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意愿
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或许并不乐观后,李尤可谓是忧心忡忡。但她气血大亏,费神思量时,总会头痛,而且身裹细布,着实像待宰羔羊般动弹不得。
诸般打击下,她不得不吃了睡,睡了吃。美其名曰,养精蓄锐。当然,这是她对旁人的说辞。
实则她看着这方天地,看着何首乌躺在她不远的榻上,打量着陌生的一切,不是在想,京城是什么模样。而是在想,她步入过白应留的记忆,体会的却是自己的情绪,如今站在他活过的人间,方明白了什么叫做感同身受。
身上的伤痕开始结痂,痒到她百爪挠心,但她不知可以向谁倾诉,可以在谁的怀中撒娇哭泣,哪怕全然无法缓解身上的苦楚,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哼唧。
寄人篱下,小心翼翼,塞进她手里的东西很多,却又似乎不属于她。这轻易得来的华美日子如同虚幻,令她分外想要逃离。
如果他当真也是这般感受,怎么愿意再回京城?可京城有他前半生的一切,他没有理由舍弃,是她给了他一个理由。
倘若她留在京城,是否被舍弃的就是她?是否她也与众人无异?而他在做的事,便是将她变成厌恶的自己。
细数回忆,他从未言爱,从未。他们看似鲜活的爱意,如同那濒临毁坏方填上父名的婚约,经不起推敲。
随着她初次清醒着换药,真切地感受着每道伤痕时,恨意便由此滋生。
“他可有我伤得重?”
何首乌为她裹上细布后,恳切地道:“半斤八两吧,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伤,只见过姑娘的。姑娘你可不知道,你那时候身上都是草木灰,我想给你洗干净,一搓却都是血,把我吓坏了。你还反反复复起热,可不好弄了。”
“那他可是比我醒得早?”
“这倒是,闻说审讯时,他便是醒着的。”
“为何他不见我?”
何首乌想了想道:“白二公子身上的骨头断了呀,连审讯都是被抬上堂的,想来是不便。”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李尤确认过何首乌当真是心思单纯,便直言不讳地问:“那为何不捎来书信或是口信?”
这可问住了何首乌,她惆怅地道:“为什么呢?”
忧愁感染着何首乌,以至于她向褚军医报告伤情时,仍旧是忧愁模样,看得褚道心头发慌。
“还未结痂?”
何首乌皱着眉道:“有的已经结了。”
“那你为何如此沮丧?难道是她将结痂挠破了?”
“没有,都包着呢,而且姑娘一直忍着不去碰,可坚强了,都让人心疼了。”
“那你为何愁眉苦脸的?”
“先生。”她心中憋不住事地问:“姑娘是被抛弃了吗?”
褚道明白,何首乌问出这样的话,必然是李尤想问的。作为师父,是时候该见见自己的好徒儿了。
但他脸上黑青如同中毒,双眼又红又肿的模样,还是冷不丁地吓到了乖徒儿。
“你是谁?”
