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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前尘

李尤一直未醒,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她游荡在尘世,看到了陌生的楼阁殿堂、草原海洋与各异的人。

她时常与这些人说话,但无人能回应她。

偶尔,也会遇见可以回应她的魂魄。他们说着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有遗憾。

她不想有遗憾,为此一直未投胎,每每遇见将她吸入胎儿的力量时,便奋力逃脱。

于是,她随风而行,路过山川与闹市,不知过了多少年。

她发现,自己闻不到味道。不知花香什么味道,不知叫卖的吃食有多香,不知为何酒香不怕巷子深,不知为何胭脂香醉人,不知为何人总是在用饭时最开心。

这也是遗憾,甚至无人与她分享这种遗憾。她没有家人、爱人,连朋友都超不过三日。于是她决定投胎,投胎至言语最熟悉的国度,国度中最热闹的集市。

她飘进闹市中最华美的宫殿,却听到其中人道,愿来世不生在帝王家。她飘出宫殿外,却见外面的人在羡慕宫殿内的人。

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在迷茫之际回到山川湖海,决定好生思想一番。

来到最近的海边,她见海浪中有一朵不起眼的水花,似是被石头砸出来的。

有流星?

她抬头一看,满天繁星,并未有滑下的一颗。

然而,她疑惑地低头看那水花从何而来时,骤然看到一双眼白飘在空中,吓得她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还好还好,她自己就是魂,不至于被吓掉魂。

她叉腰道:“你这个鬼,吓鬼做什么?”

那鬼并未听到她说什么,而是捞起地上的衣裳裹在身上。

似乎,这是个人?

她细细端详,果然是个人,还是个小男娃。这男娃头发滴着水,不知是寻死回来,还是戏水归来。但在海里戏水,与寻死无异。

“你是不是也觉得做人没有意思?”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道:“好多人都这样,不过也有人不这样觉得。”

男娃听不见她说话,只是捡着石头,妄图在海上打水漂。

奇怪的人见多了,倒也见怪不怪。她不再管他,而是自顾自地想,到底要不要做个人呢。做个人的话,做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叹息道:“唉,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和别的鬼都不一样呢?”

“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娘这么念叨?”

身旁忽然发出的声音,又吓到魂了。

她拍拍胸脯道:“一惊一乍,吓死鬼了。”

男娃自然听不到,他仍旧喃喃自语道:“我要是变成爹爹,娘是不是就会开心一点,不总是靠做白日梦开心了?”

鬼无法回答人的问题,但她还是道:“凭我做鬼见过的世面来说,人要自己想得开,才是诸事治本之道。”

他听不到,而是双手放在脑后,躺着看星星。

她也躺下道:“星星真好看,雨后彩虹也很好看,我还看过花瓣淋雨就变透明了。你肯定没见过吧,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鬼,比我更见多识广了。”

他没有回应,不过星光映进他的眼睛里,她就当是回应了。

想做人,是因为做鬼太孤独了。雨后彩虹的美,说给水露听。花瓣的美,说给草木听。她说给万物,但万物皆不回应。

“我就当你也觉得星星很美。”

于是,他们躺了一夜,一起看星星,一起看日出。

然后,有人在远处喊道:“黑娃,该走啦,咱们该回药谷啦。”

“知道了!”

她看着身旁的男娃回应、起身,于是对他道:“朋友再见,你先回家吧,我再待会儿。”

言毕,她有些难过。

接下来去哪里呢?生命的尽头是什么呢?投胎做人,她会忘记见过的一切吗?带着记忆,会不会后悔投胎?

她托着脑袋苦思,蓦然看见一双草鞋映入视野,抬头又看到那个男娃。

他道:“真好看。”

日光下,他的脸黑中带红,浓眉醒目的笑颜,令人心动。

但他却透过她的身体,捡起两个小贝壳道:“刚好可以给娘做一对耳坠。”

言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无尽思绪的她。

如果她是人,是否可以问,她是否也这么好看?是否可以送她一对耳坠?是否可以成为她的朋友?陪她走过一段又一段路?

