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宣泄
褚道心里是真憋屈,这该死的人间将每个人都拿捏,使得浪子无法回头。
他知道白应留并非生来浪子,所以即便将李尤带回府中,他仍渴望故事到此有个转折,如同一段话后有个但是。
可惜没有。
李尤只问,杏香身上是否也有蛊虫。
按理说,杏香的尸体腐烂得极快,应是蛊虫作祟。但那时无人想到这一层,便错过了取证的关键时期。
还好,水墨还活着。若是从他身上取出情蛊,那么必能翻案,还他清白。
兹事体大,丱州毫无理由不将此案交至大理寺。
此前他们皆以为,陶天泽的劫难是水墨,如今看,原来是李尤。想来,能为同样陷入情蛊的水墨翻案,陶天泽的心方能安一些。
如今水墨正在从丱州运往京城的路上,不久之后,李尤便能在大理寺的牢中见他。
李尤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开始发呆。有时褚道忍不住问她,关于她和白应留,有何想法?
她不言不语,不提爱,也不提恨,只是抚摸那手串,而后是日复一日的沉默。
褚道气结,学什么不好,学白应留的狗脾气。
狗脾气本人,褚道制不住,当真制不住,便拉了自家夫人来做帮手。
纳兰梓笑意盎然地问:“我看是谁欺负我褚哥?”
张游摇晃折扇道:“你褚哥欺负我这一个瘸子,和这一个瘫子。”
纳兰梓抬出一个大酒坛道:“那刚好给你们赔罪。”
“不能喝。”褚道指着床上的白应留道:“尤其是他。”
“就因为是他,所以才喝的。喝一点点,真的一点点。”纳兰梓偷偷倒入酒盅中道:“他以前教我们射箭的时候,一直用右手,教得那叫一个烂。偏偏我们走了,他自己射箭时百发百中,我们以为他有什么秘诀不告诉我们。结果灌醉了才知道,这人是个左利手。所以你就让他喝,喝多了,人就清醒了,就活过来了,就知道这世上没什么大事了。”
“那也不行。”
“怎么不行?若我娘在,莫说喝酒,恨不得立刻拉他起来蹦上一蹦,再补上一句。”张游捏着嗓子道:“治病?治个屁,生死富贵都是命。”
褚道气急败坏道:“你莫拿太后娘娘来压我,我是医者,我说了算。”
然而,轮椅拦着他时,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应留被捏着鼻子往下灌酒,灌到连声呛咳。
“不闹。”
咳后的一声嗔怪让在场三个人傻了眼,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伸手擦嘴的剧痛终于令白应留神游归来,意识到言辞不当。他打量这身旁的三人,岔开话题问:“邓李呢?”
褚道泄劲地坐在一旁道:“邓李如今是战神,自然要避嫌,不便与京城里叫得上名号的人来往,免得落个笼络人的口实。”
白应留“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又要伸手拿酒。
褚道指着他问:“你知不知道疼?你的手还要不要了?你再这样,别说手,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让你弄废了。”
“就是。”纳兰梓搭腔,一盅酒灌进白应留口中道:“我们褚哥的一世英名可不能折进你手里。”
张游心领神会,与之配合一盅又一盅地灌酒,灌得白应留连连咳问:“你们这是作何?”
“你问他们,怎么不问问自己。”褚道甩袖,心生郁结,“难道你以为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便有人可怜你?”
“褚哥,过了过了。”纳兰梓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和老白一起长大的人是我们,又不是你,莫激动。”
“可他将人卸给我就不管了,两个人皆是如此,不吭不响。阿尤家中替我去操心施药阁的大小事,就是想让我们好生照顾她,给他们一个交代,谁又给你我一个交代呢?这悬着的婚约该如何?纳兰家留着白应留的未婚妻,是否会令陛下误以为与谁互相勾结?”
