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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情劫

闻说三娘煞出生的女子,命不好,姻缘更不好。

那么将无痕霜当做生辰礼,当做有人为她过生辰,算不算逆天改命?

她与何首乌这般开玩笑,何首乌转而给她漏了出去。褚道闻言,给她一天休息,出门转转,散散心,最好莫去酒楼。

虽是明面上说着常去酒楼,家中吃不消。但其实,账都记在了白太傅名下,未花家中分毫。

李尤看向何首乌,何首乌心虚地别过头,又讨好地转回头。

“阿尤,我见其他酒楼也有受欢迎的,还说美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请你去那里吧,当我送你的生辰礼。”

既是如此,只得道好。

待二人面红耳赤地从酒楼出来后,何首乌臊得支支吾吾道:“阿尤,我最近听说有个算命摊子,可灵了。我请你去算命吧,就当我送你的生辰礼。”

“不去。”

口上这般说,但她还是被何首乌拽到了摊子前。

定睛一看,眼前这人不正是宋双瞳?

他含笑问:“姑娘要算些什么?”

她激动地将玉佩扣在案上道:“算寿命,我自幼佩戴的玉如今黯淡无光,委实令我担忧。”

宋双瞳看了眼玉佩道:“姑娘魂魄稳固,正因玉护主,她亡,换得姑娘福寿绵长。”

她似乎听出言辞中的“她”并非玉佩,便问:“为何?她不是被滋养得很好?”

“玉通人性,人皆有趋利避害之性。”

李尤懂了,因婴灵替她承受苍云宫的酷刑,故而怕了这具身躯。重归沉寂,逐渐暗淡,如她当时那恶毒的祈愿一般。怪不得,重伤昏迷日久,李尤仍未游荡人间,原是婴灵不敢再主导这躯壳。

“可她跟我这么久,因替我挡灾而亡,我会内疚终生,不知可有修补之法?”

宋双瞳叹息,“她跟你许久,除你之外,别无依靠。”

“可她……”她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得我滋养,非我不信,只得在我庇护下,重塑玉体?”

正如她在最难的时候得过白应留的庇护,不论受他多少伤害,总觉得见到他,方得寻见自己。

“或许。”

不确定的词汇敲在李尤心头,仿若一锤定音。可她没有本事替婴灵夺个躯壳,再照顾小家伙的神智长成自给自足,她只能为其造个躯壳。

“先生,她还有多少时间?”

宋双瞳摇头,“孩童心性,最为不定。”

这话,白应留也曾说过。

她厌恶这话,便道:“先生,赤子之心,最为难得。”

二人对话,听得何首乌是云里雾里,修个玉佩,这么麻烦吗?

她苦思冥想后,骤然悟了。玉佩是白二公子的玉佩,所以说得不是修玉佩,是修补姻缘?

为求佐证,她问:“大师,我觉得我家姑娘有情劫,您能不能算算,我家姑娘如何方能度过情劫?”

大师道:“人心有千千结,便成了情劫,实乃是结不是劫。”

何首乌看着李尤道:“听不懂。”

李尤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何首乌还是不懂,她不信算命先生一番话就能开导郁郁寡欢多日的姑娘。她眼中,姑娘还是与从前一样,思念甚重。

确实,酒楼里见白应留的最后一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之后,李尤将每日所见所闻皆写在纸上,下次见面便知要说什么了。

她说这叫将心事付与纸笔,何首乌说这是遗书。

从前算是遗书。

从前她想,她都要死了,丧一点颓废一点也没关系。因为婴灵重现后,亲人会认为,傻就傻点吧,至少她还活着,至少容易被逗笑。

如今,她得好好活着,为婴灵挣一条命。

她与婴灵商议:“你活了许久,可谓生命力顽强,不得轻易被恶人打败,不然,恶人当道,这世道还能有什么珍惜眷恋?日后来做我女儿可好?我永远庇护你,不让你受苦,我也会好生照顾自己,使我的命比你长,使你一生都有我庇护。我还为你寻个好爹爹,皮相好,骨相好,个高,身壮,命硬,使你的模样和命理皆是上乘,可好?”

她说这话,其实脑子里只有白应留一人。纵使纳兰梓与她讨论择婿,听过她的要求后道,皮相好、骨相好、个高、身壮、命硬,那便是从战场平安归来却未被晒黑的邓李了。但李尤道,战神如今备受猜疑,与车骑将军、大将军交好便罢,若是联姻,怕是独揽兵权的大祸。

言之有理,纳兰梓又道,从晖州全身而退的陶天泽也算命硬,且陶少卿对她上心,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她道,陶少卿高风亮节、大义凛然,她无法想象这人被情欲沾染的模样,也不愿看见这般人物欲壑难填的模样。

纳兰梓惊得大问:“你说啥玩意儿?”

