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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寻觅

魂魄离体后,李尤看到那黑衣人拽着她的头发,拖行她的身体,重回铁铐之下。

她禁不住踹了那人一脚,却发现无济于事,只是无能狂怒。

罢了,看到这人便恶心,不如不见。她转头离开小黑屋,再次回到外面的世界。

蓦然见到光亮,本以为会刺眼,可是并没有。

外面正是太阳西下,朝霞满天,枯枝都被镶上金边,令她忘却前尘,目不转睛地盯着夕阳,直至它被黑夜吞噬。

很美,很怅然,很熟悉。

“还不走?”

她扭头,看向声音来源,是一个不论怎么看都有些水肿的魂魄。

“刚当鬼,不适应吧?”魂魄笑话她道:“快走吧,回去看看家人,了了心愿,三天后就离开这天杀的人间了。”

她听出来这人没有恶意,遂问:“你怎么不走?”

“我没什么家人,这里好多人都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我有家人?”

“至少有情郎吧。”魂魄打量她一下道:“上一个伤成这样的,就是有情郎的,不过她可比你强多了。你这太弱了,才划拉几道子啊,就死了?”

“上一个怎么死的?”

“也是流太多血,放血放死了。”

“刚死没两天?”

“那倒不是,听说死了有半年还是一年了。”

“你不是说,三天后就离开了?你怎么知道她的事?”

“闲着没事,聊呗,反正我们也没啥地方可以去。”

难怪,难怪她和杏香没有被放血放死,这放血的量,原来也是经过验证的。

“算了。”魂魄打断她的思绪道:“你等我会儿。”

“嗯?”

她尚未反应过来,便看到那魂魄和另一个魂魄你追我赶地朝她而来,二人手里争着件彩衣,嘴边还一直道:“你都穿肠破肚,没一块好肉了,还挡啥挡啊。”

李尤见那彩衣甚是眼熟,遂问:“这可是中元节的时候飘来的?”

“那不知道,反正好几件呢。”魂魄把彩衣抢给她道:“你穿吧。”

没了彩衣蔽体,穿肠破肚者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胸腹道:“别看别看,小姑娘别看,别吓着你。”

看着肠子的模样,李尤想起和李韵婷一道在县里验尸的场景,倒不觉害怕。

不过那穿肠破肚者害羞的模样,令她摆摆手道:“你都这样了,还是你穿这衣裳吧。”

魂魄道:“你穿吧,你这小姑娘讲话体面,去见家人怎么能不体面呢?我们活着都不是体面人,死了也就这样了。”

李尤低头看着只穿了贴身小衣的自己,一时忘却了在这里是没有短裤与吊带。那自己,确实有些不体面。

“谢谢。”

“谢啥谢,赶紧走吧。”

“我还不能走。”她低头看着交错的石子路道:“我得弄清楚我的身体在这个地方的哪个位置,这里都有什么人,有没有机关,我要找人来救我。”

穿肠破肚者道:“死都死了,咋还想这么多?”

魂魄道:“啧,人家体面人,那不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

穿肠破肚者道:“嗐,人都死了,还怎么找人来救呢?想点实在的吧,胡思乱想是啥用没有,之前那个干巴巴的,不是飞到龙椅上,想感受一下当皇帝啥感觉,结果呢,回来以后更不开心了,在这看完太阳看月亮,最后给自己熬走了。想太多干啥,啥也不是。”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听得李尤头大,大声打断道:“那这里到底是干啥的?”

两人蓦然安静,互相看了看,沉思道:“不太好说。”

魂魄捏着自己水肿的脸道:“就拿我说吧,我是被淹死的,死了以后,他们把我扒个干净,翻来覆去地看,还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往上面倒热水。”

李尤不解问:“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啊,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还有死了以后扔进河里的,有扔清河里的,有扔浑河里的,过几天再捞出来,也给脑袋上灌水。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啥,但是很明显是有目的的,进河的都用热水浇脑袋。”

“还有呢?”

她虽想不明白这些行为的用意为何,但既然被死人看出是有目的的行为,多掌握些情报,指不定有用。

这般想着,她了解过这里人千奇百样的死状后,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个地方是哪里?”

