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生变
人皆道成婚日久易相看两相厌,遂生嫌隙。但他们这尚未相厌,便生了嫌隙。
以白应留多年做杀手的敏感来看,李尤说是原谅他,其实定不满他哄骗她离开,自作主张为她安排后路,便当真不再依靠她,而是靠自己的脑袋去想事情。但一来,乌花毒不好解,难以保证他能活命。二来,他与老幺不熟,无法将累累恶行后的隐情告知,便不能确保老幺不生清理门户之心。三来,以他蹲守张祯多年来看,这人甚爱玩弄别人,越是出头,越是强劲,他越爱戏耍,所以莫要牵扯他的事。
以李尤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一来,白应留定是认为,她要对抗张祯,是以卵击石,但她不止为了水墨,也是要为白应留报仇,此仇不报,心中怨恨难消。二来,白应留迟迟不签字,恐怕认为,催他在婚约上签字,是为她增加筹码,并非出于真情。她确实想通过这条路,多为自己抓些东西,以证这具身躯本该属于她,警戒原主强占身躯反倒是不讨好。但她与心上人成亲,又有什么错呢?
既是二人皆认为自身没错,便应早日说开方是。但正是出于了解,晓得对方即便理解也不见得认同,遂是同时将事情掩藏,愿对方将其遗忘。
话虽如此,有事梗在心间,多少感觉二人有些貌合神离,客气到生疏,连老幺看了都要感叹一句,“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老牛更是意味深长道:“等他身子好了,就不虚了,你放心,我替你问过,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一番话可谓是醍醐灌顶,男人最难顶温柔乡。于是月黑风高夜,为了伤势考虑而分被窝的李尤,偷偷钻到了白应留身边。
他的手臂环着她问:“怎么了?”
她熟稔地将脖颈放在他手臂上道:“跟你认错。”
“错在何处?”
他的语气温和,似是在唠家常,也可能是气虚,所以她大胆地说:“错在学你,未经允许便替他人做主,还不愿意解释。”
“……对不起。”
“若是这次真的原谅你,下次还敢吗?”
“还敢。”
话音刚落,白应留就感觉肩上一痛,果不其然,又是一排熟悉的齿痕。
“我会改。”
她抹去齿痕上的口水,亲一口道:“那我也会改,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上吃了睡,睡了吃,但是还是觉得离开了很久很久,特别想你,特别害怕。”
他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道:“倒是不见你害怕。”
“在你面前不害怕,在你面前我是小霸王,在别人面前,是小哑巴,只听不说,什么事情能不参与就不参与,反正多说多做必然多错。”
他揉揉她的脑袋,想起许久之前,她曾说或许她只是他小时候的替身。其实,不无道理,但她比他幼时要聪慧上许多。自然,心中的想法也更多。
不知不觉中,他在用幼时所遭遇的一切去对待她,着实对她不公。
“对不起。”
她仰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水墨的事,还是让水家费心吧。”
“水墨的事,水家费心,你的事,我来费心。”她盯着他的双眼问:“我且问你,若是我没有放火烧了那人,你会放过他吗?”
手臂收紧,他道:“不会。”
“你晓得就好,不过放心,我不会再做放火这种事了,若是我被抓住,也会让你为难。”
他贴着她的脸道:“不为难。”
“乱哄人开心,可不是你的作风,踏踏实实的才像你,我还有事同你商议呢。”她抱着他道:“就是这段时日为了给你进补,老牛花了不少银钱,我就想,能不能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他,然后我们下山把镯子给当了。”
其实她的聪慧并未走上歧途,人为己谋算,乃是常情,是他多虑了。
“舍得吗?”
