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感谢
老幺认为李尤在钻空子,此时收她为徒,便是助长此等不正之风。
医者须得智圆行方的道理,李尤懂得,故她并不在意被拒,直言若是不应战也罢,不收她为徒也罢,但至初收了银子后答应诊治,须得言出必行。就当她们各退一步,谁也莫将对方逼到绝路。
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自己言行,老幺心中亦觉惭愧,治人一事,必然不会含糊。今日李尤使老牛有了痛觉,即便不收她为徒,便算欠她一个请求。
李尤道是甚好,只是伤害了老牛,心中便郁郁不欢。
此等不欢在看到房中两碗面被吃光后,达至顶峰。
“十文钱呢!谁干的?”
白应留随她进屋问:“怎么了?”
她一见到他,松了口气道:“没事了,本来有人吃我买的面,我还当以前在三河湾的时候一般被人偷吃了,但是一想这荒山野岭,只有你和老牛,那吃就吃吧,也没什么。”
“没什么?”他身子微侧向她道:“看起来不像。”
“不是因为吃面不开心,是刚才发生了一些事,我心里不畅快。”她坐在板凳上道:“我……唉,刚刚老牛是不是撞到你了?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他将碗筷收拾起来,“一片真心,将心比心。”
她声音闷闷地问:“全听到了?”
“嗯,你能独当一面了。”
她趴在桌子上道:“我不想独当一面,不想你中乌花毒,不想当寡妇。我也无法独当一面,我逞一时之快,伤害老牛了。”
他坐在一旁道:“你若不想做寡妇,我便尽力活下去。老牛那里,也总会解决。”
“嗯?”
李尤疑惑地打量白应留,看得他心里发毛问:“怎么了?”
“你这样太反常了,我想象中,你会对我说,人独立生长,不得攀附于谁,不必担心日后成为寡妇,我的能力足以行走天地,若是不能,那便勤能补拙云云。”
她边说边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后,一双手猝不及防地去抠他的发际、脖颈,甚则伸进他的衣领,惹得他脸上又红又黑,只得抓住她的手问:“你不喜如此?”
“挺喜欢的。”她满面愁容地侧身坐他腿上道:“只是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要看看是否为旁人易容的你,你又是否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白应留闻言,心中亦随之发愁。
正是四目相对时,她又道:“唉,你真的不经烧。”
错愕之际,李尤抽出手摸了摸他仍旧发烫的脸,二人忽然失笑。
同时,梁上亦传来笑声。
他们抬头,与梁上的萧别离面面相觑,直至李尤站直身子,拍桌道:“十文,给钱!”
萧别离看向白应留,后者道:“给钱。”
萧别离嘴一撇,跳下房梁时,不知从何处摸出如同长蛇一般的一吊钱,将其随手扔在桌上,便是重重响声。
李尤双眼发光地抱住这一吊钱时,萧别离又摁住道:“这可是一千文,你敢都拿走?”
她无辜地看他,问:“你敢给,我为何不敢拿?”
萧别离意味深长道:“收了这钱,便是决意带着警世司的秘密离开。”
死人闭口。
她惊地收回手,心中忐忑地问:“若我不收,你可还会追杀我们?”
白应留将她拉至身后道:“你吓唬她作甚?”
“我可不是吓唬她。”萧别离以双指,指着自己的双目道:“我就是王爷派来盯着你的一双眼。”
“一双眼,剜了就是。”
萧别离翘着腿,悠哉道:“听到没有,小骗子,莫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这可是个冷血无情的男人,跟着他,没有好日子的。”
“所以,你不是想杀他,你是想让我离开他,或者是想杀我。”她抓着白应留的手臂道:“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能分开我们,也不能杀我。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萧别离起身,勾起她的小辫子,又捂着被白应留“啪”地打了一掌的手背道:“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
李尤摸着自己的头,向白应留旁边缩了缩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觉得这比妇人发髻好看,算不得尚未成亲的铁证。”
萧别离暗叹这丫头是聪明,一点就通,怨不得太后一直惦记,也怨不得白应留坠入情网。
“逗你玩儿呢,我是啊,怕他被毒死了,你一个人没力气给他挖坟。”
“你怎么知道他中毒了?是王爷要杀他灭口?”