穿肠破肚者一本正经道:“丰都鬼城。”

一时间,李尤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不过就算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也不知宋双瞳此时在哪里。除了宋双瞳外,怕是没人再能救她。

此路不通,那便先弄清楚地势,免得救兵遭遇伏击。

她低下头,将这鬼城尽收眼底,顿觉不是好攻略的地方。鬼城建于山顶,地势陡峭。前有血肉池,池上的奈何桥仅容三人并肩行,池中人尽被池水腐蚀。而城的四周又被层层滚石包围,滚石中保不齐还会有火药。城中更是幽暗难辨,密密麻麻的树干与屋子,一块又一块可藏身的巨石,没有直条条的路,只有伏击的便利。

“他们有没有兵器?”

“兵器?”

这三人吵吵闹闹早就引起周围魂魄的注意,这不瞅着机会便七嘴八舌地加入。

“有有有,怎么可能没有兵器?”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

“还有弓和弩。”

“还有像爪子一样,又像钩子一样的东西。”

“还有一种套头的环,环里面都是刀片,被套住头就必死无疑。”

“还有……”

李尤越听,心里越沉重。除去围城,将其中人困死之外,她想不到其余好办法。但她还是默默飘离这群魂魄,去看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兵器,到底长什么模样。以防届时交手,被打得措不及防。

其实看了不如不看,徒增悲凉。

“我命亡矣。”

她呆呆地飘在树枝的枝头,看着月亮照着山头,忽然觉得,就这样感受生命静静消亡,也很好。

只是不知怎的,这黑夜越看越像白应留黢黑的脸庞,那皎洁明月,正是他的双眼。如若是他,或许也觉得活着无益。但见到此情此景,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是为着救她,而是救这么多痛苦之人。

总有人,会爱这个人间。

这般想着,她叹一口气,飘在熟悉的小黑屋周围,在思索是否要撅走黑衣人的记忆,不想,猛然听到其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啊!”

是她的声音!

她后背发麻,想到屋内,她的身体里有一个灵魂,正替她承受苦难,她忽然不敢去面对。

然而,若她不面对,便是杀人了。

不敢再耽延,她冲进屋内,看到铁铐下的身躯多出一条长且蜿蜒的伤口。

她下意识抱住自己胸腹,忽然想到身上模样应是定格于离开的瞬间,于是她低头一看,还好还好,彩衣仍旧在。掀开彩衣看看里面未被划破的小衣裳,还好还好,还好跑地早,不然真的不体面。

但这并未划在身上的血口,划在她的心上。她看着自己的身躯痛苦到想要蜷缩却不能,不会讲话而哭闹的模样,恍恍惚惚欲要拥抱,却是扑空。

这一刻,她仿佛感受到无数个日夜,婴灵静静地躺卧在她的身躯内,以她的魂魄滋养自己,盼望着她将这个小家伙养得很好,再于某个预料之中的一天相见。是了,是母女的感觉。眼下,她正像母亲对不起儿女一般,对婴灵愧疚。

占据了你的身体,却未能护好你。拥有你的家,你的家人,你的容貌,度过毫无遗憾的十五年,却害你落得这个下场。

抱歉。

不过,吸收过空气与日月精华的她,精神镇定许多,脑子也清醒很多,晓得眼下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应是打探如何解蛊,方是对她们二人好。

恨意骤然滋生,她决定攫取黑衣人的记忆,要让他对蛊虫入侵,百爪挠心的痛感同身受。让他看到这个慈眉善目的面具,对她是下了多狠的手。

当然,这只是顺道。

究其根本,她还是要看身上这虫的解法。

廖玄是写蛊虫解毒,要么外敷,要么内服,但术业有专攻,他制毒可以,弄蛊不行,她不敢信。

但这黑衣人的记忆中,唯有将人割开一条血口,而后将一颗黑色的丸子放在血口处。只见那人皮肉下有物起伏不定,尚未看清物是何模样,便窜入丸中。黑衣人一个握拳,丸与物俱灰飞烟灭。

