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重启
白应留道谢是至真至诚的道谢,丝毫不存怪清荷之意。他不知该送李尤到哪里,只知万万不能送到白应留这里。他永远忘不掉苍云宫里,如同落叶一般落进他怀里的人。
若非受他连累,她不会那般伤痕累累。
好在,此次她扑进清荷怀里,紧紧抱着清荷,与清荷共骑马时,亦将头埋在清荷怀里。这一切令他看清,原来自己不过是占尽了天时地利。若是换一个人出现在那时,她亦会依赖,念念不忘,从而相守、相爱。
如此,只消她忘记他就好。
她很快就会忘记他,会在京城安家,会与陶天泽重逢,与其执手一生。那个光风霁月的人,必会牢牢将她护好,不使她受屈。
一定要护好她,不使她受屈,她受过的委屈,太多、太多、太多了。
“老白,你哭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伴着萧别离闪现,吓了白应留一跳。他连忙摸着自己的脸,却不见半点泪滴。
“不会吧,你真要哭啊?我只是见你眼眶红红,诈你一下罢了。”
萧别离难以置信地随着白应留的目光望去,问:“遇见清荷了?”
白应留记得,在三河湾的村口,李尤被他“善意的谎言”吓哭,教他以后莫要说这般话。
他当真不敢说这般话,便避而不答道:“五少的房间有个人偶,那人偶是五少夫人,是五少的寄托,也是锁住他魂魄之处。你将人偶打碎,五少必寻你报仇,待你假死以后,五少便是个思念亡妻的正常人。不过,可能会殉情,也可能死而复生。你将这些,讲给水家大人听,我就不去了。”
“你……得宋瞎子真传了?”
“我去请宋先生来。”
他继续避开问题,道鬼窟中有火炮,有武刚车。五少夫人亦是前朝的钟珥,不过人已去世,用了些阴阳法子困住了五少。宋双瞳在,最为安全。
萧别离听得云里雾里,忙道:“你这……有些过于神秘了,不会是和宋瞎子一起搞我吧?”
“不是。”
“那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斥候长,一说话,谁都信啊?你跟宋瞎子走得近,只会害别人也怀疑宋瞎子有一天会背刺兄弟。”萧别离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走火入魔不是你的错,但这是个雷。所以,还是你去水家,我去请宋瞎子吧。”
他拿下萧别离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没有走火入魔,我不会再走火入魔了,如今我,非常清醒,非常理智。”
假如他走火入魔,他一定会屠尽整个三河湾。但在幻境中大开杀戒,只会让醒过来的她以为村里人死了,以为她很安全,甚至可能生出回去看看的好奇。
不行,她绝不可以再回去。
萧别离挣扎着被握得生疼的手道:“白应留,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是打算杀了我吧,快松手。”
他闻言松手,杀戮之心却是昭然若揭。
萧别离看着他的眼问:“发生什么了?”
“无事。”
“你若不说,我就去问清荷。”
离开的脚步被拦住,再次抓住萧别离的手仍然坚定,而主人却低下头道:“我的马被人杀了,我要去报官。”
萧别离信他个大头鬼。
“是不是清荷对你说什么了?”
见他沉默不语,萧别离飞速思索着问:“还是水家有什么?”
仍旧是沉默,萧别离恨死了这沉默。
“无妨,是清荷还是水家,我一问便知。”
他要去一探究竟,仍被白应留死死拦住。那双猩红的眼变成通红的眼,杀人者蓦然变成被害者一般无助,以至于张口便是,“求你,别去问。”
除去为青依治病外,在萧别离的脑海里,白应留从未求过谁。
“你若求我……”他语气坚定道:“那我更得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对峙,不相上下,谁也不肯退步。
突然,白应留意识到,幻境结束,他的性命也就结束,自此与萧别离不复相见,亦不能守在阿尤身边。
他软下语气道:“我求你,帮我守一个人,她是太后要找的人。”
萧别离愈发警惕地问:“太后要找的人,不是你在找?”
白应留闭眼逃避,“我对不起她,无颜见她。”
以至于,他要将家财尽数留给她。若萧别离能护她周全,这家财自然分他一部分。
但他刚要开口,便意识到,这只是修改记忆的一场幻境,并不能修改既定事实。事实是,他散尽家财,与她有了婚约,却留给她一身伤疤与满腔仇恨。
通红的眼眶终于憋不住眼泪,他痛苦地闭眼,胸廓深深起伏,希望有人能告诉他该如何是好。
这一幕着实将萧别离吓到,他不敢发出声响,静静地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变成无助的孩童。
怎么办?怎么办……
无人能够帮他,他只得自己去思量。在晖州,李尤上堂作证,主簿必定记载李尤的名字。故此,她必须去晖州。也对,晖州是她与陶天泽的初见,这般才有日后纠葛的缘由。
再往后,赠予驿丞的药方可以当天降恩惠,与她无关。药谷中,萧木秀望她离开,索性当作未曾去过。至于老牛与老幺,可以告知她,兄长的战友在世,或许她可以去看看。去看老牛的路上,会经过药谷,若是有人再记起她,便是这惊鸿一瞥吧。
一切一切都有法子解释,唯一不能,就是这婚约、钱财与伤疤。
她会因为这细枝末节而想起他吗?他不愿,却又隐隐希望,也许会。
“不可能会的,白应留,那交易的威力你不知道吗?前世为她身陷囹圄的男人,她忘得一干二净,你为她做了什么,还指望一纸婚约就能想起你?你在她的听闻里,是个魔头,是个私生子,若有婚约,只能是你逼她而行。”
阴森森的声音自白应留的心里响起,他确信自己没有走火入魔,他很清醒,他很理智,他知道该如何做。
“我会去水家。”
他会在水家,按照记忆里一般,将那些武林秘籍誊抄、烧毁、寄出。他会偷偷地看李尤在杏香手下受教时,两眼泪汪汪地问,是否与姊姊见过?
