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效忠
李尤心中一咯噔,勉强作揖请安后笑道:“殿下说笑了,小女子见那土质甚好,未种东西,觉得可惜了。王爷是喜猫之人,不妨种些薄荷,鸡苏,连钱草,土茴香之类。民间有醉猫三饼,正用了这些物什来做,狸奴食之,如同醉酒,甚是有趣。”
张游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道:“谁说我喜猫?”
这话没法接,故此李尤直接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张游转着轮椅转身道:“原来阴阳怪气是这种感觉,甚是有趣。”
李尤闻言,更没法接,便俯伏在地,送上一个大拜。
张游见状,摸着猫的脊背,若有所思道:“原来我见到我哥时,都是这个狗样子。”
这话她知道怎么接,于是她趴在地上,昂头道:“打狗还要看主人?”
张游撇嘴,扔地上一个锦盒道:“回去吧,明日再来。”
她不明所以地问:“殿下,医女如何交差?”
“这还用教?本王这腿废了这么久,你随便给我扎两针,既扎不活,也扎不死人。”
李尤霎时面如土色,不知这原封不动的话是巧合,是褚道讲与他听,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见她当真不知再接什么话,张游便再逗她道:“地上这是无痕霜,给你这物的那人,在挂着栀子灯的酒楼中,那栀子灯上,还盖着染了红的箬盖。”
她大惊失色,禁不住脱口而出道:“他去做鸭了?”
他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声质问惊了一下后,缓缓问:“鸭?”
怒生心头胆变大,她噌地站起身道:“鸭都不知道是什么,没有文化,去问你娘吧。”
想想不解气,便欲转身要走道:“殿下,男大不养猫,但殿下想必没有这个顾虑,可好生养着吧。”
“站住。”张游将手中猫一托,任由猫跳走后道:“你不想活无妨,羞辱皇家,恐怕要连累一些人。”
言之不假,况且大女子能屈能伸。
故此,李尤一个深吸气后,转身又俯伏在地道:“殿下英明,鸭有烤鸭卤鸭和甲鸟,污言秽语辱了殿下耳朵实属无心,原是殿下好奇,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张游在心中默念这生疏的二字,心中直觉好笑道:“起来吧。”
“谢殿下!”李尤卸下身上小小的医箱问:“殿下是否欲要医治?”
“没必要。”
张游自力更生地推着轮椅至石桌旁倒茶问:“同我讲讲外面近来可有趣事?”
他这一移开,李尤看到方才跑走的猫留下一串脚印,正是有那墙根土的痕迹。未待她细思所以,便见一只犬嗅着土的味道狂奔,不一会儿,狗没了身影,只闻猫的惨叫声传来。
后背如同拉紧的网一般强直,她却只得强装镇定道:“不知殿下喜听哪般趣事?”
“经历过那事,还能被这吓到?”他把玩着茶杯道:“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伤疤尚未好?”
看出这人打算一直耍她,李尤索性坦坦荡荡道:“殿下此言差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若是未曾经历过那般事,听到这声音才不会想到。正是经历了,反而会勾起恐怖的回忆。”
他饮茶道:“有理,继续。”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深觉左右为难,便生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道:“殿下,我想去趟寒花山庄,但师娘若派人保护我,便是利用职务之便,留人口舌。所以,您能找个人与我同行吗?”
“那个人可能会更好奇,你怎知盖着箬盖的栀子灯,是何处。”
“天地良心,纯粹路过。”
当真是因着何首乌以为那是什么饭菜美味的酒楼,便拉着她去了。太后禁这事禁得严格,她们哪里想到是那么萎靡的酒楼,果真是灯下黑。
她悄摸坐下,一脸无辜道:“我行正坐端,没什么不能说。只是殿下身份尊贵,不便出入,就不提了。”
“你如今也身份尊贵,日后少些出入。”
她硬着头皮道:“都说有教无类,医者更是要多出入不同地界,知晓平日里大家的起居饮食,方好辨证施治。况且师娘管着京师安全,多双眼睛多盯一个地方,总是好的。”
“你这般替纳兰着想,她连派一个保护你的人都不肯出?”