李尤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啥玩意儿。”

纳兰梓本不确定自己想的,和李尤说的,是否为同一件事。眼下看她涨红脸,便确认,是一回事。

李尤本以为打个马虎眼,这事便过去了,岂料,次日纳兰梓便赠予她些小玩意,一说是长辈为女儿准备的压箱底物什,一说是补的生辰礼。

语无伦次,只是特地嘱咐了,少和何首乌去那种酒楼。可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提李尤羞赧,连替她收拾房间的何首乌,脸都烫到如受风寒。

“姑娘,你这么执念不退亲,是因为你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了吗?”

她草草道:“有肌肤之亲,未有夫妻之实。”

眼看何首乌要刨根问底,她便讲起血肉池的事情,将何首乌吓得半死。好不容易何首乌睡着,却听得李尤极度挣扎、闷喘不已之声。

何首乌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的床边,却被她骤然睁开的双眼,猛然惊叫“白应留,救我”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好生缓过来后,何首乌轻轻拍着她道:“叫你不要讲那些东西,可不是又做噩梦了?”

李尤大大喘气,身子僵直,待何首乌抚慰她许久,方得平息。

何首乌睁着疲惫的双眼道:“阿尤,不然你还是讲讲白二公子吧,这样你的梦会稍微好一点。”

她擦掉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泪道:“不会好,我忽然想到,他是古人。”

“什么意思?”

“古人就是从前的人,他小的时候便是从前,他从小便知,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女人,可以爱很多女人,不仅不被指责,还能为人津津乐道。”

何首乌点头道:“哦,是哦,我记得从前娶妾没有要等到四十无子的,这事还是白太傅提的。”

“没想到白太傅还是个自己淋过雨,所以要撕烂旁人伞的人。”

“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恹恹道:“只是他不认为一颗心不可以分给旁人,我却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何首乌和她脑袋抵脑袋,不解道:“可是阿尤,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是以前的人提出来的呀。”

一语点醒梦中人,李尤揉着何首乌的脑袋,夸她真是聪慧,没白带她听这么多出戏。

然而困意满满的何首乌满脑子困惑地问:“阿尤,为何故事里的角儿都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像邓姑娘想嫁给陶少卿一般,找个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公子,做一辈子贵夫人,不也挺好的吗?”

“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李尤掐了一把何首乌问:“疼吗?”

何首乌无辜道:“疼。”

“为何受伤会疼,为何吃了东西会饱,为何有人爱羊肉的膻味,为何有人爱茶有人爱酒,为何日光暖人,许多问题我都没法回答,但疼、饱、香、爽、暖,这些感受是真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受,也是真切的。”

何首乌又将头与李尤的头靠在一起问:“阿尤,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嗯……”她想了许久后道:“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感受,以至于我们的祖先穷尽毕生所学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为此挫败、唉声叹气,他的另一半见状,佯装惊喜道‘原来它是爱’,祖先也欣喜起来说‘是的,它是爱’。”

何首乌眨着眼睛愣愣道:“阿尤,你好像讲故事的乳母,你抢了我的活计。”

李尤也愣愣道:“那我不抢你的活计,你继续。”

何首乌笑意盎然地轻拍李尤,哄她睡觉,又升起愁绪道:“阿尤,但是要是你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真的是个古人,那该如何是好?”

她沉默许久后道:“嗯,这是个我没法问答的问题。”

但她又想,是否苍云宫的夜太黑,蒙蔽了她的双眼。明明她是局外人清时,看到白应留别过清荷时的眼神,是放下。

两种想法便这般撕扯,使她闭上双眼,却是彻夜无眠。

以至于次日随褚道至相府,为丞相治疗腿疾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褚道知她害怕掉脑袋,不敢医治,便由她在一旁看着学,偶尔问她两句。她岂止是怕治不好掉脑袋,她甚至不敢说她从白应留的回忆里知道丞相腿疾,是因着当初未能在战场护谢庄锦胞弟谢景阳的性命,遂是一步一跪一叩首地谢罪。

她知道的太多了,所以她什么都不敢说。以至于相府的管家都打趣她道,那日与吏部尚书家千金吵架的伶牙俐齿小姑娘,怎的这般拘束,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只得叹息道:“可不正是因着伶牙俐齿,被邓姑娘折磨了好多天。不过闻说她要嫁与邓将军,故而被罚跪祠堂。后因邓将军拒婚,又被罚不许出门。不知怎的,有种唇亡齿寒的感觉。”

管家同样叹息,道自家小姐亦是吃这般苦,要么说姻缘是人生大事呢。

提及此处,李尤好奇地问:“渺渺姊姊吃这苦是何意,莫非是相思苦?”

