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幻境
白应留做出抉择的同时,那光团也找上了李尤。
“你可还记得,曾求我将投胎前的记忆还给你?”
李尤对这虚幻之境心生熟悉,亦不觉得光团陌生。
她短暂地环顾四周后问:“可以吗?”
“可以,不过有一问,须得问你。”
“什么?”
“关于白应留的记忆,你是否还愿意保留?”
一如利器刺入胸口,李尤呼吸一滞后道:“我不愿再失去任何记忆。”
光团突然变大,一边将李尤包裹,一边道:“那可要守好你的记忆了。”
光亮刺眼,声音空灵,令李尤觉得头晕目眩,急忙捂耳闭眼。
再睁开眼时,她眼前只有个火堆。
火星噼里啪啦地响,她忙忙爬起,不知身处何地,不知今夕何夕。放眼看去,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黑夜,周遭是被火映红的山洞壁,还有她的包袱。
她心里一紧,速速拆开包袱,还好还好,户籍、过所和银两皆在。
她松了一口气,记起方才在回三河湾的路上,不小心跌落湖里,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将她救起。
好心?不一定吧。
下意识间,她背起包袱便要走,纵使衣裳沾水后变得沉重,也拦不住她的步伐。
然而,她的步伐为洞口一匹枣红色的马停顿。
若是骑马而行,赶路便快上许多,也不必为衣裳沉重发愁。
这念头闯进她的脑海,莫名其妙地使她上马。可她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晓得何时学会了骑马。
应该是不会骑吧,应该是救命恩人的马,不能偷走人家的马吧?
纠结一会儿,她弃马拐回山洞,警惕地看着洞口,哆嗦着将身上衣裳的水拧得七七八八,再重新穿好后,举起火把,想了想,万一火把被坏人当做指路灯该如何?
恋恋不舍地放下火把,她终是背上包袱,一步一个脚印,在雪与泥交融的地里,一边打寒战,一边双手哈气地走了一夜,走回三河湾。
然而,步至村口,她并未去洗脸,反倒是拐到亲娘的坟前,将包袱埋了进去。一顿挖土,挖得她双手泥泞不说,她还将这泥往脸上抹了两把。
为何要洗脸?
再次闯入脑海的念头令她感觉一切似乎发生过一次,难道是曾做过这样的梦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把自己弄得脏脏的,才好藏在草垛里,从狗洞偷看自家的丧事。
如她所料,来的人不少,却是在翻找家里的地契而不得。没有油水,自然没有人愿意操办,哪怕是李韵婷的父亲劝两边亲戚好生送人走,姨丈与那有些陌生的三叔也无人先开口。
不该是这样的,李尤总认为,父亲是风光下葬,比母亲下葬时更隆重。她脑海中似乎有这么一番景象,却不知该怎么办。但她晓得,母亲下葬时,她得以抱着牌位行至坟头,全然仰仗大家不好与父亲撕破脸。
如今唯余她孤零零一人,恐怕大家会嚷着女人没有带头出殡的道理,本是女子阴气胜,既往她抱着母亲牌位,勾着亡者阴气迟迟不散,故此克死了父亲。这般说辞下,不仅不会让她抱着父亲牌位,还会说帮衬她一个孤女不易,可得将家产变卖得来的钱,请村中人吃上好几个月的流水席。届时吃得她变成穷光蛋,姨丈再“好心”收留她。
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便是她跳出来道,若是谁能主持大局,让她抱着父亲牌位走在最前面,便将地契给谁。可这不过是美好的想象罢了,他们谁也不会这般被她耍得团团转,反而落入他们的视野,便有的法子折磨她,让她交出地契。被一个成年男子控制住,可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
她叹息着,好像曾有人从背后捂住她的嘴,证明过力量的差异。她知道这事曾发生过,但绝不是在三河湾。她一手捂着嘴,另一手下意识握着发钗去扎禁锢之掌。行云流水,如同有人教过她一般。而那人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地将她双拳反扣背后,迫使她面对他的脸。
他的脸……怎么想不起来呢?
