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伤口
“她正盯着你。”
听完宋双瞳补的这句话,幻术师打了个寒噤道:“老宋啊,难怪萧别离讨厌你,整天搞这一套,怪渗人的。”
李尤听出幻术师认识萧别离,但从未出现在白应留的记忆中,她便好奇,他们如何相识。
“不打不相识呗。”
原是白应留不可能终日陷在任务中,他也有自己的时日。只是他不晓得如何打发,便爱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一方。有的人以为他在盯自己,便与之打了起来,遂是相识。
“只是切磋,并不杀人,倒也异常痛快。”
李尤信这些痛快,但更明白,在白应留心里,那些时日的痛苦较痛快更甚。
幻术师并不知李尤所思所想,连她讲话都听不到,只得后知后觉地问:“我说这些,她知道了,应也无妨?”
宋双瞳道:“无妨。”
如此,幻术师放下心,却不知该如何言语,省得将车厢内的气氛弄得诡异。
不过,一连奔波几日,总是不言不语,气氛显得更怪异,她便又主动攀谈起来。
“他以前叫老黑,是个杀手,他媳妇知道吧?”
宋双瞳看了眼白应留,听他道:“知道。”
“哦……知道就好,要不然回头动起手来,再吓着小姑娘。”她想了想,又问:“是小姑娘吧?我听说年龄不大。”
何止不大。
宋双瞳见白应留闭眼,便伸出食指,做噤声状。
幻术师哪里听得进去?兹当戳中白应留的心事,便劝他莫要妄自菲薄。见白应留不理,她又对着空气说了一通,譬如习武之人老得慢,年纪差一些,倒也不碍事。又言虽是偶尔有些臭脾气,但为人着实不错。说着说着,她还想到了一些笑料,“莫看他是个杀手,第一次杀人后,手可是抖个不停呢。”
这事,对白应留而言不再重要,李尤便也不晓得。
她问:“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模样?”
宋双瞳将她的原话转述,幻术师转而问白应留,第一次杀人,是何模样?
“第一次杀人……”
白应留睁眼,双眼空空道:“他正面冲来,被我一刀砍倒,血溅在我的眼里,洗了很久。”
幻术师头靠在车厢上道:“你那时当真在洗眼?我以为你哭了,毕竟白日里我们跟踪那人时,还看到他给了乞丐两个铜板。”
白应留不接茬,她继续道:“他死之后,我说,人的命真是脆弱,如朝雾一般轻飘飘地散了。不过今夜,还会有许多人提起这人的名字,为的却是计算得失。天亮之后,乞丐可能会想,那人会不会路过,再给他两个铜板。更大可能是,这人会被遗忘,仿佛从未存在过。假如以后,我们也如这般轻轻飘散,至少警世司案库里永远留着我们的名字,令我们晓得,手中所守护之事并非虚妄。那时候我说了很多,你只顾着洗长生刀上的血,然后问我,案库里有无趁手的环首刀,你想换一换。”
无言以对的情绪弥漫在车厢中,李尤明白了,一开始,这就是白应留想逃离的生活。可她在他的脑海中时,误以为,是积年累月的疲惫。
或许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不然,承受白家的恩惠,怎么好意思不做白家的儿子,继承白家的志愿?而白家的私生子,又怎能光明正大站在朝堂、疆场,与人据理力争?
她问:“既想要好名声,又想要实在好处的,原来不止我一人。所以,我和他是同一类人,他想借着情爱这般正大光明的理由,达到不可言说的目的吗?”
言下之意,她想问的其实是,他对她,是否连那一点点爱意都是假的,是演出来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情蛊的出现,本已令爱人生了嫌隙。宋双瞳无奈,只道:“当下之急,务必冷静自持。”
不知这话是说与白应留听,还是说给李尤听。但心生介怀的人,是白应留。
这一路上,李尤未托给他半句话。他忍不住去揣摩,她是生是死,是否同他置气,是否怪他没有将她抱紧,导致出事。
胡思乱想,不得答案,他吃到了闭口不言的苦头时,他们终于到了鬼城山下。
宋双瞳不会武功,马车远远地便绕路拐走,留下幻术师与白应留变装上山。
有幻术师在,他们遇见人便变成周围景色。未遇见人时,便戴着傩面具,身着黑衣,行在这浓浓黑夜。
李尤跟在白应留的身后,不似逃出生天时那般恐惧与茫然。只是不知道他这沉默的一路在想什么,便有些怅然若失。
已经答应过他,不再用捷径窥听旁人心声,只得猜测。他是回忆起已经忘却的手抖,还是难过于暗无天日的黑夜?殉情是爱她至难以自拔,还是他终有一件正事被记在光明下?
