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乌花
“好啊,我日夜兼程,紧赶慢赶,你倒在此处花前月下。”
萧别离寻一僻静处,好生宣泄一番心中怨气,而白应留却平静道:“无花,无月,唯黄土地上一对平凡夫妻罢了。”
“啊?”
萧别离一时语塞,见他不似开玩笑,却仍旧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鬼东西?你之前说的可不是这些玩意儿。”
“谈婚论嫁乃人生大事,此前谨慎一些,理所应当。”
“啊?”
萧别离仍旧难以置信,白应留便不与之纠缠这问题。
“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自然不是。”
萧别离脸沉下来,道:“我来告诉你,你中毒了,中了乌花毒。”
白应留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冷静下后问:“可有解法?”
萧别离意外挑眉问:“你不知它有无解法?你送去案库的《蛊毒百谱》里,可有这玩意儿。”
蛊毒百谱中连十指血线都未描述,遑论解法?他无解法,只感慨一语成谶,终是他中了此毒。
医圣与毒王对峙多年,或许确实看出些许端倪。只是当真不知,他能否活命。
“我不知。”
若是能活,他必护她一生。若是不能活,她既理解加诸她身的顶天立地之期盼,他便尊重她那安于一隅的心愿。
仿若尘埃落定一般,白应留心中的不安消失殆尽,他做着最坏的打算道:“我与阿尤尚未成亲,亦未定下婚约,但我视她为发妻。我的金银皆存在酒楼里,你问嘉乐便知在何处。待我死后,托你每年给阿尤一百两。若她须置办田产、房产,给她再添就是,她一向节省,我所存银钱够她一生度日,若有剩余便皆归你。只是她一向有主见,不须你干涉她的抉择。”
“田野乡村一年还能花上一百两,可算不得节省。”萧别离嘲讽般嘟囔,又扬声道:“我不操这个心,不如直接为她找个下家?”
白应留叹息道:“我不放心。”
见他表情,萧别离揶揄道:“是不放心,还是妒忌?”
“是不放心。”他敛眸道:“也是妒忌。”
暖软的怀抱尚有余温,他一时不能接受她嫁与旁人,度过本是说与他听的余生。大梦一场还未回味至淡然,或许真等他大限已至的那一天,便看开了。
萧别离又提议道:“不如让她跟着太后,太后常挂念她。”
他复叹息道:“她会怕,况且跟在太后身边,自会有人打她主意。如今与金木议和一事提上日程,猜也猜到会以和亲换俘虏,名门贵女怎会有人舍得送走,但她无亲无故,轻而易举便被连根拔起。”
萧别离蹙眉道:“她知晓太多事,若不为己用,恐怕也活不下来。”
白应留郑重道:“她什么都不知。”
“莫要自欺欺人了,老白。真当天下有不透风的墙,真当所有人皆真心相待,你便不会中毒了。”
话里有话,白应留忽然对自己的死因有了兴趣。
“有人要我死者闭口?”
离者死,叛者诛。他晓得此规矩,但他确实自视甚高,不认为太后或是王爷会对他不信任至出手夺命。毕竟他们一视他为弟弟,二为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他一直以为,是张祯还有什么谋划,但他未能参透。
萧别离见他冥思苦想,便不与之打哑谜道:“是长思公主要你的命。”
“长思公主?”
皇帝的阿姊,盛国的长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去不能在城中纵马外,想到什么得不到?为何要他的命?
白应留再问道:“当真?”