那个“谁”听出来了,便摇着折扇道:“你们两口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是欲将那丫头扔给我?这不合适吧。”
他们三人争执不休,矛头却直指白应留,他听到脑袋快炸掉之际,用力踹倒了脚边的案几,以及放在上面的描金玉镯。
“够了。”
他何尝未想过?既然天生做不了贵子,不如就尽欢。月下饮酒,睡至日上三竿,与爱人游历山河,入云端不知今夕几何。
可是不行,他控制不住地去想,要做什么营生,一年入多少银钱,于何处定居,才是她要的一生,才是一个大宅院、两个女儿,和慵懒而惬意的日复一日。
想厮守一生,但那是他给不了的平静。
哭和笑顺着酒劲倾泻而出,他不谈为何不带她走,只谈如何照顾她。
她很好照顾的,只消给她想要的,抛掉她不要的,就够了。
从前她在家里的大树下,埋了许多话本。她爱听说书,也爱看戏。不挑食,什么都喜欢吃。曾经答应请她吃古董羹,尚未履行诺言,不知她是否还记得。
她记性很好,有许多小聪明,也有许多大智慧,只是懒,有时候哼哼唧唧黏黏糊糊的,什么都不想干的模样,但哄一哄,能不干的便不让她干,会发现她实为一个可塑之才。
她吃过许多苦,千万莫要她再吃苦了。
一番话听得纳兰夫妻眉头直皱,这叫好照顾?
纳兰梓斟酒道:“老白,这宝贝蛋,不然你还是接走吧?这天大地大,清净之地数不胜数,总有你的藏身之地。”
蓦然,他想起她曾说的,“你有一个宝贝,但你没有能力守护她的时候,便是与她无缘,与其被别人抢走,不若赠予他人成人之美,也好过令其蒙尘不见天日。”
没由来的话,听得众人沉默。
张游以扇击掌,一下一下地思索。
“若是陛下担忧我们勾结,那便勾结给他看吧。赶明儿叫上邓李,一起去长水酒楼吃茶。他自幼是我与陛下的伴读,陛下与他情谊深厚。纳兰成为陛下的侍卫,实乃我向娘所求。我们三人本该是挚友,遮遮掩掩,倒好似做贼心虚,指不定令陛下更为忧心。”
说的是邓李,其实是李尤。
褚道叹息着问:“她什么都不说,依你之见,她会去退婚吗?”
白应留陷入回忆,忆起幼时娘对爹念念不忘。以至于他于儿时对父亲有无尽的幻想,待与父亲朝夕相处时发觉,不过尔尔。故此,他承父亲血脉,亦只是尔尔。
娘爱上的是执念,阿尤爱上的亦是如此。恰逢机缘,他能带她离开险境,给她安全的错觉。
“但她头脑很清醒,不会耽搁太久。”
如今没了安全,她会记起曾经所言,执念只是那个人太亮眼,遮盖了身旁所有人,便忘不了罢了。
待他暗淡,便会忘记。
这些缘由说服了白应留,却仍无法说服旁人。仿若他们正殷殷期盼有戏文中的夜奔,却被人当头一棒道夜有宵禁。
故事的结尾,角儿喝多了,上头了,醉了,他们也散了。
褚道不知李尤的心意,不知该如何将这些事讲与她,只是令何首乌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何首乌将她照顾得很好,使她有了力气,难免想要折腾。
于是何首乌看到屋内的黑影踩着板凳,正在往房梁上扔白绸。
她心里一咯噔,冲进房内便抱着李尤的双腿道:“姑娘别想不开!”
两人双双摔到地上,摔得李尤爬不起来,索性躺在地上道:“没有想不开,只是想做个吊床。”
何首乌将她扛在床上问:“吊床?”
“对,像秋千一样,晃晃悠悠,添点人气。”
“姑娘这样想就好了,想要什么咱都不怕,怕的就是什么都不想要。”
不怪何首乌说出此话,毕竟李尤这些日子,每日就是发呆,哪怕看着从前的行李,也对其中书籍、衣裳无动于衷。唯一的动弹,便是一手握着个玉佩,一手拨手串珠子,仿佛出家入定一般,看得何首乌大气不敢出。
其实李尤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便一边消磨时光,一边思念,一边心痛,一边思索。
时光一时半会消磨不完,思念与心痛皆没有尽头,好在她思索出个结果,便是不忘初心。
“何首乌,你说,身为褚军医的徒弟,我还能不能做个花天酒地的米虫?”
