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摇摆
末了,陶天泽道,长生刀乃寒花山庄与灵器阁共铸,灵器阁想来会帮李尤寻得秦寒霜与白应留,继而下战帖,结束这场比试。
但白应留会承李尤的情,不见得会承灵器阁的情,极有可能会拒绝。并且,令秦寒霜出来应战,只为承认合力而铸之刀是难见至宝,他亦不见得会愿意。
李尤的想法很好,却在每个人的心思中挫败。这份挫败,使她不追究陶天泽是跟踪她,还是京郊扫墓归来的偶遇。
陶天泽见状,道:“不知,若我劝得秦寒霜下帖,可算还小李姑娘的人情?”
她垂头丧气道:“陶少卿将事情分析得如此明白,又怎么劝得动人家那位大仙儿呢?”
陶天泽斟酒道:“家父乃户部尚书,凡生意人,皆会卖我几分薄面。”
李尤抬眸,看着不予对视、自斟自饮的少卿大人。这一刻,仿佛一个无坚不摧的人,出现了一道裂缝。
震撼之下,她的酒猛然醒了。
“陶少卿如此,可算得上利用身份便宜,徇私枉法?”她摇摇头,“好像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也不像是陶少卿会做出的事情。”
“人无完人。”
她不知晓,陶少卿是否厌恶户部尚书之子的名号,所以才投身大理寺,但她猜是这样。他的无私抱负掺杂了私人欲望,所以才轻而易举地被张游的那番言辞打败。不知为她破例开的这个口子,当真是愧疚难当,还是自暴自弃?
这些猜测,触及到陶天泽的人格。她不说,不意味着害怕他,相反,陶少卿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再那么令人害怕。
不说,只因这些话题好似窥探到了他心底的隐秘。白应留情难自抑的拥抱,便是因着他们二人互相窥探了对方。有过这般经历,她明白若不想做陶天泽的敌人、知己,甚至伴侣,最好不要谈得太深刻。
但身为盛国子民,市井布衣,她还是要说些什么。
“少卿大人,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做。”
“为何?”
“因为神爱世人,世人怎么忍心他被拉下神坛?”
斟酒的手一顿,他道:“我是人,不是神。”
她想说凡人之躯,比肩神明,却怕眼下的陶天泽不愿承受。她可太知道自暴自弃的人是什么模样了,像白应留一般,八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为难片刻后,她便思索便道:“神明可以动动手指,让穷人拥有金山银山,但米面会涨价,世间会动乱。况且,金银不能解决人心中的愤恨不平。神明也可以动动手指,让暴徒即刻身亡,但大盛律禁止以暴制暴,便是人无完人,弄不好会人心惶惶。这般看来,神明的干涉好似会令这个人间更奇怪。那么就要人间使者,替他去改变、维护这方天地。所以,神明要做的,便是让一个有实现能力的人,心中有这般冲动。”
李尤最终捋顺了自己能说的话,便下了结论。
“神迹行在心里,你就是神的使者。”
二人四目相对,陶天泽的眼神隐隐闪烁。他开始明白,白应留在公堂上恋恋不舍的指尖。也开始相信,白应留不会将她割舍。甚至,她这么爱这白应留,那这个人必然有过人之处。从前,是他有偏见了。
他问:“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我们?”
还是稍介意提及白应留的陶天泽问:“除去邀秦寒霜外,你还想做什么?”