他还是会想,李尤会不会记起他。
于是,水墨再三要盛情款待时,他不再以水土不服为由拒绝。他太想正大光明地见她,而非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她那所谓的亲戚们在她心口放箭,看着她珍惜丫鬟的活计以免被水家赶出去。
他想,他要,他人之将死,还不能做一回自己吗?
所以,当李尤上菜时,他毫不遮掩地盯着她的脸。
只是他错了,一个贪婪的人,眼睛里怎么会流出浓郁的悲伤。这悲伤令人难以喘息,单是对视,便如同施法一般,使李尤呆立原地,连手上盘子摔在地上都不知。
“阿尤!”
杏香忙拉着她的手向水墨认错,向白应留认错,只道这是新来的人,摔碎的盘子自会从她月钱里扣,还望少爷们莫要责怪。
白应留一时欣喜她似乎记得他,又恐惧她记得他,便道:“摔碎的盘子能从月钱里扣,打翻的饭菜却是不能。我久经江湖,食量大,晚上再做些,送房里来吧。”
杏香拉着李尤道好,李尤跟着道好。但她明白,一点都不好。
自打从她口中念出白应留这个名字,便有种异样的感觉。白日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活儿要忙碌,暂且可以抛之脑后。而夜深人静之时,这个名字便会占据她所有思绪。
忘不掉,又想不起,如同一道耿耿于怀的迷题。
为此,知晓白应留来水家做客时,她偷偷地看过他一眼,越看越觉得熟悉。方才的对视,更是将这种熟悉之感推至顶峰,仿若有些东西呼之欲出。
究竟是什么,她无从得知,周围同为丫鬟的姊妹却异常同情她。
“这一去,你可要做好准备。少爷们夜深人静让你单独去他房里,就是暗示去伺候他们的。”
“我们本来干的,不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吗?”
见李尤听不懂话外之音,姊妹们又道:“这伺候可不一般,虽是新皇登基后,为了让贫苦人家也能娶到媳妇,便不许四十岁前或是有儿子的人家娶小妾,但这富贵人家看上了你,便将你豢养在身边,即便不是娶,可是不用干粗活,好生享受几年,攒攒小金库,所以还是有人愿意,就像杏香一样。”
“若是不愿意呢?”
“若是不愿意,便会去扫茅房,干脏活累活,处处穿小鞋,直到约满离开。”
李尤垂眸抠手,她想逃离的似乎是这种命运,却又无可奈何地落入这种命里。
见她犹豫,周围人又道:“你可想好了,白二公子是客人,这一次就会走,不能长期给你荣华富贵,只是主家做顺水人情,你就是不愿,也会把你调走。”
她睫毛盖住泫然欲泣的眼睛,问:“我有的选择吗?”
一片沉默声中,她又问:“你们会看不起我吗?”
愿意来五少爷院子的人,哪一个不是毫无退路?这院里伺候的人,被少爷发疯误伤的,不是全部,也有大半了。整个水家都看不起这个院落,他们怎么还能看不起自己?周围人纷纷握着她的手,只道天涯沦落人。李尤并不觉得是一时安慰,因大家对杏香着实友善,而杏香待她们也极为宽厚。
李尤点头,却并非妥协,她可以去茅房,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
但那个人,是白应留啊。
她真的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却难以抑制地这般想。难道是骗自己爱上施暴者,便会减低自己的痛苦?她可不是这样的人。
若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在无人知晓之处,痛苦如此之久。
多想无益,她决定去见白应留,只是不知,做什么给他吃。
他是南方人,应是爱吃米饭吧。
南方人?她又皱眉想了很久,他的爹爹不是京城大官吗?他怎么会是南方人?