“嗯……”何首乌为她脱靴、泡脚道:“可以的,京城里也有这样的公子小姐。”
“可我来是做学徒的,又不是做小姐享福的。”
“不是的,我是做未来小姐的陪嫁丫鬟的,而今我跟着姑娘,所以姑娘就是来做小姐的。”何首乌又为她擦脚,把双脚摆在床上道:“而且,姑娘入府的时候,先生和将军就说了,姑娘做什么都好,开心就好。若是做徒弟,就比较辛苦,那月钱再翻一番。”
李尤点头,又开始拨弄串珠。
这些时日,老牛时常来看她,言辞间的意思是他与老幺去做褚军医该做的事,她尽管心安理得地养病,还够人情便与他们远走高飞。
但有一阵又问她身体养得如何,欲要何时走,知不知道什么是长生刀,以后有何打算之类。末了,见她一脸茫然,认为她留在这里继续休养生息也好,将父母兄长没享过的福都享一遍。
正巧,褚道并未有放她走的意思,仍说让她做徒弟。有时李韵婷来看望她,也劝她好生做褚道的徒弟,说是能多攒银钱,早日退婚。
她想,江湖人争夺名器不择手段,无辜者还是车骑将军的名号庇护下最安全。
只不过,她瞧着褚道的神情,不似迫切地要她这个徒弟。她亦不认为褚道有后招等着她,毕竟何首乌的天真单纯若配八百心眼的主人,主子早被气死或者急死了。
她想,应是有人将她托付于此,只是褚军医到底年轻,不知如何将事情办得圆滑,不露痕迹。
这个人大概和褚道一样,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也或许,他期盼爱意能露出一些马脚。
当然,这一切也可能是她的臆想。
但既然想到此处,怎么能不试探那个人的底线呢?反正如今的日子,也是了无生趣。
于是,除夕夜,城中灯火通明,纳兰梓巡城,褚道独守空房,李尤躺在院中像摇篮的吊床上看烟火,想接下来怎么办。
何首乌安慰她道:“待到上元节,姑娘就可以出门转转了。”
“嗯。”
“姑娘怎么不开心呀?可是还有想要的?我去给你整。”
“大过年的,难整,不用了。”她指着天空道:“何首乌,你看。”
何首乌霎时被转移注意,看着天空一明一暗道:“真好看。”
李尤冷冷道:“有人死了。”
何首乌后背一凉,问道:“啊?”
看着何首乌惊恐的模样,李尤知晓她看不到魂魄,也不再吓她,便叹息着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星。”
见她摇头,又道:“有人说,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星,在冲着你眨眼睛。但是有的星星是流星,像烟花一样,划过,然后陨灭。好像是人死了之后,又死一遍。”
何首乌长舒一口气,原来姑娘是触景伤情了,但她听不懂,便问:“为什么人死之后,又死一遍呢?”
“为了成全生者的愿望,有人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便会成真。”李尤侧头问:“你有什么愿望?”
“我?”她指着自己,蹙眉叹气道:“我希望爹爹永远不要找到我。”
“为什么?”
“因为他赌,从前卖我到主家拿了钱,还总找我拿月钱,因为这个,主家觉得留着我是个麻烦。后来主家又把我卖给先生,当先生的陪嫁丫鬟,嫁到京城里,才没见过爹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恰逢烟火炸开,何首乌没有听清这句话,她问:“姑娘,你果然是要去出家念经?”
“……不是,我要去花天酒地,去花钱找乐子,找男人。”
“那你可小心被逮住。”
李尤险些病中垂死惊坐起地问:“这也逮?”
“逮啊。”何首乌睁着无辜的双眼道:“因为当时这些地方好多人仿太后的发髻穿着,气得她都封了,只是好多人说不该封,最后留了一处,作为罪臣之后的惩戒。不过说因为生气上不了台面,只能说民生凋敝,不能这般花红柳绿的。”
李尤躺平道:“不愧是她。”
何首乌晃着摇篮床道:“姑娘这话,难道是认识太后不成?”
“不是,略有耳闻,神女娘娘嘛。”
“是的是的。”何首乌双眼放光道:“太后也去姑娘家乡砸神像了吗?”
“砸神像?”
“是啊,施药阁有个神女娘娘像保平安,但是太后将她砸了,说天下不是门户私计。后来太后深居简出,大家就说她可能已经不在京城了,而是四处砸神像去了。”
李尤张口,闭上,又张口道:“对,是砸神像去了,我见过一次。”
何首乌双手扒着摇篮床问:“真的吗?”