无人能为她与白应留做什么,但可以为她与她做点什么。
“换皮。”
她道,她的体内有个小姑娘,应是如她一般,十分爱美,想在炎炎夏日穿着薄如蝉翼的衫裙。但听说换皮很疼,不晓得小姑娘会不会痛。若能感知,便慢慢换,一点一点换,不要让她太疼,毕竟她已经痛过一次了。
这番话带着微醺的感觉,似懂非懂的陶天泽以为她称自己是这个小姑娘,好像孩童撒娇一般,便应了这事。
只有白应留知道,小姑娘长大了,能照顾自己,甚至开始照顾别的小姑娘了。
相府那日,他便晓得了。
他对自己言说,人多眼杂,他要护她安危。可她很安全,许多人都护着她,连她自己都晓得如何防卫。
然而相府人来人往,雕梁画栋,她皆未多看一眼,亦未赞叹其中繁华。仿佛从前那个拉着他看黑夜云彩、雨中蜗牛、菜园虫子的她,吃到梅花汤饼便新奇满足的她,对丱州热闹无比向往的她,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
她若死了,躯体中便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不会照拂往日好友。
她还活着,只是他不懂她,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唯有下意识的反应,想要靠近,又怕为她带来伤害。
他便远远看着她,看她在一群言笑晏晏的食客,认真地吃东西。她与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显得形单影只,显得较之从前更加消瘦。明明身量长了些,却让人觉得是小小的,一团便抱走了。
她说得对,升堂那日,他应该认下所有罪业,与她在相爱至极的时刻同棺同衾。如此,身心的担子消失不见,亦得了此生最大的满足。
但他太笨,什么都想不明白。又太贪心,想要清白,想活着多看她一眼。到头来,两手空空。
至可悲的是,这仍未令他更聪明些,仍未令他知晓往后余生该如何行事。
于是,次日再见到她时,掌柜告诉她,店里的那个小二哥因着偷偷出去打零工,耽误店里做事,遂是被打发走了。
她不信,仍是日复一日地来。很多时候不言不语,仅是点上一壶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说书,听折子戏。
这时他才发现,比起说书,其实她更爱听戏。
她在楼下,他在楼上,他们共听一出戏,在声韵中入戏,在寂静中共同出戏。
之后,他回到暗无天日的案库中。她作为褚军医的爱徒,回到府上备药,于次日入京中大户人家及施药阁、慈幼堂、安怀坊、漏泽园送药。转一圈后,再在酒楼中歇脚、听戏。
偶尔,李韵婷或是邓家的大小姐会与她一道在台下,更多时候,是何首乌陪着她望着戏台子出神。连她户籍上生辰的那日,亦是如此。只是那日她点了许多菜,不止赊在白太傅账上,还嘱咐莫让旁人替她付账,尤其是陶少卿。
日复一日,连酒楼掌柜都看不下去了。
“心中甚为不安,总认为会出事。”
白应留道:“待选齐人手,我会尽快搬走。”
“不指此事,单指那姑娘。看着哪里像十六岁?反倒似风烛残年般,随时会死在这里。”
白应留提笔将案库的物什画在纸上,笔尖点在蜡烛火焰的影上道:“思及来日她要为官夫人看病,很有压力,况且平时送药备药甚为忙碌,看起来疲惫些,实属正常。”
“男人最为薄情,我可是见识了。”成掌柜盯着摇曳的烛光道:“难道不会后悔?”
“为何后悔?”
“当初,你可是要抛下所有,与她远走高飞。”
他头也不抬道:“那时她才十五岁,她……”
那时她年纪小,机灵善良,体贴坚强,还很爱他,是照顾他又依靠他的小美人。但他不能这般想,再想下去,他便会禁不住问自己,怎么舍得离开她,怎么舍得让她哭成那般模样?
无解,遂是沉默。
见他说不出什么搪塞的理由,成掌柜道:“我遇见你时,也只有十五岁。”
他错愕道:“嘉乐,我并非此意。”
成嘉乐笑道:“玩笑话罢了。”
周遭蓦然陷入一片寂静,她又道:“老白,你夜里在那棚中杀了不少天机阁的人,虽用血肉池的水化掉,但仍令人有些担忧。王爷告诫你,泄愤够了,便该收手了,以大局为重。”
“知道了。”
“当真知道了?”
“当真知道了。”
成嘉乐剪了灯芯道:“你从前不会这般。”
“是坏事?”
