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界限
李尤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却因她大病未愈,丝毫未动口。那是她的心声,李韵婷未听到半分,只听末了她说挨打这句,霎时泪止不住地流。
“你对你三叔说他整日里脸发黑,会打女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他会打你,会折磨你。回想起来,你刚出殡完,院子里的白布还未扯下,他就要和你圆房,这哪是正经人做的事情?”
李尤听着这话,十分熟悉。但她不是从村子里跑了吗?怎么会和三叔对话,还提起白应留?
她不解,又瞧着李韵婷的打扮,好似妇人模样,是富贵人家的妇人模样,遂是疑惑更甚。
“你和谁成亲了?”
“秀才哥哥,他进京赶考,中了探花,如今是编修。”李韵婷握着她的手道:“以后慢慢跟你说,现在别想太多了,你伤成这样,又起了好几天的热,好不容易醒过来,再睡会儿,多歇歇。”
想太多着实费力,然她委实听不懂这番话,便禁不住去想。她离开三河湾不过寥寥数日,怎的秀才哥哥就高中了?
难不成,在水家做丫鬟是梦,与白应留浪迹天涯才是真?
她惴惴不安,遂是打量四周,周遭布置不似三河湾的土墙土瓦,倒像水墨家那般的讲究人家,尤其是这雕花的架子床,连床帏都是丝绸的。
她问:“我在哪儿?”
倘若不是在水家,那她又在哪儿?
李韵婷闻言又是泪流,令人十分疑惑。还有什么,比虚构恶人成英雄,更令人伤心呢?
思量间,一陌生女子端着碗至床边道:“姑娘醒了,喝些白汤吧。”
李尤挣扎起身问:“你是谁?”
女子看着年纪不大,虽是皮肤黑黄,却是长相可人,像甜桃一般。尤其是她笑道:“姑娘唤我何首乌就是了,以后我来照顾姑娘。”
眼前情景委实令李尤难以理解,唯有身上的疼痛真实。垂首看去,身上如包尸体一般的细布,令她心生惶恐。
这是白二公子虐待她的证明,还是苍云宫?一个黑暗到,引起她内心黑暗之处的地方。
她很恐慌,便反握李韵婷的手道:“究竟发生什么了?你莫瞒我,不然我不吃不喝。”
何首乌无助地看向李韵婷,李韵婷鼻头一酸道:“他们欺人太甚。”
原是她随着秀才哥哥到京城后,听说有人为李尤提亲,便打听了是何人,倒当真令她打听到,白太傅便是白佶。
原以为当真与旧友重逢于京城,却是未曾听说白家办过喜事。百般不解的她寻到那媒人,方知白太傅并不同意这亲事,只是远房阿姊操办的。
秀才哥哥虽是探花郎,却也不敢在白太傅面前置喙。他们夫妻二人便想着,或许是反抗父母之命的一段佳话也未可知。
岂知,前些日子她被请到大理寺帮忙,却见到旧友伤痕累累地躺在验伤房中,而那曾出现在三河湾的郎君正是犯人。此案,告的是他滥杀无辜。
她大为震撼,经不住冲动,问白太傅是否有儿妇,眼前人是否为他次子。
白太傅看了眼不声不响的白应留,单是装聋作哑地转身离去。
他们夫妻二人认为白太傅不认可这门亲事,便与父母商议后决定将李尤接到家中,再至京中夫人们出入之处,寻白太傅家眷,试探退婚之事。不料白太傅并无家眷,真相水落石出前,李尤也只得待在大理寺。
好不容易案子以诬告尘埃落定,李尤却被一姓褚的军医接走。再打听下方知,褚军医为车骑将军之夫,婚后为避闲话,不再做军医,转而主管施药阁。但车骑将军既是身居高位,如今又掌管京师安危,自然免不了人想攀上关系。故此,多有请褚军医诊治大小疾患者。
褚军医为疡医,不擅大小疾患,便一心欲收擅治杂病的徒弟。听说李尤与医圣学过几招,便相中了她。不止是期望医圣的技艺可以指点施药阁大夫一二,更是女徒弟不会对师母起不轨之心。
