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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后招

对付白应留的后招来得极快,车骑将军纳兰梓前脚方上报白应留剿匪有功,后脚便有人报官,说家中有人被匪贼掳上山,又被白应留所杀。

死者身上无山匪常年操练的茧子,又有户籍在身,确实像被掳上山的百姓。并且,他身上的致命伤着实出自白应留,事情便变得麻烦起来。

与此同时,江湖传言此次剿匪是假,白应留因私怨屠苍云宫满门是真。不少人至鬼城见漫山遍野的尸体后,信了此前传言,便是他手中长生刀是灵器阁与寒花山庄共铸的宝刀。

如此,白应留既往认怂更能解释为怕众人抢夺宝刀。但此事一出,摩拳擦掌想抢刀者众,可惜大多进不了京城。

万万想不到,白应留走了水墨的老路,进了于他们而言最安全之地,便是牢房。

但他躺在牢中时,已经昏迷许久,眼看是生死未卜之际,他一口鲜血喷出,人方转醒。

“哎呦,哎呦,这是咋了?”

听到有人在问他,白应留习惯地说没事,却嗓音艰难,不得开口。

“醒了?你醒了!”

方才的声音变得欣喜,老牛的脸忽然凑近,令白应留恍然以为一切皆是大梦一场。他们还在山顶小屋,过着至平凡的烟火日子。

可他欲起身时,浑身传来剧痛。尤其是手臂腰间被缠绕固定,无力支撑他坐起。他明白,一切皆真实发生了,他亦回到了真实中。

他还活着,李尤恐怕还记得他。

“阿尤呢?”

挣扎开口,免不了是沙哑声音。

老牛忙让他平躺,又是喂水又是喂粥。他若是愿意吃,老牛才愿意连连叹息道:“妹子还晕着,不过没有性命之忧了,就是身上会落下不少疤。你们俩,咋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微摇头,又问:“她在哪儿?”

“在那个王爷府上,就是那个腿不好的王爷。她有老幺看着呢,没事。就是你,本来都救出来妹子了,怎么还去打架呢,气得老幺不给你看了。”

他看看自己身上的棉被,瞥见周遭阴暗,便问:“我们在何处?”

“牢里啊!大理寺的牢里!”

老牛将他为何在牢中讲了一遍,又说那日李尤情况不明,萧别离只得先喂了一颗止内伤出血的药丸子,确保不论如何能吊住她的命后,便马不停蹄地去寻萧木秀。

当时老幺和老牛认为山上不安全,便到了萧木秀的住处,听闻此事后,探望心切,遂替她前来。

他这老头子没什么本事,就陪白应留一道在牢里待着,随时等他醒来。

“这里边没人为难咱俩,就是给你洗刷冤屈……有些争竞。”

“争竞?”白应留尝试将手臂从被中伸出,却只得忍下剧痛作罢道:“被掳之人若非死状惨烈,便是身中蛊毒。那人身上若唯有我的刀口,怎么算得上被掳之人?”

“是这个理,可报官者说苍云宫,只是打兵器的地方,不虐杀人,掳人上山也是给他们做苦工。”

眼看白应留要坐起,老牛忙按住他道:“别急别急,妹子是从山上救下来的,能作证,不过就救下来她一个,王爷也不想让她出堂作证,和一个叫什么少卿的两个人扯皮扯了半天。”

“少卿?陶天泽?”

“对对对,是姓陶。”老牛又按下他,塞他几口粥道:“我打听了一下,这个少卿大人可有名了,每个案子都是公开审的,跟别人都不一样。但是公开审吧,把妹子抬上堂,以后风言风语的,对她又不好。尤其是这京城啊,传小话传地也特别快,还能被来往的人传到城外。但是开了公开审的口子,又不好给他合上,也招人说闲话。反正俩人就一直说这个事。”

白应留未曾想过,如此简单的事,竟复杂在此处。更未想过,他在幻境中将自己的心劈成碎渣,只为将李尤托付给陶天泽,他竟要将她扒开,展露给所有人看。

是了,陶天泽一定会这般做。

想来血肉池吞没了不少人,能作证者怕当真只剩李尤一人。以陶天泽的性子,怕不是要将她身上每一处疤痕都扒出来,甚至连血肉池水也倒在猪皮上,与她的伤痕做对比。

但她说过:“那于我而言,多少也有些可怕,好似被扒光了站在人群里一样。”

陶天泽不能这么做,她会怕。

“阿尤在哪儿?”

