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兄长
既往闻萧木秀道白应惜为仙人,李尤只当是情人眼中出西施,毕竟在谢庄锦的记忆中,白应惜只是一位安静的倾听者。
可亲眼所见弟弟眼中的白应惜,倒令李尤赞同此人为仙之喻。
她不知道仙人如何说动白应留于白府安家,甚至不知他与仙人初见那天是否当真下了那么大的雪。
但她感受得到,兄长成为他人生中的新支柱。尤其是在他只晓得于半山腰挖个坑,将娘亲埋葬,又刻块木板,写着“青依之墓”做碑时,白应惜将这位未曾谋面的小娘,风光下葬。
如何风光,白应留记不真切。只记得漫天纸钱飘过他的脸,耳边是经久不息的唢呐。且碑上拓了白应留刻的字,坑是白应留挖的第一下、埋的第一下,坟茔是白家祖坟附近风水最好之处,其中葬着白家历代未曾嫁娶的小姐少爷。
前世李尤或许不解这些习俗,甚则觉得多余应废,今世与李韵婷一家来往密切,却晓得这是能给的,最好的安排。
甚至,有些逾矩。
而那时的白应留不懂这些,他只是摸着娘亲的墓碑发呆,接受娘亲几十年后再与他相见这件事,接受自己变成阿庆或是任何一个孤儿这件事,并用往后二十年搞懂什么叫做“死”。
眼下,他要学着如何生。
作为白二公子,他拥有新身份,新住处,以及自己的丫鬟。
“少爷,以后婢女便是您的贴身丫鬟,清荷。”
“清荷……”他迟疑地念出这名,看着眼前面目模糊的青涩脸庞道:“我娘名字里,也有个青。”
清荷严肃道:“少爷,这般没大没小的话可不敢说。”
她教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教他几时向父母请安,几时用饭,几时候先生,几时学琴棋书画。
“若是少爷记不得,只消随着大少爷做,便不会出错。”
旁的话他记不准,这句话倒是记得清。
晨起请安,用饭漱口,见白应惜如何行,便拘谨着学做。虽不得父母喜爱,倒也未得厌恶。
先生却不喜这般拘谨,瞧那旁人家的少爷公子,不是行事乖张便是落落大方,哪里有只求个不出错平庸模样?
何况,他的字写得不如狗爬。
他自是晓得先生对他的无奈,其实无奈更好,只怕苦口婆心,譬如,“既是未认你为养子,而是儿子,便莫辜负这身份。”
白应留垂首,不知如何作答,好在清荷安慰他,慢慢来,做丫鬟有做丫鬟要学的东西,做少爷有做少爷要学的东西,学得或好或坏,总是要学。
他闻之有理,却也非事事听清荷的。
入夜后,清荷为他洗脚擦脚,他适应不来,便问大少爷也如此吗?得了肯定的答复后,方惴惴不安地适应。
忆起娘说爹曾为她脚上上药,他红起了脸。清荷未注意这黢黑的脸庞还会红,只是心疼道这脚一看便是受过苦的脚。
他倒不觉得这脚受过苦,毕竟在药谷中,他已经是被羡慕的孩子了。
然而,不能理解的事一波接一波,便是清荷要睡在他大床旁的小床。
“娘说,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要一个人睡。”
清荷失笑道:“我既是少爷的贴身丫鬟,便是少爷的人,自然要在一旁伺候。”
白应留红着脸道:“那……大少爷也如此吗?”