这些问题使她空荡荡的魂魄更加空荡,令她开始寻找,陪伴与爱。

再次见到他时,是在一个大雪天。

她本不是去见他,而是遥遥望见长相美丽的魂魄,便想着去聊聊天,消磨时光。

不料,正看到掘墓人十分眼熟。

“是你啊,小黑娃。”

魂魄意外地问:“你认识他?”

“在海边见过,他给他娘捡贝壳做耳坠。”她看看他,又看看魂魄,又看看魂魄的耳坠,惊呼,“你是他娘?你死了?”

她急得绕着魂魄团团转道:“你怎么能死了?你死了他可怎么活?”

魂魄问:“我死了,他怎么就不能活?”

“不知道。”她实话实说,“我听见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我死了,他的好日子才来了。”

魂魄扬起下巴,示意她看,有一贵公子,正向这麻衣粗布的小黑娃伸出白玉一般的手,宛若神明拯救苦难中的世人。

贵公子固然光彩夺目,但她见多识广,也见怪不怪。只是回头,发现魂魄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三日已至,还是再无留恋。

魂魄走得潇洒,却留给她很多困惑。她认为,好吃好穿好玩好住固然重要,但至重要的,是爱与陪伴。不然,她身为鬼,不须吃,不须穿,不须住,自得其乐自己玩,又何苦为人呢?所爱之人不在身边,怎么叫做好日子呢?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做人的必要性,可不能这般被打破。

于是,她时常去看这小黑娃的日子,当真是苦。她放心了,可见她想的没错。那么投胎,就要投至爱女娃娃家的胎。

如意算盘打得响,却挑不出一个中意的人家,不是这不行,便是那不行。甚至有时候她还没想好,便被一群小光球抢先了。

她不气也不恼,继续这般飘荡。偶尔听到夫妻争执谁去吹灭蜡烛时,还会一个猛子冲过去,刚好帮忙吹熄,虽然总会吓到别人,但这是她的乐趣。

尤其看到夫妻吓得抱作一团时,她还会拍手道:“是了,做人可以互相拥抱,真不错。”

其余乐趣便是趴在别人家听热闹,哪里笑声多,她便去哪里。

有时想到那个小黑娃,也会回头去看他,发现他再次笑了,她就释然了。原来爱不会消失,只是从一个人手里传到了另一个人手里。即便面对亲人死亡,她亦可以拥有被爱的一生。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循着吹吹打打的声音到了一户人家,看着旁人家办喜事,便对着桌椅板凳和马儿道同喜。

她最喜欢看旁人成亲了,不论是怨偶还是佳偶,她都爱看。还爱过几年再回头看,看佳偶变怨偶,还是怨偶变佳偶,还是生离死别皆消灭在时光与战争中。

这次有不同的是,破天荒见到新娘子成亲撑了把红伞。

大晴天的,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为何要撑伞?

她想不明白,却未去深究。因着,更令她感兴趣的是,又看到了那个小黑娃。

此时,小黑娃已经长成了少年郎,倒是当真多了几分贵气在身。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苦思冥想,突然想到,那新娘便是曾经令他笑的人。

如今,新娘在笑,他……好像在哭?

“你可不能哭啊。”她一下子慌了神,“我不是时常那么想做人的,只是觉得成为人的话,能得到长久的爱,与长久的陪伴。不像做鬼一般,爱与陪伴皆是转瞬即逝。好似人站在山崖,高歌美景,对岸蓦然传来附和声,我心畅快,欲与知己对酒当歌,却发觉传来的不过是我自己的回声。所以,我真的想做人。”

少年郎听不到她的言语,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随着他的脚步,继续念叨。

“我晓得你为娘亲做耳坠,也晓得你为那新娘讨手镯。可是,你的娘亲离开了你,这个新娘子也离开了你。是不是,不论再怎么付出爱,有的人一生就是不被爱?我不想做这样的人,可是我确实有点想做人了。我也想知道,被人一直放在心里,念念不忘,是什么滋味。”

当他步至桃树下,无语泪流时,她想到人很喜欢花,她一个鬼,也觉得花很美丽。还想到,她曾对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四眼怪物说最爱花,那怪物没有反驳,甚有附和之意。

看来,花是吸收天地之爱的灵物了。

她道:“花是世上最美、最被爱的东西了,我送你一朵花,祝我们皆有被爱的人生,可好?”