“我不是说了嘛,她在王爷府上,你在牢里。”

“不对!”

忽然一阵铁链落地声,见一灰头土脸的女子扯开被她劈落的牢门铁链道:“你夫人,她被抬进了大理寺的验伤房。”

老牛挺身而出,张开双臂挡在白应留身上问:“你谁啊?你干啥啊?”

女子手握腰间刀道:“奉赤。”

“啥?”

老牛茫然地看向白应留,而他的肋骨断了好几根,身子无法弯曲,只得费力抬头,见到来人无误,问:“你为何在此?”

“你管我。”她侧身道:“就问你走不走。”

白应留心中戒备,无言看她。

奉赤无奈道:“我在这种地,种到夏天才能办户籍,再种半年地攒攒钱,明年开春参加武举,来大理寺当差。但你的刀乃两大兵器铺子合力而铸,是我在晖州时说过的话。我对不起你,便来赎罪。”

老牛看看二人,见他们确实认识,便放下手臂,不再挡在他们中间。

奉赤又道:“六寸四尺长的刀,持刀者为左利手。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人。大理寺又没有女仵作,到时候指不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旁人就是冲着你们来的,怎么都躲不过,何必在此忍气吞声?”

眼看奉赤伸手要拉他,老牛又挡在他们中间道:“不行,他走了就是越狱,被通缉的!通缉犯能跑多远啊我的老天爷!”

“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何一定要在公堂上被满城的人看笑话,看他像尸体一样躺在地上,看他护不住的夫人日后被编排什么香艳故事?你若看过他夫人的伤痕,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一番话戳中白应留的脊骨,说的他心中甚痛。他正是李尤口中别扭的人,既属于朝堂,又属于江湖。既守着朝堂的规矩,又被江湖的肆意所引动。可这规矩反过来伤害他,教他如何守得?

然而,正是他一个翻身坠地,欲以尚能弯曲的双膝直起身时,与老牛同时发出惊呼的,是另一老者的声音。

“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牢中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拄着拐杖的老者,心急地绕过地上被敲晕的守卫,一个踉跄,连忙被陶天泽扶住。

白应留一见这二人,便别开脸,不予对视。而他如爬虫一般难以站起,能扭动的,唯有脸庞。

老者按下心痛,以颤抖的手指他道:“你敢越狱?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是!”白应留在老牛的搀扶下强撑起身道:“我罪孽深重,理应凌迟!”

“哎呦呦呦,你别撑着了,赶紧躺下!”老牛吓得连忙扶住他那摇晃的身体道:“裹得像竹筒粽子了你都,快躺下躺下!”

白应留并不应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老者。老者拿着拐杖连连往地下杵,青筋乍起道:“凌迟,凌迟……”

陶天泽蹙眉扶着老者道:“白二公子何出此言?身正不惧影子斜,验伤取蛊结果一出,便得归还你的清白。”

取蛊?

陶天泽的语气并不和善,取蛊二字更是混杂着那被草木灰覆盖的记忆冲击着白应留,令他丧失理智地要冲出去。

岂料,如今的他,单是一动,双腿便无法支撑。

“黑娃子!”老者拄着拐杖道:“你可知你在做何?”

“你们知道你们又在做什么?”他靠在老牛的身上道:“你从未管过我,如今又何必在乎我的死活?还是有个杀人犯的儿子,令你在百官面前抬不起头?”

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刀割在老者心上,他扶着拐杖的手颤抖着道:“我知你意不在此,我知你怒于何处。难道我不知,女娃最重清白?难道我不知,多少女娃被世人的口水淹死?你难道不能信我一次?”

“我如何信你?”

白应留的眼神中除了怒气,还有无可奈何。

老者看得明白,便从怀中掏出被修补好的婚约。只见他用力一抖,婚约展开,长辈那处“白佶”二字,赫然在目。

“我已签过字,她是我白佶认定的儿妇!”

话音方落,只见白应留眼神一松,下肢亦一松力。双膝跪在地上时,上身同样失去支撑,俯伏在地。

老牛与奉赤正要扶他,却听他道:“白太傅,草民白应留杀人纵火,罪大恶极,万死不辞,只求……”

他已学会了她的圆滑与审时度势,只求她能像从前那般,开心又赖皮地道:“我若连你都不能信了,还能信谁呢?”

他已是自身难保,却还希望,她能再信他一次。

白太傅方以拐杖稳住身形,闻言又颤着手以拐杖敲地,满心悲痛道:“死死死……你若死了……你若死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弱,最终至妥协道:“你若死了,以后谁来护那个丫头啊?”

