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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和解

“有的,姑娘。”

何首乌一搭腔,掌柜倒是不好否认,只得顺着道:“那伙计手脚笨,不知可是唐突了姑娘?”

并非是唐突,而是无数个奔波在路上的日日夜夜,他在驾马车,她凝视他的背影,待到他们相拥时,她方晓得,在脑海中勾画千万遍的脊背,原来是这个模样。

“没有,若不是他,我便跌倒了,掌柜将他找来,我要当面谢谢他。”

邓姑娘插话道:“你谢他,赏他些东西就是。”

李尤瞪着她道:“你是来同我道歉的,还是来教我做事的?”

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成掌柜只得从中当和事佬,请贵客入阁儿。并道,这便唤方才搭手施救的小二哥,为贵客斟茶倒水。

她转身欲去,李尤唤住她道:“掌柜,那小二哥的身影,我记得。”

何首乌连连点头,道她也记得,甚至记得那小二哥的样貌。

成掌柜笑称去寻那小二哥,必不使旁人冒领了这赏赐。

她这一笑,使李尤晃了心神。

夜夜笙歌吗?好似是般配的。

但李尤断定此事为假,她了解白应留,不止是因为记忆,不止是因为成掌柜不像清荷,而是他想更似白应惜。

何必强求呢?

李尤认为他足够好,哪怕他越努力,便越与心愿背道而驰,但至少有她记得他所付出的一切。

一如眼下他的双手笨拙,倒茶的这点小事都须得慢慢做。但他掀开帘子步入此间时,李尤便晓得,这就是白应留。

他走路的习惯,他躲避的眼神,他身上的味道,他头发的多少与形状,他手背上的每一条纹路与血脉,他讲过张祯易容的精妙与普通人易容的粗糙,甚至他一出现在她眼前,好似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熟悉可靠起来。

哪怕众人皆道,白应留成了一个跛子,而他不是。还好他不是,不是一个烂人外加废人。

可是许久不见,她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也从未想过两个人会这样再见。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

故此,李尤道:“伸出你的双手。”

小二哥一怔,犹豫不决中,邓姑娘道:“让你伸手是领赏的,害怕什么?”

他当然怕,十指相扣,夜夜相伴,每每翻掌查看血线,他双手的刀茧,哪怕她记不真切,也极其容易被察觉。

但他想不到的是,除她之外,竟还有人察觉。

“小二哥昨日可是去相府做零工了?走路做事的姿势,瞧着有些眼熟。”

陶天泽的话令白应留一激灵,他太大意了。

前些日子养病,令他认为做个跛子挺好,一事无成也有借口可言,所以便一直跛着。但在李尤面前,他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克制住诸多冲动已是难得,哪里会注意那么多细枝末节?

无法否认,他只得猛地跪下道:“官爷,还请官爷莫告诉掌柜。”

他昨日去相府了?

李尤双目亮起,难免心有触动,不知他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看她一眼。

陶天泽捕捉到二人微妙的变化,揣测这是白应留,便道:“小二哥起身,陶某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小二哥既去过相府又见今日之事,来日升堂,或须去做人证。”

“好好好。”

白应留连连点头起身,又握紧茶壶道:“小的去给几位催催菜。”

“等一下。”李尤抓着他的衣袖道:“你还未伸手给我。”

她看着他的双目,他却避开目光,放下茶壶,双手在手巾上擦了擦后摊开。

“方才无礼了,还请姑娘莫要怪罪。”

擦手的瞬间,他在手上抹了把灰,能藏一点是一点。

然而她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叶,仅是在他掌上放了一颗圆润的大珍珠。

“谢小二哥今日相救。”

白应留看着掌上的珠子发呆,那是他曾偷偷塞在她的窗口,又不肯承认的那颗。好像他狂动不已,却别扭不已的心。

他不知收下还是不收之际,邓姑娘一把抢过来,塞进李尤的荷包,又掏出个金锭道:“赏人就要给金银,你给珍珠首饰,他们哪里敢收?他们会怕来日你说他们偷了你的东西。”

“哎你。”

李尤正要拦,白应留却领了赏,连忙离去。

邓姑娘得意道:“还舍不得一锭金子不成?就说你是小门小户出身。”

“你有完没完?”