管家大悔说漏嘴,令她愈发好奇且带着同情道:“我从前认为丞相千金就是要嫁给皇上的,但是我近日厮混坊间,听闻宫里常进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一说皇上有龙阳之好,一说是皇上爱慕长姊,将其幽居宫中,公主年纪渐长,遂是断了嫁人之心,干脆养起了面首。这不论是哪种,渺渺姊姊都要心碎吃相思苦了。”

管家气得胡子要飞起道:“别听外面的人瞎说,再说了,我家姑娘顺风顺水,吃什么相思苦呢?”

“顺风顺水也不一定不吃相思苦,指不定姊姊就是以绣花寄托相思呢。”

此言一出,管家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令她换个话题问:“渺渺姊姊那个案子,怎么这么久还未判?”

管家左顾右盼后偷摸道:“顺藤摸瓜查点其他的,让这孙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尤也贼头贼脑地问:“能查到什么吗?”

“谁经得住查啊?你能吗?”

李尤猛摇头道:“我不行,但是姊姊能经得住查吗?我听说那贼子坚称手帕出于姊姊,后来从姊姊处确实翻出许多针脚一样,料子一样,甚至连那锦鲤都一模一样的绣花物什。”

“那又如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管家压低声音道:“登时诈这小子,问姑娘身上有一处胎记,让他说在哪儿,他蒙不上来。他又称与姑娘发乎情,止乎礼。便问他,姑娘何时会起疹子?他不知姑娘是因见不得花,用不得香粉。一问三不知,怎么能说与我们姑娘两心相悦呢?”

李尤点头,“也对,原来这世间除了陶少卿外,还有其他人经得住查。”

“陶少卿也不行,若是可以,那蛊毒一案也不会心生郁结至闭门谢客许久了。”

李尤深有同感,并有所触动地对管家道:“您不愧是丞相的老管家,真是个人精。”

“嘿,丫头,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当然是夸您了,夸您见多识广,对许多事颇有了解。”她套近乎道:“那这个神神秘秘的案子,您给我讲讲呗。”

“这有什么好讲的,板上钉钉。”

“不是渺渺姊姊的那个,是哪个神秘的蛊毒案子。”

这案子,管家委实爱莫能助,李尤亦能理解,她也不是真想知道案子的细节,只是想找机会聊聊那个人。

李韵婷面前不能讲,何首乌每夜被折磨已经很可怜了,不能白日再与她讲。

李尤有时会想去施药阁找老牛大哥聊天,但看到老牛忙碌地抓药、熬药,便说不出什么,只得帮忙。

她有时觉得这日子已经尘埃落定,有时又觉得仍是一片浮萍。难怪人常将情爱比做放纸鸢,成家便是有这那根空中的线,纸鸢也似人一般被握在掌心,有个归宿。

但这些情情爱爱在京城里太不值一提,于是她开始爱去瓦舍听戏、看戏法。他人的故事并未缓解她的苦闷,却能将她短暂地带入他人的天地,忘记自我。故此,有时去酒楼,已是习惯使然,亦是逃避眼前自我构造又无法解构的痛苦。

褚道看在眼中,唯有让她更忙一些,最好是须动脑子的忙碌,比如医治。

不过,让她治旁人,他着实害怕她会掉脑袋,但治逍遥王就不会。

“他的腿废了这么久,你随便给他扎两针,又扎不死人。”

李尤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咽进腹中,硬着头皮应下这事,其实亦是想,不怕死的话,或许可以问问王爷,将白应留派到了哪里。

然而,她步入逍遥王府时,便怯了起来。

这偌大的王府,不见其他府邸一般有欢声笑语,只闻得一些鸟语,像水墨的院子一般令人忐忑。一派令人惴惴不安的静就罢了,她还窥得府邸墙根下有又长又宽的泥土,泥土上未种任何花草,好似下面埋着什么一样。

就算她安慰自己,王爷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但一想到这是甘愿从高墙上摔下来的狠人,她便不敢小觑。

哪怕映入眼帘的是秀挺如竹的背影,还伴着一声声惬意的猫叫。

但猫叫温柔,人声温柔,这其中的话却是骇人。

“随意张望,仔细将你埋进那土里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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