白太傅闭着眼流泪,不愿再看这悖逆的儿子,心里却似刀剜一般道:“老夫体谅你,你能不能,也体谅下老夫?”

白应留不言不语,旁人也不敢随意插话。

场面正是僵持不下时,轮椅车轮碾过石板路声响起又停下,牢门口的张游望着这出闹剧,折扇敲掌道:“当真是倔驴一堂,只剩叫嚷。巧舌如簧的陶少卿碰见倔驴,也是乱了方寸。”

见无人接话,他又望了望进牢房的石阶,摇头道:“大理寺的门槛,连本王都迈不进,何况是女仵作?想来诸多疏漏,与陶少卿的心愿相去甚远。只是一人之力不能行诸多事,本王不怪你。可方才卖的面子要反悔,本王可要在陛下面前,念叨几句了。”

陶天泽一时语塞,虽是不愿与他多言,却侧身让出一条路。

轮椅后的随从麻溜地窜进牢房,与老牛一起将白应留扶起来,并宽慰他道:“白二公子,陶少卿从来铁面无私,好不容易卖了咱们个面子,所以不好意思说。这案子啊,他不公开审。再来人人谈蛊色变,连仵作都没几个愿意接手的,更不会有人说出去了。哦对,仵作您也甭担心,是新任探花郎、翰林院编修夫人,李韵婷。”

白应留抬头,错愕地盯着白太傅,白太傅叹息道:“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不信,亦不言语,整个牢房便这般充斥着古怪的氛围。

张游开扇轻摇道:“一群倔驴,眼不见不为实,顺儿,抬走他去看看。”

随从正要扛起白应留,便见得陶天泽的担忧,遂是宽慰道:“陶少卿安心,小人必不伤了白二公子,亦不会助其越狱。”

既是已经卖了一个面子,便不好不卖第二个面子,于是白应留被抬至验伤房外,将奉赤关在牢中。

牢外的天是晴朗一片,白应留却觉得冬日阳光也异常刺眼,令人想闭着眼,就此了断。人生总是如此了无生趣,令人生倦,稍有浪花便又沉入死海,余下的即便有波澜,也唯是痛苦。

正如验伤房中隐隐的哭声,仿佛是对他的嘲笑。

他禁不住想起两个人初见的模样,脏兮兮的小姑娘,满腹算盘打得响,却比他的十五岁,要懂事坚强许多。只是一点点的贪吃,一点点的爱美,一点点的懒惰,方更像小姑娘。

后来,她的心思越发地重,甚至好像不需要他一般。

他只会带给她伤心与痛苦,就连修改记忆也是痛苦。而若真能修改她的记忆,他付出的代价,便会似钟儿一般,忘记这段记忆。然而,他凭什么忘记她呢?

为了让她余生幸福?为了托给陶天泽?

可笑,可恨,谁都可以,决不能是陶天泽。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一无所用。

若他有用,便不必听着房中人抽抽噎噎地,道那十五岁的伤者遍体鳞伤,前胸后背、上臂、小臂、双腿的刀伤,双腕、双踝的铁铐磨伤,还有零星几块被撕咬下花生米大小的肉……

他还记得,从前让她学骑马,她不愿,道人不能太聪慧,像她家的小狗一般,被剜肉饮血。

一语成谶。

到了,她也学会了骑马。

没能保护好她,没能让她一直做小姑娘,一直是那个一害怕便抱着他、躲在她身后的小姑娘。甚至,她因他方受到伤害。或许她已经意识到这些,便不再同他将大小事一股脑地倾出。

说到底,他于这世间,果然只是累赘。

可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陶天泽接过验伤单,唯有对众人言说,仍要将他收押,直至庭审,给他清白。

张游也只得道大理寺须于法理之外,考虑多处查漏补缺之处。

轮椅压地声响起,张游经过白太傅时,正欲对老师告退,不料,白太傅一手按住他的轮椅,一手松松握握拐杖,竟直直跪了下去。

众人惊得去扶白太傅,他却双目闪烁道:“犬子不当之处,老夫在此替他谢罪。亦替犬子求各位,万万保密。”

没人懂白应留脖颈乍起的青筋,与眼角滑下的泪。他们只当白太傅懂,只当知子莫若父。

故此,无人不应下此事。

唯有听见众人唤白太傅的李韵婷猛然想起那纸婚约,旋即口不择言地问:“请问您的名讳是白佶吗?他是不是您的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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