他不说话,她兹当他答应了。

可她是鬼,不能摘下花,不能用嘴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冲过去,妄图以一点又一点的微风,刮下一朵花。

至少,落了一些花瓣。

落在地上盖住他的泪珠,落在他的掌心,落在他的眼神中。

她凝视这双眼眸,似乎与曾经的他重逢。于是她道:“你也挺好看的。”

那时候的她没有读过圣贤书,尚不知色令智昏,也不觉得自己是色令智昏,至多是天涯同命人。

但不论如何,她确实因着这片刻分神,被吸入胎身,无力挣脱。

她道:“救命救命,救我救我,我还不知道这户人家是什么人呢!”

呼救自然是无济于事,他听不到的。

但他听到婴儿的哭声,在她困于这具小小的身体中后,将她抱起,给予她第一个怀抱与体温。

与胎身合二为一的瞬间,她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老鬼,闻不到任何味道。可她偏偏觉得怀抱中的味道十分熟悉,十分令人心安。

于是,她沉沉睡去。

直至今日,她缓缓转醒。

“阿尤,你醒了!”

她醒来后,看到李韵婷带泪的脸庞,脑袋一片混乱。

方才的梦变成了大雾,遮盖所有异国他乡,唯剩盛国与白应留的点点滴滴。

可看到李韵婷的这瞬间,她在想,一切皆是梦吧。梦里,她幻想出一个有钱有威力有耐心的人,将她带出三河湾。

无缘无故的,怎么有人会带她走?

于是她又幻想这人有所图,还不够完美,不过,刚好能保护她。不仅如此,还能在同一个身躯中,发现她独一无二的灵魂。

世上哪有这般人?

所以是她在投胎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寄托了她无尽的愿望。

确切来说,是幻梦。

所以,她见到白二公子时方觉得那么熟悉。所以,白二公子对玩物不满的迟疑,被她解读为悲悯,甚至是爱意与救赎。

一切皆是假的,唯有心痛是真的。

“韵婷,你曾说,跟着爹爹办的案子里,有许多受害人为施害者开脱,我似乎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初醒的她语声低微,李韵婷听不清,甚怀疑她只动嘴,未发出声音,便贴近了些,问她方才说什么。

她说:“我以为,我放的火,是我的怒火,我能扞卫我的命运。可是,爹爹走后,我就被打倒了。我不顾一切地跑,却仍逃不掉这种命。到最后,我不得不认命,可是,身上的痛容易忘,心里的痛怎么忘呢?我只能爱上他,我骗自己说,他高大威猛,英俊多金,我该爱他。可这不足以令我爱他至不要清誉,承受十月怀胎,被人抛弃的风险。于是,我虚构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我亲眼看到他杀很多人,确定了他是莽夫,悲悯之心早被鲜血蒙蔽到麻木的魔头。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比以往任何一个人都更正人君子。他坦坦荡荡,在我换衣时离去,一点不置喙我抱着牌位出殡,还会同我讲月水并不羞耻。十指沾满阳春水的是他,带我看一个女子其他可能的也是他。他爱我,尊重我,要我想清楚自己口中的爱是孩童的冲动,还是大人的一诺千金。甚至,如果我怀孕,可能会被夺舍。比起我的躯壳,他更爱这个灵魂。所以,他一直没有动我,哪怕每个夜晚,我都知他的蠢蠢欲动,也因我的蠢蠢欲动,受尽撩拨,却仍点到即止。若我不想止,他会告诉我,再等等,并非等避子汤,而是等肾衣,等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他是一个私生子,他晓得受人白眼的滋味,所以想要明媒正娶。并非因我失身于他而娶我,而是因着珍重而娶我。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想要我,我想,我是愿意给的。我不会觉得痛苦,因为我爱他。”

她感觉到眼角是泪,鼻头还要流鼻涕,伸手欲擦时,发觉心里痛,身上也痛。

她问:“我是不是被他打了?假如我那时没有打他,没有反抗,真的爱上他,是不是,就不会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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