“当真,知晓风无暇是长思公主的裙下臣后,王爷便质问这疯婆娘,她倒是供认不讳。”萧别离捏着兰花指,学着公主的腔调道:“白二公子此次怕是去意已决,要脱离弟弟的手了。弃子沾着主子的箕斗,必要磨成粉了方能安心。弟弟安心,这毒当初能毒死它自己的主子,自是无药可解。当然,若白二公子是能人异士,能解此毒,便好生规劝继续为己所用。若无法解毒,那笨蛋自是多留无益。”
这语气一听,便是公主原话无疑。白应留闭眼认命,早该晓得,他只适合做个听命的杀手,不该有太多想法。况且,波谲云诡的朝堂,非他能揣摩。自古裙带关系保不住的人,多了去了。
只是,他想问为何偏偏是此时。转念又叹,万事皆有因果。若非他要随她走,他便不会死。
萧别离与他并肩道:“不过王爷威胁要上书陛下,推荐长思公主去和亲。若真如此,你也算死得其所。”
白应留面如死灰,无心思开玩笑,萧别离便哄他道:“因果报应不止如此,不知你是否还想听?”
“说。”
萧别离一向知他无趣,便不打哑谜道:“上皇太后知晓此事后,即刻回宫,一如当年长思公主当街纵马般,太后要替那婆娘顶罪,要求吞服乌花毒。那婆娘不愿欠人情,便自行服下此毒,以至于啊,此时你俩,性命相系。”
白应留蹙眉道:“莫乱言语,让人听了生误会。”
萧别离抱臂靠树道:“此时还在乎误不误会,就晓得你有解药。”
“我没有。”
“当真?”
“当真。”
“那你的册子从何而来?毒王可死了有许多年。”
白应留不言,萧别离猛然收起惬意模样问:“那小骗子?她以此要挟你与她成亲?攫你钱财?”
白应留面生无语,原来在好兄弟眼里,他就是这么个没出息没本事的人。
但他只能无奈解释道:“那是毒王与医圣的赌约,毒王以此毒将自己杀死,又赌医圣并无解法,阿尤于因缘巧合下承了这赌约而已。眼下,谁也没有解药。你既知她身世离奇,有此奇遇也在情理之中。但莫要外传,以免惹是生非。”
萧别离原以为可以反过来要挟始作俑者,未料到,仍是个生死未卜的局面。峰回路转的巧合,令他心生疑窦,“有无可能,她是长思公主的人?”
“绝无可能。”
“色令智昏!”
“察言观色是斥候本领……”
“防人之心是处世基本。”
斗嘴,白应留占不到半点上风,遂托萧别离办正经事,便是查验老牛身份。
萧别离讥讽道:“察言观色是斥候本领,怎的还须帮忙?”
“……关心则乱。”
“……”
关心则乱的何止他一人?
李尤不见他身影,心中便七上八下的,将马车上的被褥铺好后,便要去寻他。
岂知,老幺正端了两碗面堵在门口。
吃了许久干粮,猛然闻见面香,李尤禁不住咽了口水,期待地问:“前辈这是?”
老幺径直进屋,将面放桌上道:“五文一碗。”
李尤满脸肯定地掏铜板道:“划算,良心。”
不过,老幺接过钱后未有离去之意,反是开门见山问:“他是如何中的毒?”
“外物刺掌,破血入肉。”
“何人出手?”
李尤蹙眉作揖问:“晚辈医术浅薄,不晓得治病与下毒者是谁之间有何干系?能否请前辈指点一二?”
老幺上下打量她道:“是你要拜我为师?”
她再拜道:“请前辈赐教。”
“我不是说过,你要治好那老头子?”
“老牛前辈乃先天之病,非晚辈这末流医家能治。前辈若有收徒之意,还请莫要为难。”
“我并无收徒之意。”
李尤双眼放光道:“当真?当真?那我们可说好了,您千万莫教我哪怕一丢丢医术。若是我的夫君问起,就说您死活不愿意收我。”
李尤并无激将法之意,老幺却着了激将法的道,问:“我且问你,看过什么医书?”
李尤平日多抄爹爹和他人的经验方,许久未钻研医术。看过的医书已忘得差不多,提起来唯恐被深问,便显得不懂装懂了。
老幺见她双眼发直,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便问:“可治过人?”
“治过吧……”
她是治过驿丞的不寐,可未有回诊,并不知疗效如何。
老幺又问:“可有医案在册?”