听见警惕的质问,何首乌忙道:“姑娘姑娘别害怕,这就是先生。姑娘问我的问题,我答不出来,但是先生肯定可以。”
李尤欲要起身拜见褚军医,却是被何首乌按在床上道:“姑娘身子还没好,可不敢乱动。”
可除了拜见,李尤并不知该对这陌生的男人说些什么。尤其是,他这可怖的面容,让她想起被关起来的夜,幻听在她耳边,傩面具在她眼前,她仿佛与地狱中的恶鬼一起堕落,一起变成面色青黑模样,再长出长长的獠牙,将仁义道德、爱恨情仇皆抛下。对了,她本就该是游历山川的孤魂野鬼,她后悔遇见那个人,也后悔变成人了,她甚至不知此时心里对他是爱还是恨。
但眼前的主仆二人并不晓得她心中所思所想,单是觉得这样貌吓到了她。
“姑娘莫怕,先生觉得铅粉敷面不好,但没有证据,便用许多铅粉敷面,这才将脸色敷得晦暗。并且先生最近做了些驻颜膏,但效果不好,又将脸弄得青一块黑一块的,就成了这样。其实先生原先是白面书生,很好看的。”
李尤仔细打量,褚道的五官舒展,确实不丑。
但这人脾气秉性不知如何,讨好他还是没错的。于是,她将如何制成粉玉膏告于对方。不料这令她想到,她曾与白应留逛在繁华的大道上,也曾在初见时这般讨好他。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拥有许多回忆,他已经融入她的骨血。
“姑娘,你怎么哭了?”何首乌连忙擦着她的泪,转头道:“先生,姑娘哭了。”
褚道当然看到了,但出乎意料地是,他也哭了。
“看到你这样,让我想起,我入赘时的模样。”
他一哭,李尤便不敢哭了。
她听他道,褚家庄是个大山庄,不养闲人。有学识的去考科举,矫健的人去考武举,有力气的种地。像他这徒有身长,没有其余长处,甚至连力气都没有几分的,便送到战场上自求多福。
他原以为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便是战死沙场,留给家人薄银几两。
未成想,彼时瘦弱的身躯被军医看上,便跟着做了学徒。后来又被车骑将军看上,做了入赘女婿。这宅院,这荣华好似属于他,却拿的不踏实,正如眼下的李尤。
这招对李尤有用,她放下心中戒备问:“先生,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那您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都发生什么了吗?”
“当然。”
褚道眼中的故事,又比此前要详细许多。
他本是迎接娘子班师回朝,相思之苦尚未缓解,却闻说白应留身受重伤,须得去帮忙医治。并且,有一位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姑娘被抬进了逍遥王府。
打眼粗看,便觉姑娘浑身是伤,料是吃了不少皮肉苦。而今高热不退,想来是伤口未处理好,便引邪入内。
他开了方子灌进姑娘口中,又让府上人为她清洗。草木灰与血痂交缠,动动便血流不止,将水染红。
府上人哪里见过这场面?纷纷不敢继续清理。
然褚道碍于男女有别,不便细细查探伤口。好在此时有姑娘的义兄带着大夫来看望她,替她清创、上药,又将她的伤势讲与褚道听,以便日后褚道吩咐下人如何处理这些伤口。
大夫本是要走,但义兄害怕小姑娘一人在这里受欺负。于是二人在褚道的盛情邀请下,做了施药阁的大夫。
说是二人,其实是那大夫在忙。那义兄,则在白应留身旁照顾他,亦随他入牢中。临行前,义兄对何首乌道:“这丫头命苦,兄长战死了,老母亲就疯了。好不容易有了她,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父母到了年纪,老了,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好在有个夫君,谁知道弄成这样。”
一番话将褚道与何首乌说得是眼泪汪汪,但也拦不住这丫头要去做人证。
褚道再三向陶天泽询问,他的伤者在堂上可好。一向能言善辩的陶少卿沉默不语,只道答应了旁人要保密。
万幸,并非人人都能守住秘密。
褚道时常进出大理寺,为其中受了外伤的人诊治。故此,他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大家说着“我只告诉你一人,你莫告诉别人”的话,为他还原了那日情景。
白应留命大,并未断掉脊骨与颈骨,哪怕将来变成跛子,也不会变成瘫子。不过,断掉的下肢无力支撑他行至公堂。
他被抬至堂上时,双目发空,仿佛行尸走肉,又仿佛是一滩烂泥,一条狗,好似谁都可以向他扔臭鸡蛋一般。
他麻木地听着众人讲话,一言不发,只是在“上证人”时,侧头看着被白布盖得严实的证人。
赵仵作将证人的手臂取出,又将白布向上扯了几寸,露出证人的下肢。
俱是伤痕。
好几个衙役侧过头,不忍心看。他们看向陶少卿,仿若寻求帮助,却见陶少卿眉头紧锁,亦是煎熬模样。他们揣测,陶少卿是因伤者而痛,还是因着碰壁而痛呢?