猜一个人的心,好难,也好难过。
这种难过在他们听到黑屋中的哭声后,达到顶峰。
屋里,有女孩子的哭声!确切来说,更像婴孩的哭声。
幻术师按住白应留的手,令他莫要轻举妄动,却拦不住李尤。
若是整个人间没有将心比心之人,她拥有的便只剩这幅身躯与其中的婴灵。
然而,她看着这具身体的双臂张开,手脚被铁铐锁住,手腕脚踝已经破皮出血,而被草木灰包裹的身体,仍拦不住渗血。一定痛极了,所以身体在抽泣,抽泣牵扯到伤口,痛得使人眉头锁在一起。
一个阴暗的念头穿梭而过,若是婴灵就此死了,那么她便是独占身躯之人。
寒意自李尤的脚底升起,爬至她的天灵盖,她如同被人施法定在此处般动弹不得,不知这念头从何而来,甚至不知屋外二人何时进门。
她只看到白应留冲过她的魂魄,正要向铁铐挥刀时,被幻术师忙忙拦下。
他咬牙收刀,脱下外衣,在幻术师用铁丝打开一切禁锢时,单膝跪地,让那具身躯紧紧拥在怀中。他的手在女子的腰间,在女子的发间。他的眼眶为她而红,她却未有这具身体吃的苦头多。那个女子是她,又不是她。
是让婴灵去死,还是如她信誓旦旦向白应留承诺所言,成为婴灵的家人?
两个念头交战,李尤的睫毛禁不住颤动,如若她有心跳,定然如雷声般响彻胸膛。
“走!”
幻术师连连催白应留,他却无动于衷,甚至掉下一滴泪。
而这动静,引得屋外有人进门一探究竟。
好在幻术师躲在门后,在黑衣人见屋内有人,便欲要出声时,一个手刀将他劈晕过去。
幻术师附身探查这人,他身上的特征如李尤所说无异,正是施害者无疑。
这些声响引起白应留的反应,他轻轻地取下怀中身躯的发带,小心翼翼地用发带遮住她的双眼。
“听话,别看。”
遮住的并非李尤的双眼,早已适应黑夜的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转身,看到一双眸子如他手中冰冷的刀,手起刀落,寒光闪过眼眸,鲜血喷溅不已。
圆圆的物什在黑夜中滚了一下,她却不敢看清,甚至开始畏惧看白应留的眼睛。他好像一个陌生人,像一个走火入魔的杀手。
“白应留!”
一声怒吼震碎李尤浑身的寒冰,她定睛一看,那黑衣人已经魂魄离体,正怒目圆睁,却是无济于事。但他瞥见同样飘在半空中的她时,霎时张狂地向她冲来。
她顾不得多想,下意识冲回自己身体,震得地上的身体微微一抖,便止息所有哭泣,彻底昏了过去。
这一抖,令幻术师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至李尤身边,正要伸手捞她,却被白应留一挡。
下一刻,他便横抱她大步而出。
一切看在眼里,令幻术师心中焦急万分,不得不紧盯着白应留,生怕他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地下山,到时候惊动所有人,让他们三个的命都交代在这。
好在他还有一丝理智,行行停停,躲躲闪闪,终是平安下山,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捞了上来。
驾马的萧别离道:“我自边关回来,虽未查到是谁先说起的战神名号,却碰到了小纳兰回朝掌管京师安危,看来战神确实让皇帝起了戒心。”
幻术师忧心忡忡地看着如石雕般的白应留道:“这时候就别说这些了。”
“我知道,我是想说小纳兰和老白关系好,所以我就半路拦她来相助,也算是报官了。”
车厢中的白应留咬紧牙关,未作回应。他仍旧如在黑夜中一般,怀抱着这个面色晦暗、口唇起皮,一副将死未死尸体模样的人。
萧别离未闻回音,不知是否风声呼号听不清他们言语,便习惯地张口道:“小骗子怎么样了?”