李韵婷当然知旧友的懒散,遂与夫君至车骑将军府,欲接旧友回来享福。
然而,他们半途被逍遥王接至画舫,吹拉弹唱,酒过三巡方道,探花郎原与今时今日不同。
曾经探花并非一人,除状元、榜眼外,凡是进士中样貌出众者,皆为探花。放榜后的探花宴,多有达官贵人在其中为家中女郎谋夫婿。
后新帝登基,认为此行华而不实,遂是命探花只取一人,位于状元、榜眼之后。尽管如此,街头巷尾仍对探花颇为好奇。
他道:“探花多出风流故事,这丫头与尊夫人姊妹相处,虽是同姓同村,到底不是亲姊妹,若是入你府上,明日街头巷尾便会传你享,齐人之福。”
李韵婷欲争论,岂料逍遥王又道:“夫人,小姊妹与夫君的名声是一,夫君的前途是二。本王与陛下虽一母同胞,但皇权面前不谈亲疏。众人皆知,白二公子与本王有关。你们与白二公子的未婚妻交好,怎么让陛下放心?翰林院可不是编编书就算了,有些机密,不知交予谁起草啊。”
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听得懂,何况车骑将军府邸着实要比小门小户安全。但这般被人拿捏,总归心中不快。便道,闻说白太傅不喜这门亲事,那退婚就是。退婚之后,李尤便与白应留无关,陛下亦可对齐编修放心。
“白太傅不喜?白太傅不喜,怎会在婚约上签字画押?”
这事出乎夫妻俩的意外,但他们晓得,白太傅不肯放人,退婚便远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解决的事。
白应留沉冤得雪,哪怕此前恶行累累,但缔定婚约后未有差错。若是李家退婚,必要加倍吐出重金。若是白家退亲,怕是会大肆宣扬,对李尤名声不好。
料李韵婷夫妇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金银,逍遥王规劝他们,便莫要随意替人做抉择,待事主转醒后,自行处理私事罢。
处于劣势的李韵婷只得作罢,转而守在李尤的床旁,喂她喝汤药,等她醒来。
她仿佛醒了,又仿佛未醒。
脑袋沉沉,阴谋算计皆左耳进右耳出,只听得,白太傅签字画押,喜这门亲事,认她做儿妇。
婚约若是无她签字,哪怕抓着她的手指按下,也不做数吧?
所以,白应留并非是她虚构的白二公子,而是真真实实与她携手过的人。
她松了一口气,为了白应留是个好人。他不负兄长栽培,成为一个顶好的人,一个爱人。
又想起梦境中,她与十五岁的白应留互相祝愿,祝他们皆有被爱的一生,不成想,是彼此相爱的一生。
心愿得以实现的笑尚未绽开,她便想到,白应留做了交易,要修改这段记忆,要她,也要忘记她。
看着她出神的表情,李韵婷握着她的手道:“你走后,到底都发生什么了?你好好同我讲讲。”
好似发生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她的脑袋空空,心里也空空。
“没什么。”
“你可是在偏袒那魔头?无缘无故,怎么有人抓你种蛊,是不是就是因为他?”
许久未听过旁人唤白应留为魔头,她一时间想起在山洞里,自己那拙劣的小把戏与视死如归。但他不过是扔下外衣,而后独自走进寒冷的黑夜。
不知怎的,忽然记不清他的脸是什么模样,只记得那熟悉的背影,山洞中的火堆,好似他们相拥过的一夜又一夜。
假若如今是噩梦一场,她只消闭上眼睛,再醒来仍旧在他的怀中。最好发觉天还黑,还能再睡片刻。
那该多好。
所以,泪掉出眼眶,她欲起身问:“他在哪里?”
正是虚弱的时刻,她的身子直不起,动弹也只是摔回床铺,疼痛难忍。
“他们高门大户,咱们攀不起,你何苦再去受辱呢?”