百思不得其解后,她两手空空,行至白应留的房门,轻轻叩响了门。
其实她进入这院子时,白应留便听到了。她的脚步踟蹰,不够稳重,应是什么都没拿。本想趁着吃东西时与她相处片刻,不料,她还是明白了第二层意思。
与之交换记忆前,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过有些圆滑,有些倔强。交换记忆后,他方知晓,这个人间并未待她很好,是她将这个人间粉饰得美好。好到令人忘记,她的一颗心早已是缝缝补补,去抵挡更多的暗昧从伤口渗入心里。
可惜,他曾要永远保护她,如今,也是伤害她的那个。更甚之,他们在去往山顶的路上,李尤看了一路话本,为白应留讲了一路话本,评头论足中,他最知晓,她讨厌什么样的男人。
“躺下吧。”
白应留的一句话,果真让李尤的心凉了一半,她低着头,忍住掉泪冲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道:“不知白二公子爱吃什么,奴家怕做的东西不合您胃口,特来向您请教后再做准备。”
听她的声音,便知她表情。钻心的痛使他不敢对视,只是抓着她的手腕,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床榻,将她扔在上面。
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如果在她头差点撞在墙上时,他的手没有下意识地保护。如果他的表情,不是那么担忧。
听得手撞墙壁时,身上毫无重量,李尤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眼泪汩汩而出。
“白二公子,你是来帮我的吗?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总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要我去五少爷的房间。”
白应留另一只手狠狠握拳,堪堪止住为她擦泪的冲动。
“不是。”
撤去双手的瞬间,她的脚踝被猛地一拽,身影覆盖她身的瞬间,肩膀凉意袭来。
“啊!”
他捂住她的嘴,问:“你忘记我了?你娘死后没多久,我们见过。”
噩梦般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她不信,她不是……
“你以为你放火烧了那人?你以为,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能和我斗?你娘不信你能斗得过我,便骗了你而已。认清你自己,别做无谓之事。”
冰冷的话语一句又一句进她心里,变成一串又一串的眼泪。他以为,以她的倔强,会挣扎,会打他,甚至他在床榻边放了花瓶,就为她方便顺手拿过,砸他脑袋。然后,他能名正言顺地在她身上划出伤痕,哪怕一道。
但是并没有,巨大的恐惧使她浑身发抖,手脚不听使唤,甚至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而白应留捕捉到她瞳孔的变化,蓦然意识到,她的身体在保护她进入僵硬,如同他杀很多人前,那些人惊恐之余,唯有呆立一般。
他吻向她的脸庞,她未躲开,吻向她的颈间,仍未躲开。
可是,白应留,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没错,也是将会深深恨他的女子。会因为村里人觉得丢人,便逼迫嫁给他的女子。
嫁给强迫她的人,她别无选择。
所留下的婚约,所失去的家财,身上的伤疤,都有了解释。
她不一定要忘记他,也可以恨他入骨。莫要不自量力去报仇,只要恨他,就好。
可是,白应留,真的要继续下去吗?
他没有答案。
吻在她颈间的脸庞沾满泪水,不知是她的泪,还是他的泪。
记得第一次以臂为枕,相拥而眠,他真的很想占有她。然怕她伤心,便将熟睡的她抱回原位,傻看了一夜。往后的每夜,他的手皆会自腰间上下试探,直到一巴掌打到他手上,声音响亮。
眼下,他哪里都可以碰,却仍旧不敢触碰,她不许的地方。
进退维谷的他起身,掐着她的脸问:“装什么?若是不愿意,还来做什么?”
他装作语气强硬,装作脸上的泪从她而来,却装不了眼神,装不了眼眶通红。从他的瞳孔,她看到了自己,好似,也看到了他。
僵持好半天后,她道:“你不是他,你是谁?”
白应留一个用力,将她摔在地上道:“看着你这要死要活的模样就令人倒胃口,去收拾收拾自己,回来教你知道我是谁。”
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看着从身上掉出来的玉佩,一个模糊的人影蓦然冲进脑海。
怎么白应留每句话说到最后,都好似语气颤抖?怎么眼神却那么熟悉又温柔?怎么会这么像脑海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她想不明白,但她知道,他不是被烧死的那个人。
娘亲不会骗她,且再想起那夜时,好像那个模糊的身影细细吻过那些无形的伤口,要她忘掉不愉快的记忆。
那个人的吻,好像白应留。
“还不去?”
不算高声的音量微微惊动李尤,她深深看了一眼他,方向后厨走去。
这一眼令白应留溃不成军,寸步难行,怎么办呢?他该怎么办呢?
若是有人告诉他如何办,像每个领命做任务的日夜,该多好。
但他想不到,这人是李尤。
“先吃点东西吧。”
她顶着泪眼,做了一碗面给他。这是她记忆中,与那人影共同执筷而食的第一餐。
白应留并未多想,看着托盘里的面碗与筷子,他捞起一筷,直至左手停在眼前时,他方一愣。
霎时抬眸的瞬间,双目对视。
爱与恨如神兵天降,攻无不克,刹那间砍去所有束缚拦阻,大开记忆闸门。
她全想起来了。
他知道,她全想起来了。
“阿尤……”
响亮的巴掌打在他脸上,打断他所有话语。
他无言以对,沉默地低头吃面。
又一掌打翻托盘,听得瓷碗四分五裂,她问:“你为何要忘记我?”
“阿尤……”
“你凭什么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