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定夺
此次自丱州归来,李尤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令白应留心有不安。
但问萧别离,他也说不上一二。
“不过初离丱州几日,她时有梦魇。”
思及她说差点害死水墨,想必是此事困扰,或是魂魄离体,又去偷摸做了些什么。旁人不知发生何事,亦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事。”萧别离似言趣事般道:“邓李官居骠骑将军你可知?”
见白应留点头,他又道:“骠骑将军凯旋而归,坊间尊称战神。”
“战神?”白应留默念,自口中蹦出二字,“捧杀。”
“捧杀?”萧别离一怔,旋即笑起来,“不错不错,先捧后杀,正是捧杀,只是不知是谁捧的他。”
功高盖主最为险,少年将军担此名声,唯恐是祸。萧别离请命去查此事,乐得下山去逍遥快活。
毕竟,留在山上,就要给白应留端屎端尿擦身子。
他一跑,这桩重任便落在了李尤身上。
这重任委实是重,莫看白应留身体线条很好,但那是壮实的肌肉,非常之重,以至于她自觉难办,可怜巴巴地希望老牛帮忙。一派赖皮模样,倒是与从前别无二致,令白应留自以为多心。
既是重活做不了,那当是继续遣方弄药。听萧别离言说,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趁此良机,应可拜入医圣门下。
他心中如此打算,医圣却是不允,只道废人右臂一事从未做过,难得行此事,便对如何将它养成常人手臂之法,颇为上心。
李尤乐得轻松,仅眼看着医圣行针开方,偷学一二。白应留却是趁着四下无人时,问医圣是否有些顾虑,方拒收徒弟。
“若是因她对您所有误解,而心怀芥蒂,晚辈替她赔不是。”
“你替她赔不是?要是救不回你,她恐怕恨死我,弄死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杀人可比救人容易。”
不安情绪又上心头,白应留撑着身子行礼道:“烦请明示。”
医圣按下他的手掌,不由分说地于他掌间黑点下针,看那乌花绽开后,仅余的花蕊,冷哼道:“再不给她找个敦厚的人教导,她早晚成为下一个廖玄。”
白应留不解,即便看着医书上圈起来的字眼,也不解何意。
见他当真不懂,医圣随手一扔道:“你们到底与廖玄如何认识的,我不问也知道,十有八九这丫头就是廖玄的徒弟。她身上有股子什么都不在乎,又偏执的劲儿,跟那死老头子一模一样。聪明但不踏实,又想站在致胜点,早晚都会变成个毒物,但看她圈起来的那些极端法子就知道,误入歧途是早晚的事。”
白应留双手不得动,但凝思这段话,实觉有理。
初见李尤时,她便抱着必死的心,踏上了回三河湾的路。亦是抱着必死的心,将他带回了三河湾。长久以来的依赖,令他忘记了,她着实是个决绝的人,碰见超脱能力之事便不考虑转圜之地。
但若非世道所迫,她也可以是个可爱的平凡人。和李韵婷哼哼唧唧地拥抱,轻易相信萧木秀会全然待她如姊妹。贪吃,贪财,贪图一刻温存光阴。
不知如今,又是何事困扰着她,激起滑头下的尖锐底色。
“前辈放心,她定不会误入歧途,仅是救我心切,想着险中求胜罢了。一如前辈欲见乌花开,以了心结,行事便与平常有异。”
被戳中心事的老幺沉下脸,拔针后冷冷道:“好吃懒做,我是这种人?你的家事,吃亏享福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白应留欲要赔不是,却徒见一个背影。这身影阴沉,吓得院中熬药择菜说笑的老牛与李尤噤声,待其走远后方敢小声议论。
“你又惹她了?”
“我没有啊,你惹她了?”
“我也没有啊。”
老牛忽然偷笑起来道:“咱们这样,像不像,你是我女儿,她是你娘,咱们爷俩问谁惹事了?”