她道:“我不想听。”
这冰冷的语气宛如一盆冷水浇在李韵婷头上,令她错愕不已。
何首乌不知李尤从前的脾气秉性,也不知她们二人关系深浅,只是觉得主子要拒客了。便道如今姑娘方醒来,还是静养的好。何况天色不早,客人应趁着宵禁前回府,以免徒生事端。
被拒的李韵婷只得顺坡下驴,却仍好生嘱咐李尤,让她莫做糊涂事。
她做不出什么明白事,她的脑袋都是糊涂的,只得又问何首乌,究竟发生了何事。
何首乌道事情就是如同编修夫人所言,有人告白二公子滥杀无辜,姑娘便被拉去作证。升堂的事情她不晓得,只是坊间传闻那日有大蟒蛇作物证。有人说那蟒蛇便是蛊虫,看上一眼就会迷失心智。
是真是假,她亦不晓得,但千真万确的是,陶少卿的公堂,破天荒头一遭地未允旁人听审,百姓虽有异议,却更怕被蛊虫沾染上。而更千真万确的是,白二公子被蟒蛇卷断了骨头,褚军医好不容易才为他接上。
“他的骨头断了?”
李尤闻言要起身,但她比白应留好不到哪里去。何首乌扶她半卧,接着道:“姑娘莫急,白二公子无大碍,在休养了。而且他也不见得像编修夫人说得那般侮辱人,只是京城就这样。”
京城就是这样,看那高门大户的婚配,哪个不是门当户对?年满四十无子纳的妾,才是小门小户的小娇娘。
白应留是私生子,随己意与不合年纪的娘子婚配,太傅的儿妇是个农妇。不在京城便罢,在京城便要受人指点议论。
“可姑娘做咱们先生的徒弟呢,便算得咱们将军府的千金小姐。这次升堂没人知道是姑娘做人证,曾经给姑娘保媒的媒人也不敢说姑娘许过人,那求亲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到时候找个由头,再与白二公子铺一段佳话,对你们二人都好呢。”
这话对李尤来说是极大的安慰,令她稍微心安地于此处养病。却又想起那个镯子,想起他的遗忘。
他已经要甩开她了,或许是内疚吧,为她托了户人家,一如她还是个婴儿般。
褚军医这人,她记得,当初白应留便说过让她做褚军医的徒弟。
跌跌撞撞,还是走上了起初的路。不过,她早已预料到,白应留属于京城,他不可能逃掉,她也会随他进来。
不论是她,还是李韵婷,对京城皆一无所知,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策。
至少,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与最好的朋友,皆在她的身边。
她忍了身体的疼痛问:“白家可说,何时退婚?”
“不退。”何首乌摆手道:“白太傅有言,除非姑娘要退,否则坚决不退。若是白二公子要退,就打断他的腿。啊,不对,他的腿已经断了。”
若是一人之下的白太傅不愿退婚,那她势必要与之门当户对,成为褚军医的徒弟吧。
“可是要选个良辰吉日拜师?是何时?”
“嗯……”何首乌想了想道:“要等姑娘身体好些,也要等先生心里好受些吧。”
“等褚军医心里好受些?”
“是的。”她重重点头道:“先生说,陶少卿是很有追求的人。所以此次屈服,不公开审案,他心中很不好受。尤其是王爷笑话他一来大理寺没有女仵作,二来不懂得保护证人,看着是青天大老爷,实则是为了自己的荣耀。”
“自己的荣耀?”
“是啊,说他是为了百姓说他青天大老爷,为了百姓不误解他,为了证明他有多么光明磊落,而将旁人钉在耻辱柱上。其实,是他心里不够强大广阔,只能自证坦荡。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说的陶少卿垮了,病了几日。先生去照料他,与他谈及此事,心里也不好受。但姑娘伤成这样,先生说他只是窥见一角,便觉得王爷说得有理。所以先生为了陶少卿难受,又为了姑娘难受,可是要难受好几日。”
褚军医难受,倒是没什么。
但李尤越听,越觉得褚军医与陶少卿私交甚笃。
褚军医的夫人是车骑将军,车骑将军在立战功前,是皇上的侍卫,陶少卿亦是皇上选出来的人。
她隐隐觉得,告诫李韵婷的那番话,也是说给她听。要与白应留划清界限的,并非是李韵婷,而是她。
那么,白太傅为何不允退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