有许多无可奈何,许多无法应对之事。
两难之境,他的出现,带来了新可能。正如十余年前,清荷于他而言。
不过,哪里有谁离不开谁?人活一世,总是离别。
提及离别,他莫名想到了她与萧别离静默的对视。
心中不知泛起什么情绪,他将她拉近了些,靠就靠吧,总不能让她随便拉个人就靠。
然而,在旁人眼中,他亦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尤其是半夜被吵醒的驿丞。
见那驿丞验过二人的过所后,一双惺忪的睡眼立刻瞪大,连连打量这男女二人。
男人虽未佩戴长刀,但面色是与白不沾边,面庞模样亦与过所上画像相似,正是鼎鼎大名的白应留无误了。
再看一旁的姑娘,耷拉着双目不知是倦意还是神志不清,难道……莫非……
驿丞小心翼翼地问:“二位要几间房?用不用为二位准备些饭菜?”
“两间,饭菜送房间。”
驿丞干笑两声,整个人傻傻站在一旁,在一旁的驿卒踢了一下他的脚时,他方想起来要带二人去房间。
白应留无奈,他知道许多人怕他,尤其是夜黑风高之时。若放在往日,他早在荒郊野外,随意寻个地方,裹上大氅或斗篷睡了。
但他想不到的是,驿丞、驿卒怕他归怕他,却敢在酒中下药。
他闻着味道略有异样的酒,以及讪笑着离开的二人,决定将计就计。便在他们离开房间时,对着烛光,做出一副“一饮而尽”的模样,又在端起饭碗时,将酒缓缓吐进米饭中,直演至撒手栽头,“不小心”打翻桌上蜡烛。
听到门被打开,急忙靠近的脚步声传来,白应留猛然睁眼,以手刀劈晕了驿卒。并在扑灭蜡烛燃起的微火后,静静地跟上驿丞步伐。
驿丞在李尤房前连连敲门,道是来送饭菜,全然未注意已经移至房梁的白应留。
正在李尤开门,白应留手中捏着随时可当飞镖的筷子时,驿丞拉着李尤的手臂道:“妹子,那大魔头被我放倒了,你快跑吧!”
“嗯?”
等饭菜等到趴桌睡着的李尤,冷不丁听到敲门声,反应片刻后才想到可以不用吃干粮了,正兴奋开门,却被告知这般消息,她愣了。
“什么?”
“别怕,妹子,挟持你的魔头,已经睡过去了,你赶紧跑,跑得远远的。”
李尤害怕地一手抓紧门框,一手甩开他道:“我为什么要跑?没有人挟持我,你别碰我,你碰我,我就喊人了。”
驿丞恨铁不成钢道:“妹子,你知道和你一起的人是谁吗?”
“我知道他是谁,他没有挟持我,我心甘情愿跟他一起。”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他是谁。”驿丞苦口婆心地,将传闻一一道出。
他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子,靠着白家发达后,整日拿了钱便不进家门,四处鬼混,攀龙附凤。攀上了王爷后,便瞧不起白家了。
白老爷子甚为失望,在白大公子失踪后,白老爷子便自知无人能为他守孝,遂向圣上提议,说眼下是百废待兴之际,若是守旧规,强制百姓于坟前为父母守孝,那这家国委实无人能出力劳作。何况皇家于此道久与百姓不同,易积民怨,不若改为着素衣百日。圣上看白老爷子可怜,遂应了。
如果仅是如此就罢了,关键是他还打架斗殴,闹至公堂多次。最可怕的是,他杀人不眨眼,暗地里不知杀过多少人。眼看杀得起兴,屠了鬼窟,被人告发。这事情闹大了,还是要王爷来擦屁股。
世人以为他会收敛,但见过他的人皆道,他容颜不老,怀中常有童男童女,想必是专吃童男童女以保皮囊。
如此不安生之人,为何这两年的音讯多是在边关寻兄?
“有传闻说,白应惜已经做了金木国公主老师,说不准早就叛国了。那这,大魔头能不知道?他安生是为什么?保皮囊是为什么?不就是为自己立个好模样,好骗你们这些小姑娘,将来把你们往边关一卖,勾结兄长往金木一卖,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我不信!”李尤双手扒着门框道:“其他事都是风言风语,没有实据。鬼窟都是马匪,杀他们也是做好事。”
“要不说小姑娘好骗呢!”驿丞甩手跺脚道:“他说是风言风语,你就觉得世人皆误解他,唯有你是他的救赎?你比他家里人更了解他?为何大家不说旁人坏话,单说他的坏话?鬼窟是马匪,可他的初衷不见得是行侠仗义。就算是行侠仗义,若是人人都能私设公堂,那要衙门何用?要国法家规何用?只剩下冤冤相报!今日你砍我,明日我杀你,那谁还敢出门啊?哪怕在家,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李尤根本听不进去,只有她亲眼见过白应留温柔地将兔子揣进怀的模样,也见过他以刀背出击反被伤的模样。若世人皆误解他,她便当他的救赎又如何?
她蹲下身大哭道:“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走!我有了他的孩子,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没爹!他若负我,是他的错!我若先负他,便是我的错!”
这一出,给驿丞整不会了。
梁上白应留亦叹息,她是生怕他的传闻不够丰富。
驿丞还要好好与李尤掰扯掰扯,什么是辜负,什么是迂腐,便听到身后一声令人惊悚的落地。
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问:“蒙汗药?”
驿丞腿一软,扒住另一边门框,颤抖着回头,看那黑夜中,唯有眼白明亮的骇人脸庞。
“您……呵呵……您醒……醒了?”