“怎么可能?王爷要杀他灭口,我下手就行,何必又派一个人?”
“那确实是那天晚上的那个人,也确实是那个暗器。”李尤垂眸沉思道:“那个人看起来好似翩翩贵公子,还将长生刀带了回来,必然更有几分武学上的傲气,须得什么条件,什么人,方能使得动他……”
眼看着这丫头聪明过了头,萧别离又不知她知道皇家什么事,一时间竟有些心慌,连连冲白应留使眼色。
长思公主服毒未有人拦阻,皇上亦未驳回送长思公主和亲的上书,态度明显,已然是惩戒至此便够,莫要再过追究。白应留是不会再做什么,谁知道这心思复杂的小骗子会不会报复。
白应留接收眼神,拉着她道:“来时不是已经分析过了?剩下未知之事,静观其变就是,不若你好生查查这够不够一千文,仔细萧以后诈你。”
他如此说,李尤便不再过多猜想,反倒数起了那一吊钱。
这间隙,萧别离以唇语道:“令正不是我能照顾的人,她也太贼了,我还是祝你长命百岁吧。”
“多谢吉言,你什么时候走?”
“待你好得差不多吧,我且学会了如何治你,回宫再治那个惹不起的千金。”
“正好,留你有用。”
“嗯?”
李尤查完铜板,见这二人说话没声,便问:“你们在做什么?”
白应留拍着萧别离的肩膀道:“老牛的心结,有人来解了。”
李尤霎时想起萧别离陪红红一夜,就能让红红心甘情愿作证的人。
“太好了萧大夫,你一个出马,一人顶俩。我同你讲讲,方才发生了什么,我又是如何想的。”
她认为,医圣从前是个温文尔雅的木头美人,如今情窦已开,又变得凶暴粗鲁许多,定然与老牛有关。可见老牛在医圣心中有一席之地,而毒王已经死了。虽是死人不得超越,但老牛本就不期待在医圣心里可以超越前者,只消明白,他死后,她也会很难过,不止是再次败给这无痛之症的难过,即可。
她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一双手在心口出比划了一个倒立的桃子道:“萧大夫,医者仁心,医人心,可要用心哦。”
“……”
萧别离暗骂,真是欠他们的,明明他见都未见过老牛。尽管见过老牛后,很快便成了狐朋狗友。
不过老牛心结并非一朝一夕能解,于是他也住了下来。只是他本要与白应留住在一起,老牛却怪他打扰人家夫妻俩,硬是又为他腾出一间房。
萧别离拍着白应留的肩道:“你经不住烧,悠着点儿。”
“……”
“要不还是咱俩住一起吧?”
白应留坚定拒绝道:“不必了,若我渡不过此劫,我希望,死前瞳孔里留下的身影,是她。”
萧别离不解,萧别离震惊,萧别离带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跑远。
然而,李尤未听到这话,只当他遂了老牛心愿,使她可以攀附他的家族。不过,她也不敢烧他,尽管二人同住一间房,却是一人睡床,一人睡地。
世事无常,变化骤剧。李尤深觉恍惚,唯恐遇见白应留这事是大梦一场,便不敢睡去,只是侧头,在月光下看白应留黢黑的面庞,以及意外有些粉嫩的唇。
“你和大哥长得真得很像,是不是我若见到你爹,便晓得你老了是什么模样?”
今日老幺未给白应留开药,让他心中疑云更甚,以至于想,或许李尤当真看不到他变老了。
“我记不清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应该如你所说,以后你去京城,便能见到他了。”
“他年轻时,应该很俊,很精致吧。”
“应该。”
他的记忆中,白太傅的身影确实模糊,李尤能为他确认这一点,甚则连青依也模糊了。不过,她对槐花饼记得很清。
“你会做槐花饼吗?”