李尤心中委屈,她想与白应留体面告别。想知晓,被人抛弃,退回所有爱意,放在白应留身上,他会怎么做?

最后一次教她,好让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切落空,李尤起身道:“我回去后会和师娘说你道过歉了,你以后莫要找我了。”

“我也不想找你。”邓姑娘起身道:“你日后离陶少卿远些,就碰不见我了。”

李尤转身道:“我今日在这好好地吃东西,是你们两个突然冒出来的。”

“但是你连个小二哥都要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陶少卿还捡你掉下的手帕,你这样怎么让我放心?”

何首乌闻言大惊道:“陶少卿,求您快快澄清!方才的事情您也看到了,这姑娘家的手帕可不是能随意捡的!”

“何首乌,小声些。”李尤忍着心惊与恐惧,稳住声音,看向陶天泽道:“莫闹得人尽皆知。”

陶天泽将手帕递出道:“陶某欠小李姑娘一个人情,总无时机还,原想借此登门还物,再论如何还人情。今日看来,是陶某行事不周。”

人情,不必还了吧。

白应留去过相府,又在今日托着她的背,想来,无法将她完全割舍吧。如此一来,她不须知晓白应留在那些她看不见的时刻做些什么。

她坦然一笑,“陶少卿还我手帕,免我一难,救我水火,远胜还人情。以后,您不欠我人情了。”

陶天泽盯着她手腕上的绑带问:“什么都不欠?”

关于这一身伤疤,李尤无法回答。落疤时,疼的是婴灵。验伤时,疼的是李韵婷。升堂时,疼的是白应留。

她无法站在旁人的立场上,替他们体谅谁,只能在死前将这具身体好好地还给她的主人,连同她所应得的长辈、亲友、爱人。思及此处,忽然觉得,与陶少卿、邓姑娘搞好关系才是,不能树敌。万一这婴灵是个笨蛋,不会为人处世,那便只能靠朋友帮衬了。

她又坐下道:“何首乌,你再去让人上些酒来,我今日要与二位大人物一笑泯恩仇。”

话虽如此,但她的酒量委实差劲。尽管自知差劲,遂是少饮许多,多少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还是欲语泪先流,鼻涕与眼泪一道流。

“少卿大人,我不敢让你还我人情,我害怕你。”她与邓姑娘勾肩搭背,问:“你不害怕他吗?”

邓姑娘尚不知有人喝这么多就能喝醉,真当她掏心掏肺,便认真想了想道:“陶少卿,我也怕你。”

陶天泽在京中择婿呼声中迷失自我,从未听说有哪家姑娘怕她,便满腹疑惑问:“为何?”

“你待人不亲和,看谁都像审犯人一样,你自己不知道吗?”

李尤歪头问:“那你还喜欢他?”

邓姑娘长叹息,饮酒道:“我不喜欢他,我只想嫁给他。”

李尤真觉得醉了,捂着头道:“听不懂。”

“你莫在此不懂装懂,眼下与金木和亲在即,连李渺渺都急着办及笄礼,将择婿之事摊开来说,那我又有什么难为情的?”

“李渺渺……你好像很偏袒她。”李尤一拍头道:“对哦,就说你怎么会见义勇为,原来对方是李渺渺,她是千金大小姐,你最喜欢大门大户的。”

“才不是!明明因着,李渺渺……”邓姑娘涨红脸道:“因着她是邓李的堂姊,与邓李最亲近了。”

喝醉的李尤少去许多弯弯绕绕,便直接捧着对方的脸问:“你喜欢邓将军?”

邓姑娘掰开她的手道:“喜欢得不得了。”

“那你为何不嫁给他?还要嫁给陶少卿?”

邓姑娘一拍桌道:“都怪邓李,他明明是我远房表哥,若不是他非要姓邓,我就能嫁给他了。”

“邓李是你表哥,又不是你堂哥,你怎么不能嫁?”