李尤有些头疼,而更令她头疼的,是院落中,出来主持大局的村长。
“二妮儿一个小丫头,你们让她跑,她能跑多远啊?依我看,她三叔,你把你的一个儿子过继给老李头,趁着老李头还没下葬,就拿着他的手指头在过继书上摁手印。”
如此,李大夫名下有个活的儿子,可以替他操持丧葬事宜。而这个儿子,名义上是李尤的亲哥哥,可以报官,说妹妹丢了,请官府帮忙找寻。
若是妹妹携带地契跑了,找回妹妹后,姨丈与三叔便可一人分得妹妹,一人分得地契。他们可不怕妹妹不愿跟他们回来,毕竟谁都认为一个弱女子,应要与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好。
若是妹妹已经被卖进烟柳之地,那是最好。坊间传闻谢太后深居简出,实则是微服私访,查这事查得严。未经血缘至亲便敢收女子接客,不止要把人还回来,更要赔多多的钱财,这事才算完。不然,官府见。
天地良心,李尤当真想过,此次回来,便有去无回。阖家团聚,也是美事。她以为自己的壮烈能够换来愿想,不料,到底是父亲更了解这群人。她人不在,他们尚能这般算计,还能期待给她什么好吗?
眼泪滴在草垛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声音,彻底心寒后,自我感动败给了理智,她向家磕了一个头,便快快地爬出草垛。
一个猛子起得有点急,她不小心撞在什么东西上。抬头一看,却是洞口那匹马。
这一撞,尽管她克制自己不发出“哎呦”声,仍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知是这马是来害她还是救她,就当将功补过吧。她可管不了三七二十一,旋即骑马冲出村子,连埋在坟头的银两都抛之脑后。因她方冲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的喊叫声。
喊叫声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声淹没,也被她心里的声音淹没。
她想,不能回头,绝不能回头。
然而,思及自己的过所还在包袱里,必须得回头去取,她忽然有些犹豫。
刹那分神,这生疏的御马之人便被马儿甩了下来。
“小心!”
一女子惊呼,却是来不及救李尤,只得堪堪扶起摔在地上的她。
“摔坏了吧?”
李尤扭头看向来时方向,似乎有黑影正在逼近。来不及向扶她之人道谢,亦顾不得身上疼痛,她看到女子身后的房屋,便猛地跪在地上道:“姊姊,有人贩子要卖我,求你行行好,把我藏起来,帮帮我!”
她急得眼泪汪汪,令女子于心不忍,忙是扶着她进了间屋子。
而那惹祸的马儿嘶鸣声后,宛如受惊一般狂奔而去,引得身后众人精疲力尽。
有人喘着粗气问:“咱进去喝口水,歇歇吧?”
有人大喝,“喝个屁?快追!追不上妞,至少也得把那马追回来下酒!”
李尤浑身发抖地听着他们对话,不知何时将握拳的手咬出一排牙印,至门打开,日光照在她身上时,她更是浑身一僵,以至于蜷缩的身子,却感受不到半分温暖。
女子见状,轻轻搂着她道:“别怕,别怕,他们都走远了。”
猝不及防的温暖令李尤顾不得多想,她一头扎进女子的怀里,好生哭了个痛快。
哭声凄厉,女子心里难受不已,便替她抹掉眼泪,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尤心中恐惧至深,尽管抱着那女子,却不敢透露自己的事情。
女子不急不躁,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别怕,这里是驿站,是官家的地盘,你尽管相信姊姊,姊姊帮你,好不好?”
温柔的话语使她的情绪稍微平稳,她轻轻离开这个怀抱,这方自己看女子的脸。只是一眼,便怔住了。
“姊姊,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女子问:“是吗?许是哪次你路过这里,见过我,我叫清荷。”
“清、荷。”
李尤不记得认识这人,却感到莫名熟悉与温暖,不由自主地问:“清荷姊姊,你能不能帮帮我?”
清荷以手帕拭去她的泪,道:“不着急,慢慢说。”
她在这温柔中放下戒心,将她是谁,从哪儿来,在院落中听见什么样的对话,皆一一告知。如此坦诚,只求清荷可以收留她。
清荷微一皱眉,她便又跪着道:“我知姊姊为难,但我必不连累姊姊,只求平日里给我容身之地,我必干所有脏活累活,若是有人来了,我必藏起来!”
“非我不允,而是如你所言,我无身份能收留你,保你周全。但我想到个法子,不知你肯不肯。”
“我肯!我肯!”