“不见得,只是不解。”
他凝视自己所画道:“不必不解,我仅是接受自己是个有私欲的平凡人,不是圣人。杀手也好,案库掌柜也罢,我仅是想做好这份工,得了工钱去做想做之事。”
“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
成嘉乐失笑道:“没什么?怕不是想让她成为警世司的人,成为你的人。”
“我不想。”
“你不想?那怎么不让她死心?”成嘉乐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道:“如何让一个姑娘死心,还要旁人教你?还是说,你希望在她心里,你永远是个好男人,永远充斥憧憬?”
白应留起身,看着在药谷为她画的像道:“从前有一次,我骗她,吓到了她,她说如此,心里会留下阴影。我认为她说的对,莫要欺骗。并非期望我在她心中永是个好人,仅是期望她的回忆里没有欺骗和利用,期望她的回忆里,她永远是获得许多爱也值得被爱的那个,所以她要更爱自己。”
温柔似水的目光使成嘉乐亦凝视画卷道:“她似乎并不这么想,总是说,她要死了。”
他抚摸画卷道:“不会,我寻人替她算了一卦,只要莫再出意外,她还能活很久。”
只是,与他无关了。
白应留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丝丝白发不知何时而生,与她的如花似玉极不相称。
他以为,他极度憎恨陶天泽,谁料,那日瞧着她与陶天泽坐在一起,竟觉得,这样也好。金童玉女,门当户对,为人津津乐道。她会安抚他,他会照顾她。
成嘉乐看穿他的眼神,问:“当真舍得?”
“当真舍得。”
不舍得也无法,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她想要的换皮霜,正是长思公主的无痕霜。她怎么琢磨都弄不出来之际,陶天泽送给她一盒。
并且,陶天泽自知她害怕他,遂是托邓李转赠。
她收到时,十分诧异,便问邓将军,为何相赠?
邓李坦诚道,早年因姓名之事与亲人断了来往,遂不曾察觉表妹对他生爱慕之心,甚至为了嫁他与家人闹翻。若非陶天泽帮忙斡旋,便生了事端。因欠陶天泽人情,遂是替他寻了这药转赠。
“陶少卿再三嘱咐我莫将实情相告,但我思量,既生情意,便不必避而不谈,是断是缘,早日决断,不受其乱。”
一旁的褚道闻言,一口茶喷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徒弟。
小徒弟心想,定是在相府那日,陶少卿的举动令人误会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些好奇……
“邓将军,这东西不是公主殿下的吗?您总不会是牺牲色相……”
褚道又一口茶喷在地上。
“不不。”邓李连忙澄清道:“这是向陛下讨的。”
“哦……那坊间说您和陛下是断袖……”
褚道这杯茶是喝不下去了,只得打圆场道:“莫胡说,邓李曾是陛下与王爷的伴读,幼时结下深厚情谊,长大了也弥足珍贵。”
邓李道是,又问她可还有什么疑问,或是有什么话要他转赠陶天泽。
“有的,您不是外人,我就直问了。邓将军,我做您叔母,您介意吗?”
邓李怔在原地,脑袋一时间有些转不动。他与亲人断得只剩个大伯,委实记不得有哪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叔叔。
褚道放下茶盏摆摆手道:“来来来,我跟你讲,她与老白有婚约。”
“老白?”
“白应留。”
邓李愣了一会儿后,问:“敢问姑娘芳龄?”
李尤用手比划了一下,“十六。”
“有婚约在身?”
“对。”
“那……”他环顾四周问:“为何不见……”
李尤捋起袖子道:“邓将军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是苍云宫的中蛊之人。”
邓李看着那手臂上的疤痕,满眼复杂地对自己的小叔母道:“是缘是断,早日决断,不受其乱。”
走远两步又扭头,指指手臂道:“自己开心就好,不必讨好别人。”
看他走远,李尤问:“师父,邓将军是不是会错意了,他是不是以为,白应留嫌弃我这一身伤疤?”
“你又如何得知,他不嫌弃你这一身伤疤呢?”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道:“扎心了,师父。”
“不然呢,你们有什么非不在一起的理由吗?”
不够爱。
面对心里蹦出的这个答案,她垂首,看着腕上的手串道:“我会亲自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