“不舍得,那可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虽然没有在你的记忆里看见这个东西,不过……其实……我看到你捞起我的时候,想到会看见自己油嘴滑舌的模样,便不好意思往下看。所以,这个镯子我没看到出现,就当它不重要。”她愁绪升起道:“不过我心里还是觉得挺重要,所以才想着当了,当了还能赎回来,要是送给老牛,就不好意思要回来了。”
见白应留的眼神有些闪躲,她捧着他的脸道:“还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不须得睹物思人,当了就当了。但是,我没有你遇见我后的记忆,不像你一般明明白白地晓得,我有多爱你。我只晓得,你好好活着,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便当你爱我,不论健康或疾病,富贵或贫穷。”
他有万千思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却轻松化解沉重氛围道:“不过,你有没有瞒着我,又藏了钱?”
好似他已经许久未在钱财方面发愁过,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到金银砌墙。忽然要为钱财做打算,倒使他面露难色道:“没有……”
“没事。”她捧着他的脸,亲上一口道:“我不是说过嘛,好汉不吃分家饭,咱俩饿不死的。”
饿是饿不死,但山上蓦然下起的雪,倒是使人异常地冷。虽是王留行往山上送了几件棉衣,但她还是想念她的粉色袄子,难免念叨着,怎么镖局的人来得这么慢。
王留行道是山路崎岖难行,又是陌生路途,无官道可走,连药材商都少进这片山林,怪不得镖局。倒是怪李尤脑子有病,既然不久便要下江南,直接让镖局将行李运往江南就是,何苦来回费这工夫。
她道世事难料,而后缩缩身子,令自己更暖和些。
着实是世事难料,每一步走得都不知明日如何,是死是活,遇见什么敌人,遇见什么艰苦,何时能平静,平静下是否藏有波澜。这种感觉委实不好受,所以她才更不想白应留过这种日子。
但眼看除夕将近,终是还要问他,今年是否仍旧除夕夜去羌门关,再于上元节时至京城。
她并不想问,因为答案必然是肯定的,总不能让他割舍对大哥的情义,割舍京城中的情谊。然而,情不能割舍,旧生活便能放过他吗?
她并不这般觉得,遂是想着,要不还是当真学两招防身术吧。
听到她主动要求学刀法、骑马时,白应留分外吃惊。不似早前一般想让她学更多东西,而今倒当真希冀她不学无术,还是依赖他的小姑娘。
正巧山路碰着下雪,不是骑马的好时候,只得先从刀法学起。而异世人确实先天神气不足,不论如何,她都悟不了刀气。刀形也无法,长生刀重,又与她个头相差无几,挥舞甚是费力。
末了,学了半天,终是拿着树枝学了个花架子。
兴许是他幸灾乐祸的声音有些大了,她一扔树枝,叉腰看着他,嘲笑他这些时日拿着长生刀像拿拐杖,拄着长生刀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子,还不如老牛大哥行动灵活。
话音刚落,老牛的哈哈哈声尚未响起,就见脚下碎了个大雪球。
“你们斗嘴,别带上我。”
说着,他才当真像小老头一般,迈着小碎步,有些像鸭子一样跑至书房,为老幺端上一壶茶。
老幺仍旧坐在书房的窗前,时而翻书,时而抬头。
老牛问:“如今你还在等谁啊?”
老幺道:“看风景罢了。”
老牛又问:“如今你还在想什么啊?”
老幺又道:“你得这个病,是不是老天告诉我,你就不该活这么长。”
窗外打雪仗的二人闻此言,俱是笑出声。
老牛气急败坏地指着窗外道:“妹婿你笑什么笑,你看看你,也不让着我妹子。”
天地良心,白应留并未还手,只是任着雪球向他砸来,而后一个又一个躲开。
但李尤听此话,像是有人给她撑腰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抓起一把雪,直直地按在白应留脸上。
二人怔了片刻后,李尤抹掉他脸上的雪道:“小老头子,这次怎么不躲了?”
白应留看了眼老牛,老牛的鼻孔倒真如牛一般气地大出气。
李尤一阵欢笑,又挑衅地将手伸进白应留的脖中取暖,看他激地一阵寒颤。
“有人撑腰的感觉真好,都不想走了。”
“那不走了?”