李尤叹息,“她不让我跑太远,怕我再遇到苍云宫那样的事。”
“有理。”他将茶盏推至她手旁道:“喝了这个,我找人寻秦寒霜。”
这茶的味道异常冲鼻,好似是酒一般,她接过后道:“没说两句便得了殿下的赏,真是受之有愧,如此便更要对殿下好好说道才是。”
她从京城的报晓前说起,说这京中不少旧时征战沙场的人,多少都落了些毛病。报晓前便要清点好膏药与药丸、散剂,欲要挨家挨户送去。
送药可不是轻省事,亦非将药扔下便走了。将士们多有心病,与家人念往事多了被怨絮叨,往往想找人说说话,又不好开口。她便慢悠悠地把脉,落了把半天都没个结果的埋怨后,自认医术不精但可医心病。
这般下去,没几个人,一天便过去大半。
故此,她总要在报晓前多吃些东西。有时府中饭菜吃腻了,就到外面小摊上变着花样吃,偶尔店家会送炒肺或是骨头做饶头,恰好带着送给漏泽园的守园人。
漏泽园阴气甚重,她常常放下膏药便跑,难免伤守园人的心,便只得时常带些好吃的去赔罪。
若是先去了漏泽园,便只得将尊贵的患者依次往后排,以免他们认为触了霉头。
话至此处,张游仍是冲她示意杯中物。避无可避,她道:“殿下便是贵中之贵,小的以茶代酒,敬您。”
她端起茶杯,恨自己无宽大袖子可以遮挡,只得趁着以手帕擦口时,将酒水吐在上面。
“听着舒心。”他又推一杯道:“再赏。”
她愁上心头,搪塞道:“殿下,小的饮多了,身上便起疹子,重了便会难以呼吸,丧命于此啊。”
他展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问:“可是红疹?”
“正是。”
“瘙痒难耐?”
“正是。”
“闷喘窒息?”
“正是。”
“可能根治?”
“不能根治。”
“当真?”
越问,李尤越觉得有指向性,恐怕不是问她,是问其他人。
一个人闯进她的脑海,令她心中起了大胆的联想,但环顾四周,除了墙根下未种花花草草外,这院中也是种了花的。
张口又闭的动作被捕捉,哪能轻易放过?
他道:“探头探脑,可是有何隐瞒?”
“不敢不敢。”她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便一股脑道:“只是想到近来发生的事,未有相府之事更大,难免想到了惹祸的手帕上,绣了条锦鲤。丞相千金,似乎甚爱绣锦鲤。”
“那又如何?”
听出关切的语气,她神秘兮兮地问:“殿下,您知道什么动物与龙关系密切吗?”
“凤凰?”
“是水里游的鲤鱼呀殿下,鲤鱼跃龙门,便成了真龙。”
张游双目一瞪,气势逼得李尤浑身一抖,遂是趁机将杯盏摔碎在地,亦顺势跪地道:“当然,鲤鱼跃过龙门,会变成神仙的盘中餐,危险,危险得很。”
“明人不说暗话,摊开说你心中所想。”
李尤咽了口水,她心中所想若是说出,便不得不与张游为敌或为伍了。
手指微颤,她道:“殿下,小的闻说邓将军曾做您与圣上的伴读,时常将您与圣上的趣事讲与丞相千金听,千金喜听,似是钟情于圣上。这消息虽是小的东听一句,西听一句拼凑而来。但若是真,依小女儿之见,许是不好意思直接探问心上人,便旁敲侧击罢了。如今看那游于湖蓝手帕的锦鲤,想来殿下可得丞相之势。”
张游顿失逗趣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以折扇击掌后道:“可知你说的话被人听到,有何后果?”
她自然知晓,但她心中有疑,不知该如何与这位殿下相处。
他到底有无篡位之心?知不知晓兄长身世?自高墙坠下后有无报复之意?是否要拉拢哪些势力?