“那倒不是,大少爷喜清净,夜眠轻,旁人翻个身都能将他吵醒,自是一人一房。”
“我、我睡觉也轻,容易醒。”
“好。”清荷带着宠溺道:“清荷听少爷的。”
她又告诉白应留,若是起夜该如何,若是找她,便敲敲西墙,她就睡在隔壁。
白应留一一应下,至她走了,方松一口气。这气一泄,他躺在床上,默默流了半夜泪。
这般低眉顺气的模样,与药谷中举着铁锹的憨小子可是判若两人。
白应惜看在眼中,遂是邀他煮茶观雪,谈谈近日如何。
白应留学着模样跪坐,看着缕缕烟中的仙人,挫败道:“先生说,未有长进。”
“不必在意,先生不知你为何种玉石,雕琢不得法。”
白应惜向他左手边递出一杯茶,二人捧杯捂手,静看雪落湖冰,直至心境静远。
“母亲仙去,儿应当为之守孝一年,你可愿于墓园扎棚守孝?不必晨昏定省,琴棋书画择一而习即可。”
白应留蓦然来了精神,大大叩拜道:“愿意,愿意,谢兄长。”
于墓园守孝的他,可谓是放出笼的鸟,每日叽叽喳喳地对娘的墓碑说许多许多话。说累了,便吃着清荷送来的饭,舞着娘送的剑,思索该学些什么。
脑海中不由自主闪出白应惜的模样,他想,娘曾经念叨做贵公子便是如此。若他是这样的儿子,娘在九泉之下应也安心了。
于是,他决意向白应惜看齐,不过不知从何而起,至他发觉开始忘记娘的容颜时,便决意从认真习画而起。
一年已过,他的画技颇有进步,活泼性子也养回几分。偶尔白应惜来看他,他便为兄长舞剑,博其一笑。
有时舞毕,方想起自己一时兴起,未有留意用的是左手,定是惹兄长厌恶了。
但兄长面色如常,反令他好奇。
他伸出左手道:“兄长,我是个异类,从前和伙伴坐一起吃饭的时候,筷子都打架。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不祥,所以克死了娘。你常与我在一起,会不会也不好?”
“异于常人,并非不祥之意。能人异士多为世人不解,若困扰于此,便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待时机至,自有大用途。”
许多话他都听得一知半解,而后翻书求解,或问清荷是什么意思。
总之,兄弟二人相处甚欢,以至于白应留回府时,第一个见的人便是兄长。兄长倒让他先去向父母请安,养成留意言行举止的性子,以免日后留人把柄。
他牢记在心,遂去请安。父母究竟是面目可憎还是慈眉善目,他记不清,亦不在意。单单想着快快回兄长书房,告知他近日有所长进。
整整一年不在府中,归来又是寒冬。
他踏雪入室时,白应惜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从清荷口中知晓兄长踏入仕途,平日繁忙,便不忍打扰。只是见其身子单薄,冬日出门总披斗篷,便将屋中炭火燃得旺些,又掩了掩兜风的窗子。
做完这些,白应惜仍未惊醒,想来定是累极了。但他恪记兄长眠轻,便掩门而出,回到自己房中。
他不在的一年,清荷带着小丫鬟们日日打扫,故此屋不见落尘,可他却坐不住,一会儿扎马步,一会儿又舞剑。
正是热得满头大汗时,忽见白夫人气势汹汹而来。
他下意识鞠躬作揖,如同往日一般,学着兄长道:“母亲。”
“啪”的一巴掌打至他脸上,打得他踉跄两步,不明就里地捂脸看着白夫人。
“我若是你娘,定不会教出你这般养不熟的坏种。”
方才请安时,白夫人还是平日里毫无波澜的模样,怎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白应留实在不解。但她牵扯青依,白应留便做不到像往日般沉默。
他跪在地上,垂首道:“孩儿若做错了什么,母亲责罚就是。娘既以仙逝,如今孩儿变成什么模样,皆与娘无关。”
白夫人冷笑道:“你若与她无关倒好,你可比她差远了。”
白应留不解此言何意,便成了沉默。
一旁老家院看着两人各自板着脸,着急跺脚道:“二少爷,方才有人见你自大少爷房中出来后,这窗子便关严实了。这燃炭关窗,可是会将人闷死的!若非夫人发现及时,大少爷的命就没了!”
白应留蓦然抬头,满面震惊,却不敢与白夫人对视。
白夫人亦不屑看他双目,单是看着他的木剑,留下一句,“剑乃百兵之君,你配吗?”