答案不明,只知此案最终交到了大理寺卿手中。大理寺卿看着陶少卿,陶少卿看着白应留。
最该痛苦的白应留,却只是慢慢地伸出手,触碰证人的指尖,直至她的指尖触进他的掌心。
无人知晓他伸臂时忍受了多大的疼痛,从手臂蔓延至心口的痛。
他就那样静静地握着她的手,再次听着验伤单上的内容。不过这次,隐去了伤者的名字,留下了李韵婷仵作的姓名。
太好了,被扒光扔在人群里的人是他,不是她。
白应留脸上浮现笑意,直至证人被抬走,相握的双手无力松开。
别了,阿尤。
这是白应留只口不提的话,但在场众人,无不知晓得清清楚楚。
事后,白应留在王府静养,褚道时常去探望、医治,问他日后作何打算。
他道:“屠了三河湾,再去自首,等着秋后问斩,或立刻绞杀。”
褚道“不小心”将熬好的药泼了他一身,还好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石膏。
“你……”
褚道“你”个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旁观的逍遥王张游看玩笑不嫌事大道:“你让他去,让他九泉之下看着那丫头嫁给陶天泽。”
“不行!”
白应留如诈尸般挣扎,又颓然躺下。
“她嫁给谁都可以,绝不能是陶天泽。”
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嫁之人,必得是极为妥帖之人。因她除去身上伤痕外,还有重疾在身。这重疾会时常使她晕倒,若是恶化,便会使她忘记前尘往事,失去生存能力,变成嗷嗷待哺的婴儿,多发于怀孕。”
褚道轻叹般问:“谁都可以,白应留是否可以?”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白应留不可以,嫁给谁都好,只是不能嫁给他。
对了,还有陶天泽。
其实,她不是非得嫁人。
白应留愿她过得自在,快乐,这其中并不包括嫁人。如果有可能,他暗暗希望,她永远不要嫁。他会吃醋,会嫉妒。
对此,张游道:“噫……”
褚道摇头,“可你与她有婚约。”
“无碍,这婚约未……”
褚道打断,“你爹拿着它去登报官府了。”
“他……”白应留瞪大双目,憋出一句,“他有病吧。”
张游拍拍他的石膏道:“他不是一直如此?不然也不会生出来你。”
“而且……为何你不行?”
白应留想起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心生害怕。上元节在即,他怕很快便与她分离。因为那个镯子,因为他的粗鲁,因为他的遗忘。
他无法解释,无法将这些缘由告知,只道:“如今我不再像与她初见一般,忍心要她做各种事。又怕我死后,她什么都不会,不再好将她托付给谁。况且,经历这么多后,她可能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褚道姑且接受这些说法,暂时接受这份托付。为李尤在滚滚而来的大局中,保留个身份与便宜。
“这是京城时下传读最多的话本,你先看着打发打发时间。你的家人替你去施药阁做大夫,你不必再去,我也不必再去。”他红了眼眶道:“我因你得闲,必得好生照料你,使你尽量可以不做不愿之事。”
这是白应留的托付,可是,出于爱吗?
他只道,她可能不再爱他了。
那他呢?
公堂上的触碰是为了什么,对陶天泽的怨毒是为了什么,屠尽三河湾是为了什么,嫉妒是为了什么?
他怎么不站出来一一讲清楚?
她仍旧是怨他恨他,可仍旧念他至,想知道更多事。
“您可知,关于我,他还说了些什么?”
虽不提及是谁,但他们心知肚明。
“他说,这是你的生辰礼。”褚道将一獠牙磨成的手串放在桌上道:“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七,若你不想过,便仍将桃花将落未落时,视作生辰。”
“三月……初七。”
三月初七,三娘煞。作事求谋定不昌,迎亲嫁娶无男女,孤儿寡妇不成双,架屋庭前无人住,架屋未成先架丧,行船定必遭沉溺,上官赴任不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