“闭嘴!”
怒吼令萧别离一瞬间忘记了呼吸,手中缰绳一顿,心里登时不是滋味。
幻术师打个圆场道:“不太好,不过小纳兰既然来了,褚道是不是从京城来接她了?”
萧别离明白过来道:“未曾随行,可是要去京城请一下他?”
白应留的声音弱下来道:“不要。”
猎猎风声,听不清耳语,于是萧别离问:“你说什么?”
幻术师道:“他说,不要。”
“不要?”
幻术师皱眉道:“他们之前不是在药谷待过一阵儿,不如请木秀谷主出山?”
“木秀?木秀从不出……”
“让木秀来。”
白应留低沉的声音强压着崩溃与怒意,哪怕不看他的脸,也能想象一幅咬牙切齿的画面。
这令萧别离道:“我知道了。”
幻术师怕他不上心,快快补了句,“木秀谷主不出山,不是我们赶往药谷,而是你更要找人请她出山,双向赶路,方能救人一命,是救两个人的命。”
意味深长的话令萧别离心领神会,哪怕他看不到白应留如死前挣扎的雄狮,也晓得,第二人的命,是白应留的命。
因他屏息侧耳,隐隐听到车厢里,似乎有被压抑的抽泣。
确实,白应留猩红的双目皆是泪。他的脸紧紧贴着怀中人的脸庞,黑与白,光泽与无华,在此刻对比到极致。
他爱,他恨,他怨。
怎么就不早点告诉他,不告诉他,她在吃这般苦头?
从前她骗他、逗他,他皆当做天真无邪,当做夫妻意趣。如今怎么令她张狂到,连这事也瞒他、骗他?这教他如何原谅她,如何原谅自己?
若早一日到,她便少受一日苦。不是自视聪慧吗,怎么不会算这笔账?不是像孩子般干点活便嚷嚷累吗,怎么能忍着痛不吭声呢?不是人长了嘴便要开口言语吗,怎么连这种事都不说?不是要陪他一辈子吗,怎么不再依靠他?
这教他,往后日夜,如何寝食得安?
“阿尤……”
沙哑的声音仍无法宣泄他骨子里的悲愤,越拥越紧的手指,不自觉地触碰到她的伤口,丝丝渗血至他指尖,吓得他连忙松手。可他松手,她却抓紧了他的手臂,紧紧缩成一团。
她总是这般,让人又爱又恨,明明是个孩子,又总是耍的人团团转。
不知如何是好的他轻轻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这方触及指下起伏。惊疑中,他掀开外衣,只见她那模糊不堪的皮下似有虫游行。那虫每一动,她的身子便痛地如反张的弓,又如蜷缩的团子。她神智昏迷,唯有抓着他的手臂,痛苦地呻吟。
连下蛊,她也瞒着他。
于她而言,他究竟是何人呢?看不到她的魂魄,听不到她的声音,对她的处境,丝毫不知,亦不被告知。
原来爱真的会滋生恨,恨意在心底发芽,但他知道,他其实恨的是他自己。
他恨到蹑手蹑脚地将怀中人轻轻放在幻术师的怀里,在她诧异的眼神的中,拿起长生刀便跳下马车。
幻术师头皮发麻,大声喊道:“萧!停下!拦住他!”
感到马车一震的萧别离闻声旋即勒马,转身便看到白应留在地上翻滚一圈后起身。他立刻踏步飞身追上,一手拦住白应留的肩膀道:“你干什么?”
白应留回首看向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渗着泪与恨,开口是彻骨的冰冷,令人如坠冰窖。
“放手。”
“你冷静,不是说好了,报官,我们不要插手。”
白应留打掉他的手臂道:“私人恩怨,与警世司无关,放手。”
他又抓住白应留的肩膀道:“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与警世司无关!”
“放手!”
“你冷静……”
“知蛊不报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