这些问题抛出,仿佛爹爹在世查验她的功课一般,令她心虚不已。可惜她不能扯着老幺的衣袖撒娇,又不敢巧言令色惹其不快,只得从包袱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支支吾吾道:“最后一页,是我治的……”
她不晓得自己治得如何,只得寄期望于缘分。或许她骨骼清奇,一看便是医学奇才呢?萧木秀还是孩童时便能做其徒弟,或许她也可以。
“哼。”
老幺冷哼一声,李尤浑身一抖,一双可怜小狗般的眼睛圆睁,仍拦不住医圣将“平庸”二字说出口。
此册前部分显然用药灵活,自有理论思路在,不似她治人一般,开方后不能推测病者服药后转归如何,便将所有可能尽述,反显底气不足,过于累赘。
李尤不以为耻道:“太好了,我就说我平庸,啥也学不了,干不了。”
老幺再中激将法,心想小丫头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是个孩子。年龄小,记性好,方药所记无错,想来平日用过几分功,也能将人治个七七八八。将来见识多了,心虚转成谦虚,兴许能成大家。
“随我来书房。”
老幺语气淡淡,不容置喙。带着一脸茫然的李尤,便到了书房。
书房名副其实,除却窗子那面墙下放了木桌、木椅外,其余皆为书架、书与各种册子。
“不治老牛也可,我问你答,你若都能答出,我便收你为徒。我问的问题不难,答案都在这屋子的书中。”
看完整屋子的书,那要看到猴年马月?
李尤微微张口,欲反驳什么,却瞥见一本《论本草谬误》上写着萧木秀的名字,便说不出什么了。
与木秀相比,李尤确实是庸才。看来老幺不仅不愿收她为徒,还要羞辱她是个傻子。
傻子就傻子,又不是第一天被说是傻子。只要能治好白应留,被说傻子也好,看遍屋里的医书也好,她都能做到。
“前辈,您既然这么说,我就慢慢看,但是我天资愚钝,若有不懂之处,可否向您请教?”
“自然。”
“那您方才问何人下毒,是何用意?我只知这个问题与抓凶手有关,不知与治病有何关联。”
听她言语,仿佛知道下毒之人是谁,老幺便问道:“你可知道你夫君中了什么毒,毒发是什么模样,病机为何?”
李尤泄气,以无措的低微语气道:“请前辈赐教。”
“好好揣摩吧,小丫头片子,有点儿跟你沾边的事,这书啊,就看得快了。”
说着,老幺得意掺杂失意转身,正要走出书房,却觉气血骤然翻涌,双眼一黑,似要昏倒。
再睁眼时,只见黑夜中的山林小路,有人在她耳边道:“我第一个玉佩,已经赠予你了。”
她心头一惊,却挣扎不得,反被梦魇死死困住。
几度令人煎熬的言辞往来后,她好不容易在对方眼中看清自己模样,又听对方说了个“黄”字,便被推出困境。
双目圆睁,气息紧促。
老幺打量了好一番周遭景色,仍不能确认自己在幻境还是实境。
汗毛直立中,她感到有人抓她手臂,旋即惊恐甩开。
定睛一看,正是那丫头片子!
“你这丫头片子!”
李尤蹲下身,蹙眉伸手,神色黯然道:“一点江湖把戏,让前辈受惊了,我扶前辈起身可好?”
这么一说,老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倒地。她心中愤愤,拍开李尤的手道:“你又想耍什么把戏?”
不料,她径直一跪道:“我想,求您救我夫君。”
老幺后退一步,掸去衣上灰尘道:“你如此有能耐,不如自己救。”
李尤救不了,她从回忆中知晓这是乌花毒,是拿来做赌约的绝命之毒。那一刻,她只觉得五雷轰顶。
冥冥之中,好似有一只无形之掌将他玩弄其中,看她如跳梁小丑般自作聪明。然而,怪命运无常又如何,怪白应留一语成谶又如何,怪她丑态百出又如何。
她只希望,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