邓姑娘哼一声道:“同姓不得通婚。”

“说你跟法沾边的事一点都不懂,你还不服气。”李尤以手肘撑着头道:“同姓不同宗,可婚配。同姓同宗婚配,视为私通,徒两年,若是能活下来,那便是情意感动上苍,旁人不再置喙。若是活不下来,就是活该。所以邓将军是邓将军他娘生的,随母姓又怎么了?你能不能和他婚配,要看你的家族是否将邓夫人,啊不,李夫人,当你的家族的族人,和邓将军姓不姓邓,没有半点关系,只和邓将军喜不喜欢你有关系。当然,其生不蕃,不建议你们在一起。”

李尤当真是醉了,不然这番话不会这么娓娓道来,定是像珠子一样砸向邓姑娘。她也当真是醉了,所以忘记了害怕陶天泽,甚至在他道“言之有理”时,还弯着笑眼道:“有理你怎么不夸夸我?我不是最聪慧过人了吗?”

沉思中的邓姑娘顿时瞪大眼,掰过李尤的脑袋道:“好啊,你说方才那番话,怕不是在陶少卿面前卖弄学识?怕不是你自己想嫁给陶少卿吧?”

“嫁给陶少卿?”李尤连连摇头道:“不要不要,我已经嫁过人了。我的夫君可俊郎了,还很爱笑,平日里是三十岁的硬朗男儿郎,笑起来像满三十减十五的小屁孩,嘿嘿,他就是小屁孩,幼稚得要命,成天钻牛角尖,但是很可爱的。不像陶少卿,陶少卿太可怕了,像索命阎王一样。”

“你嫁过人了?”邓姑娘上下打量她,问:“那你夫君呢?”

“我夫君?”

三个字令何首乌与陶天泽均提了一颗心,但还是何首乌眼疾手快,捂着李尤的嘴道:“死了。”

死了?李尤想了想,死了才好。他死了,她便可以抱着他的骨灰去羌门关。他活着,她却好像死了一般。

想着放下,如何放下?

邓姑娘看着李尤滚滚而下的泪珠,登时举杯道:“原来你是个寡妇,想来生存不易,今日我敬你一杯,定会为你保密。”

李尤与邓姑娘干杯,又扒拉下何首乌的手道:“何首乌,我知晓在外不能乱说话,我喝醉了什么模样,我知道的,我喝醉了只是嘴碎,但是我都讲真话,你去捂邓大小姐的嘴,我还有话对陶少卿说……我要对他说……”

邓姑娘也有些醉意道:“你又勾搭他。”

“我没有。”她抹抹脸上的泪道:“我只是要说,陶少卿,我不原谅你。”

何首乌见状急忙捂住邓姑娘的耳朵,甚至“请”她出阁儿去饮茶醒酒,直至自己也听不到李尤所言,方得安心。

所以,她不晓得自家姑娘道:“陶少卿,你阴魂不散是想让我原谅你的话,我不原谅你。唯有那样才能救他性命的话,我不愿意。这是我的身体,我用这具身体活了十六年,我有做主的权利。假若那天我醒着,我不会去救他,但我会和他一起死。”

在她稍平静时,他问:“为何?”

她眉头锁在一起,倏地看向他的眼睛,语塞道:“少卿大人,像我们这种人……”

她一时哽咽,唇瓣张又合,最终声音微微颤抖道:“少卿大人,老牛大哥待我好,因我是兄长的妹妹。白太傅要白应留活下去,因为他是白太傅的儿子。我们的躯体承受着不属于其中灵魂的祝愿,多活一刻都是煎熬。我们遇见彼此的意义,就是让灵魂在与躯体的争夺中占据主导,在一切化为腐朽之前燃烧地更热烈些。我和他在最相爱的时候共赴黄泉,只因为他是他,我是我,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的语气颓然,字字句句却如眼神般坚定认真。

“而非如今,我终将不是我,他亦不是他,好像我们活了一生都只是个笑话,只是一场梦。如今,这躯体得到一切,所有人为此心安理得、欢欣鼓舞,我的灵魂却失去一切,只剩煎熬。我不想这样,不想这么孤零零地死,所以,我不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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