她将头埋在地上道:“殿下的府邸固若金汤,怎会让人将这话偷听了去?我不过是想向殿下透个底,也望殿下说些我能听明白的话。我知晓的,我能做的,远比殿下想象得更多。”
“我怎知,你能信?”
她抬头道:“殿下若要我的忠心,只须付出一个人便可。想来殿下允他将我安置在车骑将军旁,自有用意,我若不为殿下所用,不止是浪费,更是威胁。”
折扇“啪”地展开,声犹如利刃出鞘。
他道:“你在威胁本王?”
“不敢不敢,实乃毛遂自荐。”
折扇摇晃中未闻吱呀声,唯有些清脆,令人想到铁制机关扇,周遭气氛正如机关扇中的各种暗器般蓄势待发。
正是她心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时,他缓缓问:“你从丰都出来,可亲眼见过血肉池?”
“回殿下,见过。”
“如何?”
“有如地狱。”
他沉默片刻后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下可不就是积弊成疾,三五年治不好的重病?你好生对付他,剩下的人都太老了,劳心费神更耗气血,我熬也熬死他们了。”
“……?”
他似乎是在透个底,但她不敢乱猜,若是会错意,或是事后不认账,可不是她能承受的后果。
于是,她道:“殿下,听不懂。”
“……”
他合扇道:“多一个人分担倒也无妨,只是出事后,别把我拖进去就好。”
她叩头道:“懂了,只是不知殿下是否愿意信任我。”
张游望着石桌旁的池塘道:“不太愿意,你不够听话。”
她望向桌上茶盏,不知会不会一杯倒,但酒楼那日后,她晓得自己酒量见长,一杯只会微醺,若能吐出来一些,会更清醒。
他推着轮椅向池塘边走道:“不过有几分小聪明,以为我这是浊酒。”
她充耳不闻,决意起身,为自己倒了杯茶,举杯道:“殿下,小的以茶代酒敬您,以示忠心。”
茶杯摔碎声响起时,张游一回头,便见李尤晃了两下脑袋,径直倒在地上。
他怔了一下道:“醒醒。”
见对方毫无反应,他摸出几颗花生,一边剥开扔口中,一边以花生皮砸她道:“起来,你不是要找秦寒霜,让人陪你一起去。”
见她还无反应,他又摸出两个核桃一压,又是吃着里面的仁,砸着外面的壳道:“这你都能忍?别怪我下手了。”
见李尤仍是毫无反应,他摊开折扇的瞬间,一根丝线自其中飞出,细线系的爪子在抓住李尤后迅速收回。这边一用力,就见她直直向池塘飞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着雪青色衣裳的身影将她拦腰救下。
落地的瞬间,张游打量着来人道:“你说的对,这衣裳颜色不衬你,倒并非是过于尊贵,而是……太骚了。”
来人并不理睬,本就不白的脸更黑了。
张游道:“你既然现身,可是要同她一道去寻秦寒霜?不过,于情于理,秦寒霜都不会夸这对家参与的刀,撑死夸一句你。你若想听世人夸长生刀,不如将之前棚中故事添油加醋地散布在酒楼里。而后,便收手吧,做人要低调。”
长生刀的主人将肩上所扛姑娘轻手轻脚地放直立,不得心思回话。
李尤浑身脱力,落入他怀的瞬间,张游道:“唉,你和陶天泽一样,被外物所困,被外人言语左右,又浑然不知。”
正想着将李尤安置在何处时,骤然听见这话,他一握拳,扶着她肩,轻轻推开一掌距离,却见她一手抓住了那雪青袖口处所绣的月牙,径直将腹中饭菜酒水皆吐了上去。
他又气又恼地瞪了张游一眼,张游以扇掩着口鼻,眼神极力澄澈地道:“谁知道世间真有人会一杯倒,我看她在酒楼里能言善辩,不似醉酒。”
“不必去寻秦寒霜,长生刀的价值,我心有衡量,不会再因外人诋毁而怒。我会收手,不为你惹麻烦。”
张游的眼神恢复惬意道:“她只这样,你就忍不了了?”