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捉蛇
谢什么?
李尤好似明白,又不是特别明确。正如她亦时常想对他言谢,谢他坚实安稳的胸怀,又觉得他所给予的远不止这些。不过,慢慢领会,是一件美妙的事,不急于一时。
何况舟车劳顿,白应留这个病人该好生歇息了。
她这般想着,便不再言语,仅是瞧着他的侧脸,听着他匀称的气息,猜测他是否入眠。反正,她心里咚咚咚地醒了许久,记住了他脸上、脖颈所有斑痣的位置。甚则,偷偷扒开他的里衣,将目之所及的疤痕都记住了,方不知不觉地睡去。
熬了大半宿的她甚是疲惫,以至于从梦中哭醒时,方发觉自己好生地躺在床上,他在地上打坐。
她慌忙擦掉自己的泪,生怕扰他神明,再次走火入魔。她体验过那种情境,于他,于旁人,皆是危险又可怕。
然而,想到梦中之事,她还是忍不住,蹑手蹑脚地坐在他身旁,直到他睁眼。双目对视时,她一时间失了言语。忽然想到昨夜睡前,她是脖颈处枕在他的手臂,虽是不至于枕麻他,但还是问了句,“胳膊麻了吗?”
他渐敛气,握着她的双手道:“没有,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对于她睡懒觉,不送他出渔村这件事,偶尔还是会有些在意。越发感激她所带来的期冀,便越发承受不了低于期冀的不满。他惊觉自己越发自私,只得时常敲打自己。
然而,她带来的远不止于此,故此,他的欲望无涯,远不止于此。
所幸,承受过她痛苦的回忆,于她每个分神之际,皆会令他反省,自己是否也是加诸痛苦之人。
若说她是惊弓之鸟,那他更是草木之兵。她说这般的他很怪,不再强求她独立天地,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其实,是他蓦然发觉,她一直皆在独立天地。此外,还想给他一个家。
是了,并非是她想要一个家,而是他想要一个家。这世间爱她的人许多,走到哪里,她都会有家,一如杏香,一如太后,一如药谷众人,一如驿丞,一如老牛。这世间爱他的人寥寥,最好莫来沾边,唯有她说,不离不弃。
当然,他最在意的还是,她今日醒来时的抽泣。
思及此处,他拥她入怀,问:“睡得不好?”
眼泪复起,她道:“做噩梦了,梦到你死了。”
他轻轻柔柔地问:“我死了,然后呢?”
“然后,我很平静,不能叫平静,应该是麻木。麻木地往你坟里填土,很快便填成了一个坟头,看着碑上你的名字,没有任何情绪。然后,我突然回到了这间屋子里,不知怎的,在数那一吊钱,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于是,我张口喊你帮忙。那一瞬间,我意识到你不在了,一下子就崩溃了,对着周围的人大喊,‘你们别笑了,能不能来帮帮我?’他们问我怎么了,我忽然哭得很凶,对他们说,‘明明方才,我还同白应留一道数这钱,他怎么就不在了?明明方才,他就站在这里。’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回答我,然后哭着哭着,我便醒了。”
他抚过她的泪,道:“都是梦,别怕。”
别怕,她是经历过生死之人。只要她的余生未有绝路,在他死后,她仍旧会往前走,向下一个人伸出援手,令这个世间变得如她一般,更加可爱温暖。
他这般想,她却不受安慰地拉过他的手,看着突破掌指的血线同向掌心增长,心头一跳问:“你感觉有何不适吗?”
他摇头道:“没有。”
她轻轻摩挲血线道:“太毒了,十个指头的血点长得如此慢,血线长得却如此之快,明明是只给人懊恼的时间。”
“许多事都是如此,布局百日,收网一时。”
“还好我们觉察得早。”
“还好前辈未察觉你在说谎,哪里有人将许久之前的事情记得如此有逻辑又流畅的?真正发生的事情,往往漏洞百出,回忆也会添油加醋。多经旁人质疑,方恢复事件原貌。”
她蓦然想到三人成虎这个成语,便觉此言有理,“知道了,下一次说得更好些。不过还是希望没有下一次,总骗人,我都要觉得,我真是个骗子了。”
“别听萧乱说。”
“我是不想听他说的,可……”她以掌抚他心跳问:“若你当真做个平头百姓,王爷当真会杀你灭口吗?”