“莫慌着答应,你先听来看看。”
这法子便是劝李尤到丱州水家去做丫鬟,这听起来委实不算好提议,但正如李尤所言,她是插翅难飞。
万幸的是,李尤已满十五岁,可以自寻雇主家做工,签字画押皆为作数。水家作为巨贾,虽与雇来的丫鬟签订的不是卖身契,但契约是五年,年数不短,给丫鬟的月钱颇丰,相应,若要提前走人,除非主家有重错,不然要赔的钱也是天价。
得水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庇护,饶是三叔他们报官寻人,也无济于事。且不提于水家做事挣得银两远胜回三河湾,但提赔给水家的大笔钱财,便无人愿出。
李尤闻之,深觉有理,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去水家做工。还好驿站里净是走南闯北的人,来往的多了,消息便多了。
清荷知水家招工之处,便主动带李尤前去。而清荷之夫更是主动请缨,不仅将李尤的包袱从坟头挖出,更是探得三河湾众人已猎马而归。
甚至,清荷知晓李尤还是会怕,便以衣裳挡着李尤的头,亲自骑马带着她到了丱州。
丱州的守城兵查看过所,知晓这是前几天来求医问药的小姑娘,便快快地放她进了城门。
不过,其中一个守城兵挠着头道:“她这是来找个活计,那意思是她爹死了?我怎么记得她爹活过来了,还背着她来过呢?”
另一个守城兵道:“你喝多记串了,把她在城墙下神神叨叨哭爹,当成她当真和她爹对话了,就以为她爹还活着吧。”
“哎,你别说,好像是这个理。”
二人不再深究,继续尽忠职守,拦住下一个陌生面孔。这面孔以黑皮束发,外穿着滚了毛边的藏青色大氅,内里是苍青色的衣与裳,脚蹬乌皮靴,腕裹勾了银线的皮箭袖,是个面色黑黄的男子。他将写着“白应留”三个字的过所递给守城兵,看他们倒吸一口气,催这人快快进城。
他们未多问,他们未多想。世人皆知白应留救了水家那痴傻的少爷,此行定然去往水家。
然而,若有人跟踪他,必能看到他尾随方才那二位女子,去了水家招工之处。
水家家大业大,却也不是时时刻刻缺人。然而,五少爷的院子除外。
“愿意到五少爷那里伺候,月钱双倍!”
李尤双眼一亮,大呼愿意。
清荷拽拽她的衣袖,拉她至一旁低声道:“闻说五少爷是个疯子,在他院子里伺候,一不小心就被误伤了。”
“我知道。”李尤毫不在意道:“我听说书先生说过,五少爷自打从鬼窟出来后便疯了,鬼窟可是一窝妖魔鬼怪,只有白应留这种大魔头的必杀技阎魔斩是其克星,这才救了五少爷出来。”
这话从她口里不经脑子地吐出,出口后却觉得有何不对。
白应留?
白……应……留……?
这人本该令人恐惧,可这名字怎么念起来,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到底去不去啊!”
管事之人打断李尤的思绪,她便未得深思,而是忙道“去去去”。
得了答复,李尤便要随水家而去,临行前,自然是对清荷千恩万谢。
清荷却道:“好妹妹,其实白应留不是魔头。”
李尤搞不懂她为何说这话,欲要再问,却被催着离去。
这话像个种子埋在李尤心里,也埋在清荷心里。以至于见到白应留时,她迫不及待地道:“少爷,这妹妹太可怜了,就算您不求我帮她,我也会帮。只是情急之下,未能问您心意,不知清荷这样,是否算帮了她?”
白应留背对着李尤离去的方向问:“除了去水家,她是否也可以得其他地方庇护?”
“哪里呢?哪里有财力物力人力精力,经得起无赖纠缠呢?”
“哪里呢?”
白应留喃喃自语,想不出所以然,至终唯有向清荷深深拜谢。
清荷惶恐,连忙扶起白应留道:“少爷,您这般行大礼,可是折煞我了。”
白应留道,这是清荷该受的礼。
清荷遂是更加惶恐,满是担忧地问:“少爷,您是不是在说反话?你这般行径,是否怪清荷指错了路,该将妹妹送到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