与这份恐惧不同的是,李尤一抹泪,立刻冲上前抱紧白应留的腰,将脑袋死死埋在他怀里。
白应留以为她真的被吓到了,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口中却冷漠地问:“药从何处来?”
“从……从……”
“如实道来。”
伴随这句话,白应留投手将一根筷子扎在驿丞头旁的门框,吓得他趴在地上道:“我说!我说!”
驿丞将从何人何处买来皆说的详细,并信誓旦旦保证,只是自己上了年纪后多有不寐,故此买来自用,从未害人。他所说之人,白应留未听说过,便对李尤道:“我出去片刻,你在这里等我。”
“我不……”
她又哭起来,哭得白应留心软间隙不得不思索后道:“哭花了脸,便不好看了。”
她猛然停住哭声,仰头问:“真的?”
“真的。”
“你不骗我?”
“不骗你。”
甚至将她带至铜镜前,轻声问她,是否哭得满是泪,连头发都粘在脸颊上了?
虽正是如此,但他趁她撒手去照镜子的间隙,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她呆在他消失的方向,看着镜子中只剩她一人身影,心中陡然升起不安。会不会方才二人对话尽收他耳,他便嫌她污蔑于他,遂令她自生自灭了?
而对驿丞来说,自生自灭才是最好的。此时他站都站不起来,唯有抖着声音问:“妹子,我做他儿子,他会饶我一命吗?”
“不知道。”李尤垮着脸道:“我还想知道他是否生气了,我若真怀了他的孩子,他会不会不生气。”
驿丞像看怪胎一般看着李尤问:“你没怀啊?那你为何说怀了?哪儿有姑娘家家自毁清白的?”
她搬个板凳给驿丞,拍拍凳子示意他坐,自己却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道:“我不知道为何脱口而出是这句话,只是当时听见你说他坏话,想反驳,情急之下,不知如何反驳,更不知你怎么样才会信。”
眼下非情急,她便慢慢说与他听。
说她落水时,有人静默地路过,不知是未曾看到她,还是当她在玩乐。唯有白应留知,这是个溺水者,须一臂膀相救。
说在三河湾时,她是第一个抱着父亲牌位出殡的女子。她晓得,不是因她声高气足,而是众人惧怕白应留,又敬畏白应留。
说在丱州时,白应留带她看小长安的繁华与无限生机,好似蝼蚁都被爱着,好似世间本无蝼蚁。
说白应留不止对她这么好,他对一心求死的公子哥,对被拳打脚踢的丫鬟,对胡言乱语的奇怪人,对行走江湖的危险人,对看不中他的对头,都好。
“我自幼便活在恶意里,除去维系与爹娘、好友的关系外,我别无所求,因那是我得到的,全部的爱了。旁人只会觉得我不好,说我好,也不过说我的脸蛋漂亮,能卖个好价钱。我这个人不错,嫁到他们家最好。我还算聪明,一定要学会他们教给我的东西,完成他们给我的重任。最多最多会说,二妮儿跟着爹爹好好学,以后也当大夫哩。”
她顿了一下道:“只有他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沉默中,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不知道,坦白来说,我习惯了被安排,厌恶被安排,让我做什么,我都讨厌。可当真让我自己选,我却不晓得该做什么了。我只晓得,哪怕是一点点的关心和爱,我都不想放掉。所以,我只想留在他身边,但是我总觉得留不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留住他。”她蹲在腿软的驿丞旁,抱着自己的双膝道:“我不知这世道对反派的定义是什么,我只晓得,若是我手里有一点点的爱,也想给活在恶意里的他。”
旁的传闻她不知,但她知那些童男童女是被送去慈幼堂的。兄长之事,她也不知,但她记得牢中拍筷之势。或许他相信兄长,正如有人相信他一样。
“你说,神女娘娘的故事都没有传遍大江南北,怎么他的坏事人尽皆知呢?”
驿丞见她真情实感,心中不忍,安慰她道:“神女娘娘我知道,她自己不爱传,京城为她造神女庙,她还亲手砸了呢。况且,一般人闲聊,不就聊谁家的腌臜事聊得起兴?编话本的也爱这种。”
李尤认同,不过她想,或许有张祯推波助澜吧。毕竟他在他们眼皮下就能带走水墨,看来已经对他们了如指掌了。
连她都未能对白应留了如指掌呢,唉。
“关于他的传闻,就没有一点点好的吗?”
“额……”驿丞绞尽脑汁,猛一拍头道:“有一个,说京城第一酒楼的成掌柜,多年前卖身葬母,遭遇恶意压价、调戏欺辱,白大魔头见不得美人受苦,便给她一笔钱,助她发家。如今大魔头回京城,大可不必回家,与老爷子相看两相厌,可以住在京城第一酒楼,美酒美食美人,夜夜笙歌。”
“哦。”
李尤敷衍地应了下,什么破传闻,不是恶意诽谤,便是桃色满天飞。
不听也罢,不听也罢。
她不理驿丞,驿丞反而一直问她该如何脱身。
照她对白应留的了解,驿丞出于好心,必然安然无恙。可她背地里毁他清白,差点让他有了个私生子,他怎么会原谅呢?
思来想去,唯一能利用的兵器,是他的愧疚。但她情愿拥有的不是一份愧疚,而是他看见她便欢喜的心,如爹娘一般遮掩错误的爱。
她不要愧疚,所以她一直等在原处,等到驿卒醒来,等到驿丞劝她歇息,等到天光大亮,等到白应留信守诺言归来。
她道:“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可以改。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