“会,不过这个季节,没有槐花了。”
“没关系,下个槐花开的季节,你再做给我吃。”
他睁开眼,侧头道:“好,你明日想吃什么?我去做。”
“你会做什么?”
“会的不多,你说说看。”
她手肘撑起身子道:“还是我做吧,我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过肯定不吃干粮了,煮粥吧。你呢,你喜欢喝米粥,还是喝面疙瘩汤?”
“都可以。”
“你有没有不喜欢吃的?”
“没有。”
“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
“没有,你呢?”
“我啊。”她转着眼珠思量道:“我觉得在水少家吃的点心着实好吃,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也不知水墨怎么样了?”
“他回心转意,带着杏香回丱州,甚至为了娶杏香为妻,让她也做上五少夫人,与家里大闹一场。”
“啊?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这也太不像他了吧。”
“闻说,王宫中有一新入宫的小宫女,被人欺骗道,张祯脸上有疤,与之一夜后方晓真相,深觉蒙受欺骗,无法改变命运,便要杀了水墨。眼看这女子将被捕住时,忽然一刀刺进自己脖颈,血溅当场。水墨受了不小的刺激,回水家待了许久,才在杏香的陪伴下走出。”
“所以……他要随心所欲,未料,随心所欲到伤害了别人,背负一生的噩梦与罪责?这就是他的代价吗?”她趴在双臂上道:“不知我的命运,是用什么换来的,心中总是不安。”
尤其怕,是用爱人的命来换。
他理解,便转回头,望着房梁道:“我从前杀过太多人,如今也是报应。”
“可是,你做杀手的时候,真的很酷。”
他闭眼道:“是很残酷。”
“我知道很残酷,我瞥一眼,都吓到了。跟着你上蹿下跳的,还有点想吐。不过我说的酷是英姿飒爽,一往无前,果断,利落,很吸引人。”
“是很吸引人,所以从前有许多人打听我,要买我的命,或是买我杀人。”
见他实在接受不了杀手与酷有何美丽的联系,她便放弃又怅然地问:“因为仇家太多,所以不做杀手了吗?”
“并非如此,做杀手不为复仇,不为果腹,如今没了要做的缘由,便不做了。”
“可乱臣贼子,从前有,以后也会有。”
“从前是乱世,不怕更乱。如今要走太平盛世的路,便容不得乱。乱臣贼子,自有律法管制。若是杀手横行,免不了人心惶惶。”
她一滚身子,幸得他眼疾手快相护,便顺势与他相拥问:“那认出你的仇家真的都清理干净了吗?”
他缓缓躺平,在她担忧的双目中伸手,手臂为她做枕道:“嗯。”
知道“老黑”的人不多,而白应留出了名的怂货没骨气,如果不是鬼窟的事,他的日子会更平静。不过如今,也很少有烦恼找上门。毕竟仇家许多的话,他不能保护她,反会为她带来许多苦恼。
“那就好。”她安心下来,吻他脸颊道:“还有,酷还有其他很多意思,有人征战沙场很酷,有人舌战群儒很酷,有人忍辱偷生很酷,白应留这个软蛋狗腿子也很酷。”
他似懂非懂,但想到白日里发生的事,便道:“你也很酷。”
她失笑,欲要反驳,但又怕他误会酷是残暴,便道:“嗯,我也很酷。”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
只消一点点月光,他们便能看到对方的笑颜。
谁是铁汉,心不为之动也?
古人诚不欺人,他忍不住与之相吻,或是姿势暧昧的缘故,或是其他复杂的想法。在这个手指触过君子不视之处的时刻,是何思绪,皆辨不明。
口中一套一套的姑娘,此时亦哑然无声,她在想,那忽然停下的手,是否欲要抚平她肌肤上的战栗?
可她会不安,一是有些回忆是漏网之鱼,二是他禁不住烧。
但片刻的分神已够点醒他,不必再过多言语。
而他,也不过是将其搂得更紧,与之十指相扣道:“阿尤,谢谢你。”
何其有幸,与你相遇。
他想,原来十五年前,他救下的不是她,而且十五年后的白应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