李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行啊老牛大哥,你胆子见长啊,连她的玩笑也敢开了。”
老牛择菜的手一停,满面难色道:“妹子啊,有个事,大哥要跟你认错。”
李尤也放下熬药煽风点火的蒲扇问:“怎么了?”
“就是你走了以后吧,老幺不给妹婿治病,总是说再等等,她那个感觉吧,我就想到你们说的那个送朵花了。我就琢磨吧,是不是看到花开,她就能放下了,就没死缠烂打地让她治。”
这事她已经知道了,而且还知道老幺与白应留本就关系匪浅,但她还是问:“你确定她是这么想的吗?”
“十有八九吧。”
李尤起身将药倒进碗中道:“那是好事呀,说明你更懂她了,你越懂她,你们就越亲密,以后她不说,你就懂,反而她更愿意对你说什么了。”
老牛摸不着头脑地问:“你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你开心,她放下,你妹婿病得治,还能比这更好吗?”
这话说得老牛乐呵起来,遂是张罗着烧些水煮饭,再给妹婿好好洗洗。
“大男人还挺害羞的,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呢。”
李尤闻言偷笑,以至于药都端在床头了,还在笑。
白应留见状,伸手问:“笑什么?”
她拉着伸来的手,坐在床边道:“老牛大哥说你害羞,好久没洗了,都臭了。”
他动鼻嗅了嗅道:“头发是油了。”
她噗嗤一笑,便扶他半卧,一边说着他重,一边喂汤药。
见他一手接过药,面不改色地一口气喝完,甚为好奇地问:“不苦吗?”
“苦。”
“苦就对了。”她接过药碗,在他唇上一印,“还苦吗?”
“……苦。”
她眉头一皱,见他眼中含笑,便做了个鬼脸道:“贪得无厌。”
当然,贪得无厌也是有条件的。趁着他的手有力气,赶紧在婚约上签名按手印方是正事。
“要不是有它做盼头,我才不去丱州受苦呢。”
婚约上,她的名字工整,连指印都按地端正。盯着出神片刻后,他收起婚约问:“你在丱州,还发生了何事?”
她抓着他的左手道:“你先签字画押,我再同你讲。”
神情急切,已然令她忘记了,初初归来时,让他不要问发生了什么。
这番坚持下,他道出原委。
“如今手不稳,写出的字亦无力难看,日后再签。”
“不行。”她递笔道:“就现在。”
他失笑道:“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的人,上天入地还能找到第二个不成?怎的急于一时?”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身旁道:“着急,怎么不急呢?我这次去丱州听说啊,像我这般没钱的孤儿最不好说亲了,最容易便被媒人给卖了。但若是豪门贵族的儿妇,旁人便会觉得我有过人之处,哪怕二嫁也是极为抢手的。所以趁你死之前,我可要赶紧嫁给你。”
他一时气结道:“这病好个五分,也被你气回原样。”
“你本来不也是这么打算的吗?只是一个人久了,不晓得如今行情不同了。”
“想来,如今行情可是建宅买田发财死夫婿?”
“倒不至于。”她提笔打岔道:“你快写嘛。”
他推开笔道:“为着高门儿妇的身份娶亲者有所图,若是不得所愿,恐婚后步步艰难,不似想象般过得快活。”
“我知道。”她又推笔道:“可是你跟我讲大道理做什么?你又不是会教导人的大哥,你就直说,想不想娶我?”
他想,所以他败了。于是他右手握着左手,写下他的名字,签字画押,结为良缘。
她对着窗子举起婚约,看光透过他们的名字道:“我也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言辞温柔,换他捧着婚约时,亦会无限遐想,甚生幻觉,直至他被推进木盆,当面被浇一身水。
“好了,婚约都成了,就不必害羞了,洗吧。”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问:“只是为了这?”
“不然呢?”她骤然靠近,手入水中寻他的衣带,轻声道:“缘由不够充分吗?”