想来,他也并非顶级人物,不知丸子如何制成罢了。不过以丸引动蛊虫,倒是与廖玄所记载的法子相同,看来她命有救。

李尤安心后,此番想快速脱身,以防被窥探到不该看的东西。但趁黑衣人醒来前,她还是记住了他面容脖颈上的特征,以便日后杀人灭口。

最后,她指尖轻轻触碰身躯的脸颊道:“等我,我一定会来救你。”

纵使我不值得救,纵使毫无留恋,我也一定会救你,别怕。

她如此想,逃出生天的身影便更坚定。

但她不知去哪里寻宋双瞳,她脑海里第一反应是白应留,也只能试着去找他。

听黑衣人说,那日她被吓晕后,白应留沿着雪地里的痕迹去寻她,忽地看到雪地里散落她被咬烂的外衣与头上的发钗。再向前看,便只剩下蟒蛇的痕迹。

众人感叹凶多吉少,他却脸色大变,坚信她必然活着。

好在山下有不少人守着,亲眼看到两辆镖车下山,分头而行。但两辆车的车辙印深别无二致,无法决断,只得分头追踪。岂知镖车故技重施,在各个岔口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正如当年水墨丢失一般。

不得已之下,白应留方去借了万南伯的狗。

万南伯这个名字隐隐耳熟,好似他非常宝贝这只狗。

也是,须大鹰才换的狗,能不宝贝?

她相信这是条好狗,自然信它能闻味追她。但坏事坏在镖车押运的是她的衣物,自然都有她的气味。

处处是路,便无路可寻。

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不止是她,看来,还有白应留。

该去哪里寻他呢?

她想到了药谷,也想到了清荷的驿站。

腾空而起,俯瞰大地。思量着丱州是小长安,在京城北方,距离京城并不算太远。京城必然热闹、人多、楼阁亦多,看起来应是白天黑色最多的地方,夜里灯火最明亮之处,京城附近有此模样之处便是丱州。

自丱州回药谷的路,她同萧别离走过一遭,约摸能确定在哪个方位。那个方位里,再寻绿色的丛林,丛林不远处有海的地方,便是药谷。

但茫茫深夜,自空中俯瞰本就云雾重重,她只能凭着灯火,先去往丱州。

且她下意识认为,白应留在那个驿站。

消极片刻后,她动身前行,边行边想黑衣人说过的话。

白应留不够爱她,她不是早就知道吗?是她执意飞蛾扑火,换得这个结局,也算是咎由自取吧。这是她这一类人,所要付出的代价。

就当是为他开脱吧,因为当真恨不起来。在她的认知里,白应留给她很好的生活,给她开阔的眼界,并不认为既勾引他又不许他乱动的行为是放荡,一直纵容且尊重她。除去父母外,已经是她遇过,最好的人了。

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他是个好人,哪怕他不够爱她,可他承诺会娶她,便会一直待她好。利益纠葛,最为可靠。故事的开始,她不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吗?

怎么迷失了?

就像此时,飞着飞着便失了方向感,时不时要起身再确认片刻,不知会不会走了岔路,在某个时刻,与他擦肩而过。

失落感骤然充斥全身,她忽然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或许谢庄锦说的没错,她贪图享乐,她该死,如今正是时候。

如果要死,该如何死呢?

她冥思苦想,想不出所以然。只是行在空中,从黑夜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夜,人声鼎沸至四下无人处,再次看到月亮的时,突然心生熟悉之感。

好像出生之前便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看多了山川,从此看到山川不再讶异。听多了江河湖海,从此听到波涛也不为其转身。人生百苦,生前定然看的也不少,怎么就落在丱州了?难道是想尝尝梅花汤饼的味道?还是想闻闻花香?

知道自己失去一部分记忆这事,着实令人痛苦,假若给她重生机会的灵可以再次听到她的祈求,她渴望还给她这部分记忆,使她晓得,当初是何缘由作出抉择。

如不是要救婴灵,她当真不想留下了。

因为,她的家人皆走了。而她的爱人,正在驿站,胡子拉碴,一人一犬,在树下呆坐。

“丧家之犬。”

以为嘲讽他两句,她的心里便会快活,不料,心里却只想涌泪。

她抹抹自己的眼泪,道:“你跟狗,都太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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