“不会。”
“但他自己都从宫墙上跳下来了,可见人不是总能遂愿。”掌心上抚,停于肩道:“我昨夜想了许久,你不做杀手,又不适合抛头露面让白家觉得丢人,好似没有什么合适的营生。我们去种地,我可是会晒成黑炭的。若你重操旧业,我在京城做你的质子,也未尝不可,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追求。”
她的手掌又上抚他的脸庞道:“若有不可,便是滚刀尖的日子太让人担心了,我到底还是不希望你去。可是我记得,王爷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自废双腿,日子不见得好过。你说每年上元节回京城,应是去陪他。若他出事,你未伴其左右,未为之出力,心中定是有愧。就算你劝自己,人各有命,指不定也会有人指责。所以,究竟如何,还是你拿主意的好。”
他覆上她的手道:“论资排辈,我算是王爷的叔叔,但他总不认。若他听见你这小小年纪,用长辈的语气叮嘱他,定是要气个半死。”
“莫安慰我了,先君臣,后亲疏,我懂得。”她紧紧抱着他道:“总之,我想告诉你,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与你同行。你得相信我,我是强者而非弱者,管他是豺狼虎豹还是乖侄儿,拿我当人质还是叔母,山人皆是自有妙计。快快好起来,我等着同你一道去见你的另一半人间。”
“怎么像哄小孩子一样?”
“因为是我在特意哄你带我去见你所有的亲朋好友,如此,你抛下我,我便知道去哪里寻你了。上至天堂,中至人间,下至九泉,你皆别想逃离我。”
他应好,笑着吻她掌心,便起身去烧茶。
待她至灶台前,便可趁着火旺煮粥。
老牛坐在院中一枚一枚地数铜板,一吊钱被他翻来覆去地数,总是数着数着便乱了数目,从头再来。
萧别离拿着老牛的蒲扇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老前辈。”
“你们三个人的吃喝拉撒睡都要我管,我仔细点儿怎么了?”老牛收起钱串子道:“去,挖挖粪坑,把菜园子的菜浇了。”
“我?”萧别离瞪大眼睛,指着自己道:“挖粪?”
“不然呢?我挖?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一下子掉粪坑里咋整?”
萧别离不与老牛争执,转而坐在灶台前,鼓动白应留去挑粪,美名曰:“你经不起烧,我替你来。”
二人争闹片刻后,还是白应留去挑粪,毕竟他洗完手,有人为他备澡豆,抹香膏,挂香囊,看得萧别离与老牛摇头撇嘴噫吁嚱,甚则道:“老牛吃嫩草。”
老牛:“?”
二人的嬉闹令白应留不好意思起来,便连连帮忙端碗。
用过饭后,老幺带着年轻力壮的萧别离与待收为徒的李尤一道去寻一味特殊的草药,留白应留与老牛看家。
老牛咕吨咕吨喝完他的药后道:“你的药也在路上了,不着急。”
白应留看着掌心道:“其实挺急的。”
老牛叹息道:“我也没法安慰你,原本我觉得吧,人死了情还在,黄泉路上等几载,是佳话一段。现在我觉得吧,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好好看,该嫁嫁该娶娶,不过你也知道我为啥会这样想。”
“知道。”
“大兄弟,你说人死了到底会咋样呢?”
“不知道。”
“那你要死了,你希望我妹子咋活呢?”