“真的,只见她当时露出神女真貌,手持紫金锤,用通天修为引动惊雷,劈的神像四分五裂,大有天塌地陷之势。正所谓是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
假若李尤是何首乌,一定用力将摇篮床上的人掀翻在地。但她没有,而是张大口道:“好厉害,那圣上一定更厉害,难怪将军总说圣上是……是……受命于天,既……既寿永昌。”
李尤放弃挣扎,转而问:“圣上俊郎吗?”
何首乌点头如啄米般道:“嗯嗯嗯,虽然上元节,圣上在城墙上点灯看不真切,但是举手投足都是最贵的贵公子的样子了。听说当年圣上御驾凯旋,万人空巷,都去看圣上,比如今战神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京中所有女子,都想嫁给圣上呢。如今圣上祭天路上,还会有人偷看呢。”
可惜,京中的女子一定不知圣上是个不亚于她们这般人的倒霉蛋。
“姑娘叹什么气?”
李尤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是在图什么?”
“姑娘!”何首乌噌地站起道:“你就是想出家对不对?”
“……不是,我想成家。”
“哦,可是白二公子的名声不好,就算有一点点好名声,也是因为白大公子被当做叛国贼,他和白太傅不对付,就是和白家不对付,就是那种,大是大非还行,但是人还是不行。不过白太傅人很不错,若是姑娘想退婚,肯定不会让你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她又轻轻晃着摇篮床问:“所以你迟迟不退婚,是对他念念不忘吗?”
“我不是对他念念不忘,不是十分喜欢他。”
鞭炮声忽然惊了李尤一跳,惊得她心里慌慌不着地,于是她又想起他,于是她毫无底气地道:“我只是喜欢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呢?”
“为什么……”
漫天的烟火与鞭炮响个不停,但总有片刻陨落的黑暗与寂静,仍带着火星的余温。她不禁回忆起无数个依偎的夜晚,在河边,在山上,在小屋。好似从前与爹爹一道采药后,回到小木屋里,娘端来的热汤。
她抹掉泪,指着又升起的烟花道:“何首乌你看,这世上有许多人就像这烟花一般,能撑起一片光彩耀人的天地,但是那个天地不属于我。我可以赞叹他们的绚丽,但一靠近便会被灼伤,就像守着田地的人,会对着天灯许愿,却害怕天灯落入庄稼,毁掉收成。”
何首乌点头道:“我好像明白了,先生不爱和旁人打交道,好像也是因为这样,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又趴在摇篮床的旁边问:“那白二公子呢?”
“他……”李尤脑海中闪过他的许多模样,从满身补丁到银边大氅,“他不一样,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的天地看起来混沌不清,却暖烘烘的,像寒夜中的被窝,让人觉得可以遮盖自己。钻进去后却发现,他扒开了乌云,露出几颗星星眨眼睛,我和他就在这样不起眼的平淡中,暖过一夜又一夜。”
“为什么姑娘会这样觉得呢?”何首乌拉了下床上的被子,将床中人盖地更严实道:“姑娘看着不像是白二公子的同道中人,看着一点都不混沌,很清澈了。”
“不要清澈,就要混沌,就要做个烂人,做个躺下扶不起来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言辞间多少带了赌气,何首乌便掖了掖被子道:“姑娘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可以对我说。”
“说不出口,我现在太清醒了。”李尤扭头道:“你呢,你想讲讲你的过去吗?”
何首乌摇了摇头。
李尤又正过头道:“是吧,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多勇气,总将自己撕开给别人看呢?”
何首乌看着李尤的眼睛随着烟花一明一暗,像着老牛口中的她好似也是一般的普通姑娘,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她倒真像家中懂得许多的小姐。而何首乌当真陪着她从襁褓到亭亭玉立,然后有一日,陪着她出嫁,相依为命。
“姑娘,其实我原本不叫何首乌,我叫何阿妹。”
“嗯,那你以后还叫何首乌,不过师父师娘一看便很宠你,所以你也莫唤我姑娘了,唤我阿尤。”
“阿尤?”
“嗯,阿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