“你要是真不想走,就会说那不走了。”她自身后,将双臂放在他的肩膀上道:“况且我嘴馋,在山上挣不了多少钱,也种不出多少好吃的。”
于是,他们默认去羌门关与京城,兹当是省亲。而那些行李迟迟未送至,想来是送不到了。至于粉色袄子,还能再买,只要送礼者活着,便不拘泥于这一份礼。
“对了,你的生辰是何时?此前你给我看过所时,一闪而过,没看清。”
“那是娘亲的祭日,并非我的生辰。”他握着她的手道:“娘说,她何时从我身上获得欢乐多于苦楚,何时再庆祝我的生辰。何时我从她仙逝之事上获得的轻快多于重担,何时再纪念她的祭日。故此,我不晓得我的生辰,也开始忘记娘的祭日,只记得,下了很大的雪。”
李尤总算明白,为何白应留极其容易便接受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像宋双瞳所说的异世人,像太后所说的人与欲望的对抗,像她所说的成为原主世界的一部分。这根源,约摸就是娘亲给他灌输了太多不寻常路的道理。
这些道理在李尤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后,她发现了问题所在。
“所以娘亲的道理,大哥的道理在你心里经常打架,你就会感觉很累,对不对?”
“他们两个在打架?”
正是李尤琢磨如何解释的当儿,忽而听得敲门声响。
迎去开门时,终于见到了镖局的人。
她心生好奇问,可是因着一下子付完所有钱款,所以才不急不慢地送?
大胡子镖师道这路无人走过,选来选去方挑了他们这几个瘦弱的人来,料是镖局早嫌他们,宁愿他们死在路上。好歹赶在大雪封路前赶到,不然他们当真要死在这。
李尤打量几个镖师,这才发觉,他们虽是大胡子,身形却算不得壮实,声音也有些沙哑,看着确实不中用。
镖师见她眼神有疑,一边卸货一边愤愤不平道:“出来前,他们还交代说,姑娘您只付了定金,可不就是想让我们跟您闹事?到时候真闹起事啊……”
白应留突然伸出的手,拦住卸下的箱子,亦打断他的话道:“劳烦改道送往京城白太傅府上。”
李尤看了白应留一眼,尽管不明就里,但看到他撑着强作无事的身子,还是掏出身上所有银子道:“太傅不满意你这桩亲事,咱俩私奔就是,你又何苦非要得他认同?”
“无父母之命,实乃苟合,不妥。”
她见白应留顺话往下接,又见镖师动作缓慢,似要听闻,便道:“但先前送信,太傅都说不让我进门了,如今强去,可不是要连人带东西的扔出来?”
“家丑不外扬,别说了。”
李尤哼了一声,转身向书房走去,重重地关门后,连忙对老牛做了噤声的手势。
老牛小声问:“发生啥了?”
“不知道。”她也压低声音道:“但是这些镖师似乎不是好人,所以我们没说去羌门关,就装作去京城,八成很快就要走了,呀。”
她懊恼地摸一摸荷包,银子都给出去了,可是无法再给老牛钱了。
老牛尚不知发生何事,只见她一脸为难,遂是安慰她道:“妹婿瞅着就不是一般人,有点仇家很正常,但是你们也肯定逢凶化吉的,别怕。到时候我们下山,住在木秀和小王家里,药谷人多势众,又地势崎岖,到时候啥事没有。”
情深意切,感人至深,怀着金片金花球还能再造的心情,她便用劲将玉镯上的金花球扣了下来。
“老牛大哥,这个给你换钱花,感……”
金片下覆盖的花纹截断她的言语,她怔怔地问:“老牛大哥,这镯子上面刻的,是不是荷叶?”
“妹子,甭管画的啥了,穷家富路,还是你拿着花吧。”
老牛的推搡尚未完成,书房外忽然传来白应留的声音道:“阿尤,快收拾东西走,他们都是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