白应留复垂首,无声咬牙。
白夫人亦不多言,拂袖而去。
清荷拉他手臂起身道:“少爷您在墓园的时候,住四面漏风的棚子都不怕冷,想来从前过的日子也不是燃得起炭的日子,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定然是无心之举。只消与大少爷讲清楚,大少爷定不会责怪您,还会为您向老爷夫人求情。”
“清荷。”他推开清荷的手道:“替我去夫人那里领责罚,若是夫人不愿理我们,便去老家院那里领责罚。”
李尤不知清荷从何处领的责罚,但她认为,白夫人无意苛责白应留。毕竟,他不在时,他的丫鬟们着实将他屋子整理得很好,他的丫鬟们看起来身心也很健康,想来是无人为难。更何况,此次领罚,罚的是,让白应留重新住回墓园。
彼时白应留想不到这么多层面,只是无怨无悔,单对娘的墓碑说话,说孩儿令娘蒙羞,说大哥是世间至好之人,愿娘保佑大哥平安度过此劫。
次日天尚未亮,大哥上朝前现于他面前,面色略显苍白。他不敢碰白应惜,怕碰出个好歹,白应惜却笑着为他安排往后的事。
母亲尚在气头上,家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既然弟弟有习武的天赋,不如找个师父钻研此道。
白应惜虽与武将李鸣私交甚笃,但李鸣新婚燕尔,不宜叨扰。
“不若先托人打造趁手兵器,再寻良师亦不迟。”
白应惜欲借弟弟手中剑,打造与此相似之物,弟弟却夺回木剑道:“大哥,我想练刀,从前砍柴刮鱼都用的刀,我用刀趁手。而且我们药谷有位守护神,他就是用刀,我可以跟他学。”
“甚好。”
白应留未从大哥脸上看出异常,但他相信,大哥一定知晓了剑这件事,遂是赠与他长生刀。尽管大哥口上说着不懂兵器之事,只是听闻一寸长一寸强,便赠他这把六尺四寸的长刀。
可这刀不止长,还很直,如同剑一般。
大哥不懂兵器,惟愿弟弟成为正直君子,长生安康,无有不祥。
弟弟心里明白,便将手中木剑赠予大哥。惟愿兄长,驱邪避难,逢凶化吉。
粗糙的木剑,被白应惜视为至宝一般摆在房中。精制的长生刀,被白应留随身扛在肩上。
那时的白应留与这刀一般高,根本无法挥舞,却仍在上山求学时带它而去。
不料,白应惜担心他一去不复返,定要与他同行。他心疼大哥文弱书生,禁不住严寒中的山路,屡屡劝他返家。大哥不应,岂止不应,在师父拒收徒时,还陪他一道跪于门前,恳求师父能授予一两招式。与朝堂无关,不搅动江湖恩怨,亦不牵扯生死祸福,若是出事必不连累师父。
或许萧师父打消顾虑,或许被白应惜打动,又或许萧木秀求情。总之,白应留终是拜师门下。
目睹大哥下山时,白应留同样怕大哥一去不复返。他想起娘亲曾将他卖给白家,虽是做戏不算数,最终却当真抛弃了他。故此,他亦怕大哥抛弃他。
他心中甚为不舍,可他不好意思让大哥留下,更不好意思倾诉百转千回的念头。所幸大哥见山中冷甚,便主动道每年冬至前接他回家,春分时再送回来。
习武之人,吃不得苦可还行?这般要求,算得无理,但师父竟然应下,令白应留以为师父是慈眉善目之人,以为日后,诸事顺遂。
不成想,他双手托长刀,恭恭敬敬地递与师父时,师父手握刀柄,用力一拉,刀刃泛着寒光直直抹向他的脖子,骇得他双腿发软。
“刀都不会递,重来。”
他凝视长刀,踌躇片刻,使刀竖起,与站定的身子一般直后,双手握于刀身,再次恭敬递出。
师父凝视片刻后道:“凑合。”
师父语气稍缓,令白应留暗暗松了口气,却在师父握着他的手矫正姿势时,又提心吊胆起来。
李尤感慨,原来风光无限的富家大魔头,也过了许久寄人篱下的日子,以及这般心在嗓子眼的日子,简直与她同病相怜。
殊不知,白应留在她心里,还可以更惹人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