热气蒸得他满面通红道:“够。”
狡黠的笑意随着水声渐甚,她扒开他的手道:“夫君,你如今太弱了,不如以后我习武来保护你?”
他又抓开她的手道:“你说过习武不得法,太后亦这般说过。想来,异世者天生神气有损,习武难以成才,且看太后不服气地习武多年,仍是三脚猫功夫。”
“嗯,有道理,用来防身也行嘛。”她一边敷衍,一边摸着他滚烫的脸,笑道:“我去端盆水,马上回来,要做什么,你可快点,不然现在的你,可管不住我。”
管得住?他摇头一笑,什么时候管得住她了。
但确实,有些不同了。
故此,待她归来时,他还是问:“在丱州,遇见什么事了?”
她将他的脑袋后倒,按在澡盆外的木盆中,浸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双目道:“我在想,我是谁。”
“何解?”
“你还记得丱州漏泽园的守园人吗?你知道他是太后娘娘的家人吗?”
“知道。”
她深思道:“太后娘娘在丱州,可是似乎没有因着与家人在一起而欢乐,不会想着去见对方,不会看到好东西便专门留一份。她就那么坐着,好像谁也无法靠近她。说到底,守园人着实不是她的家人,提起她时,好似是没有宠溺的,没有为她如今的心绪担忧,或许是因为不怎么来往,不知近况吧。更何况,商人不能当官,太后娘娘虽是开谢家私库解救百姓,赚得了些名声,可是谢家从此必须销声匿迹,甚则可能清算从前伪造户籍,入仕为官之罪。”
她停下手中的活,目光飘忽道:“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只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我在院子里,时常听到旁的院子为水墨去留的争执声,又想到他于公堂刺颈,毫无留恋,这种感觉尤甚。就是,就是……就是五少爷死前,还会给父母写封信,不会让亲人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猝不及防地再次失去。可是水墨没有,他与太后一样,拥有原主的记忆,却不将原主的家人视作家人。”
她眉头一皱,平复心情,直至大盆小盆的水纹皆归于平静。
她连连摇头道:“我觉得太后娘娘说的不对,根本就不是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是利用这具身躯所带来的便宜,活出自己想要的日子时,妥善对待这身躯原有的一切,切莫当做踏石。”
“假若我是这个时空的缔造者。”她捞出他的手,在上面画了三个站立小人道:“这个人是我的孩子,这个人也是我的孩子。”
她在一个小人身上画个叉道:“其中一个孩子死了,其他孩子都很难过,我也很难过。这时候,我和异世小人谈条件,代替我死去的孩子活下来,人间重归美好喜乐。”
她又在小人身上画剑道:“可是异世小人并不将我其他孩子当做家人,他将自己视为人间之主,我的其他孩子依旧很伤心,那我也没必要照顾异世小人,就让你受挫折,受不了不更是咎由自取?”
白应留看着自己手上的水珠,仿若小人流下的眼泪,一时间大有被她说服之感。她趁机握住他的手,握住所有小人。
与他对视时,她目光灼灼道:“而我生来就占据这具身体,所有与这具身体有关系的人,认识的都是我,除了这具身体的原主。假若我舍弃这具身体,那她占去我的好友、夫君,难道不算是夺舍之人吗?我比她更有理由活在这壳子里,只要我能善待她。”
他反握她的手道:“我不知交易法则如何,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只是困扰你的,似乎另有其事。”
“你猜中了。”李尤若有所思道:“我对水墨说,张祯起初想用李代桃僵之法困住他,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这话劝他有了生的意志,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这么多人皆无法,你又何苦惹火烧身?”
“他们不是无法,像刺杀,下毒,怎么都可以。不过是上皇想落个仁慈的好名声,又不舍得杀爱人的孩子。若是张祯莫名其妙死掉了,大家肯定怀疑是皇家不要他活。各有私心,他便死不掉。而没有私心的少卿大人,抓不住张祯做坏事的铁证。我就琢磨,是否能造出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