白应留想,这世间有这么多人,夺舍之闻到底是少之又少,她应不会受婴灵困扰。死后他会灰飞烟灭,或许会投胎转世,究竟如何,连宋双瞳都未有定论。然而,不论生死,希望她过得自在,却是不变。
他敛目道:“若我死了,她该嫁嫁,该娶娶。若我活着,她过得不舒心,也是会去和离的。”
“也是,生离死别差不多,人死人活,人也都还是那个人。”
老牛拍着白应留的背,拍得他手疼,便不再说什么,而是一道望着院墙出神,直到鸡飞出鸡圈,到处拉屎。
老牛骂骂咧咧地铲屎,骂骂咧咧地逮鸡回圈,又让白应留帮忙,把鸡圈垒高些。垒完后,老牛仍不解气,决定教白应留如何煮鸡汤。
与此同时,萧别离在老幺的示意下捉了一条乌梢蛇,见老幺喂蛇吃了什么东西后,这蛇一路狂奔,三个人也追着蛇一路狂奔。
“这山头有种草叫蛇行草,长得跟个草一样。”
李尤气喘吁吁道:“草,它不像草,它像个啥啊。”
医圣同样气喘吁吁道:“就是个草,一般人看不出来有啥特别的,就这亡命之蛇,能找到这玩意儿,还必须用乌梢蛇找它。给你夫君治病,必须有它。不然分析地再明白,白搭。”
萧别离一听来了精神,一个翻身便追蛇而去。
它跑,他追,它咬,他躲,它龇牙,他咧嘴。
医圣叉腰道:“你别追太猛,再吓得它不敢围着那草停下来。到时候直接给这蛇毒死了,还要再抓一条蛇,白费劲。”
话音刚落,蛇使劲扭了几下后,不动了。
“……白费劲。”老幺将蛇砍成两半,扔进背篓中道:“再抓吧。”
李尤弯着腰喘气道:“您给它吃的什么玩意儿啊,这么快就毒死了。”
医圣坐在大石头上道:“窜络的玩意儿,窜得它闻见蛇行草就跑过去,跑不过去,就兴奋上头死了。你回去,看那个,那个《脉络十九章》,里面就有。”
“好,好,回去我就看。”李尤直起腰道:“让我,让我也试着抓一条。”
医圣与萧别离看着她喘红的脸,纷纷摇头。最终还是萧别离抓蛇、追蛇,见蛇奔驰后弯成一盘团团转后逐渐安静,而后猝不及防地被捕入竹笼。
方才它盘过之处,留下丝丝血迹与青草汁,细细看去,这蛇行草其实有微不可察的细刺,正是这些刺,将蛇扎出了血。而盘出的草汁又顺着伤口,进入蛇的血脉。
想来,这蛇也是要入药。
萧别离猜测的没错,蛇须入药,蛇行草绞汁,汁滴在熬出的药中。
但他没想到,其余的药,老幺竟让李尤来开,甚言,前三次为她修改方子,以后便不再改了。
“生死祸福,自有天命。”
李尤知道医圣不会见死不救,老牛大哥也不会让她见死不救,所以这答应得痛快。
不过,这一开方,又一改方,先领悟的人是萧别离。
白应留一对他的眼,又一对李尤的眼,便知他们的水平,遂是央了老幺将书房借于他们读书。
“别把东西整乱了就行。”老幺闻着鸡汤味,又道:“不准把饭菜滴书上。”
这些要求实在是小事,大事是李尤不想读书。
“我太累了,我不想读,你读了讲给我听吧。”
“好。”
李尤与萧别离一道问:“好?”
白应留点头道:“我读不懂,但你会的地方,可以替你筛掉,你再读,便省时省力。”
李尤亮着眼睛,指着萧别离道:“他能读懂呀?我再去喝点鸡汤,抓药熬药,他和你一起读,将重点讲与我听,可好?”
“好。”
萧别离咬牙切齿道:“你就惯着她吧!”
他又不是来养媳妇的,自然不会乖乖呆在书房里读书。但白应留环顾书房,挑出十本落尘最少的册子,当真坐下读了起来,令人大感不可思议。
“你爹若看到你在读书,怕是要惊掉下巴。”
“读书使人安神静气,好处颇多。”
“呸!你怕不是喝了什么迷魂汤。”
话出口后,萧别离越想越觉得有理,遂是看着李尤抓药、熬药。
不料,她反先发制人问:“萧大夫,你在警世司里,原本不止是斥候,还是个细作吧?不晓得,你如今为何人办事,还是白应留的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